“余華熱”在經久不衰地熱了若干年后,竟然在2007年8月,有人打著“長江出版社”的旗號,出版了一部以余華之名創作的長篇小說《命運》,筆者曾購來閱讀,感到“不像”,最后證實是一部非法出版物。2013年6月,由新星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第七天》,卻是貨真價實的。而在《兄弟》問世七年之后的這部新作,預訂數飆至六百萬冊的同時,對這部新作的評價的分歧,也引人矚目。分歧出現的本身,不論是毀是譽,應該說是好事;至少比某些花錢去購買“頌歌”的,不可同日而語。只要是說理的而不是強加的,只要是從作品實際出發,而不是空洞的,都應該歡迎。正如同一部文學作品,只要不是宣揚假惡丑的,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都是應該支持的。
《第七天》是否是余華最優秀的小說,這既不能由余華自己判斷,也不能由今天的讀者和評論者說了算;因為對一部文學作品作“蓋棺論定”式的總結,是需要時間的,也就是說,要在時間上拉開相當的距離后,才能看得更接近準確。但現在就可以說的,這是一部好小說——雖然并非沒有缺陷,至少在出版的2013年,是當年出色的長篇小說。僅僅在《文藝報》刊出的對2013年長篇小說的盤點和總結,就有兩篇長文中作出過如此的評價。在我所看到的紙質版的文章和網絡上的帖子中(我看得很不全面),眾說紛紜,幾乎成為當前對當代文學創作的一個評論焦點。在這篇很不成熟的文章中,我想先寫下一個在其他相關評論中幾乎未及關涉到的問題,那就是:《第七天》中,有著一定深度的哲學意蘊。
有評論者涉及到小說開篇就引用了《舊約·創世紀》中的四句:“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經完畢/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這成了個別評論者詬病的因素之一。殊不知《圣經》作為基督教的經典,原因之一就是它是一部極富詩意和哲學意蘊之作,特別是《舊約》。僅以其中《詩篇》個別語句為例:“我是世上的鹽,我是世上的光。鹽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人點燈,是放在臺上,這樣就照亮了全家的人。”這里引用《圣經》的話,絕非將《第七天》比喻成《圣經》,也不是將余華等同于耶和華,而是認為《第七天》中將生與死、陽世與陰間的穿插與互動,只要不是宣揚封建迷信,而僅是作為一種藝術設計、藝術手法,為什么就不能允許呢?更重要的是,應關注其中的哲學意蘊。蘇格拉底多年前就說過:“哲學就是練習死亡。”而死亡,說透了就是擺脫肉體。中國有不少人是回避死亡的,甚至達到了“好死不如賴活”的境地。然而,余華的《第七天》的重哲理,就在于通過生與死、陽世和陰間的穿插和互動,達到自己所追求所表現的境界。其實,在世界日趨一體化的當下,越來越多的國人,也都有了這種新眼光,不必以此來界定余華是追逐西方人的口味——盡管余華在國外擁有很大的讀者群,其作品也早已譯成二十多種語言,在二十多個國家出版,但我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作品,不也在眾多國家,以多種語言出版過嗎?!1966年,我們的大作家老舍,如果沒遭到殘酷的迫害而自沉于太平湖的話,那年的諾獎,是會由他摘下桂冠的。為什么就沒有人,也不可能有人去指責老舍和莫言是在逢迎西方人和西方的讀者,我們為什么就一定要揪住余華呢?
適當地多一些理解和寬容——哪怕我們有些讀者和評論者并不那么喜愛《第七天》,是有利于繁榮和發展我們當代的文學創作的。
當然,《第七天》是一部長篇小說,而不是一本哲學著作或一部詩。長篇小說重要的“任務”是寫人(短篇小說也一樣),《第七天》就是。它不但寫了人,而且寫的都是最平凡的小人物。以目光向下的取向,書寫他們的生與死、喜與悲,親情、友情和戀情,將他們的經歷、困境和幸福感還原出來。其中尤以主人公楊飛和養父楊金彪、吃她的奶而生存下來的心里的母親李月珍、在防空洞(地下室)居住的窮困女孩鼠妹,以及因執著于為鼠妹買墓地而賣自己的腎致死的任超。從陽世到陰間,都是再平凡不過的小人物。在余華的筆下,他們因平凡而高大,因善舉而感人。
楊飛從出生到死亡(生母將他生在奔馳前進的火車廁所里,“滑”向兩根鐵軌之間,被扳道工楊金彪收養,死在一場突然的火災中),似乎都充滿了“偶然性”,但這偶然性與偶然性的交叉點,就成了必然性。在這必然性中,作家書寫了這對養父子間極其感人的親情。楊金彪作為一個年輕的鐵路扳道工,單身,生活清貧,在領養了不幸的楊飛后,自己在生活和婚姻上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不僅在物質生活上進一步窘迫,而且為此在楊飛和他自己來之不易的、僅有的一個對象之間必須做出選擇時,他的選擇是“我只要楊飛!”小說中有關這段情景的書寫,催人淚下。楊金彪曾因這艱難的抉擇而遺棄過這個養子,在“第三天”中寫下了他四處打聽哪里有孤兒院后,帶著楊飛坐火車而去,在一個小城里的幼兒園(他誤以為是孤兒院),在一塊大石頭上安置了楊飛,放下糖果和餅干,以及自己的軍用水壺,極其痛苦地離去了。回家后,他寢食難安,直至嗚嗚地哭泣,然后猛然決定:“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楊飛!”從此心無雜念地養育這個兒子,直到自己得了不治之癥,主動痛苦離去,最后“父子”二人是在陰間“團聚”的。當楊飛終于確認了養父時,那一聲“爸爸”撕人心肺,似乎這一對父子的“團聚”,才是從陽世到陰間最崇高的親情。而這一切,都是作家先感動了自己,才感動了讀者的。至于李月珍和郝強生,也都愿意領養楊飛,當他們誠懇地表達了這種愿望,而希望楊金彪和那位姑娘重新和好時,這個父親還是毅然決然地說“我只要楊飛”。這種動人的親情,傳達出的正能量,不正是我們當今的現實生活中極其珍貴的嗎?!楊飛對養父楊金彪的感情,眼看著父親的生命一點點地被病魔所吞噬,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辭去工作、賣掉房子,在出租屋中兩人相依為命,直到父親不辭而去。為了在陰間尋找父親所做出的努力,點點滴滴,彌足珍貴,感人至深;直到寫出父親在陽世時說的最后一句話——“我不怕死,一點兒也不怕,我怕的是再也見不到你。”——之后就不辭而去;父子之情,讓讀者不由想起朱自清的名作《背影》。在當代文學創作中,書寫父子之情的深切真摯,僅此而已。
小說中寫到的男女戀情,最令人嘆服的是:純凈。如前所述,在“防空洞”里生活的鼠妹,因誤解戀人伍超買了一個“廉價”的手機送她,決心自殺并“成功”自殺了,但她死后伍超為了給她買墓地而賣腎,又因感染而死亡,最后這對情侶終于在陰間“團聚”并更真情相戀。為了鼠妹,伍超不但在陽世賣了自己的腎,而且到了陰間,為了反抗脅贖鼠妹的官員和商人,被人打得滿臉流血,還一遍一遍地說“老子想殺人”。失去了工作后,靠撿礦泉水瓶和易拉罐給鼠妹買包子吃……包括楊飛曾經的戀人李青,在陰間與楊飛相遇后,楊飛也沒有因為李青過去曾背叛過他而苛求她,似乎戀情到了陰間也那么美好干凈,也蘊含了陽世生活的“煙火氣”。
一
在對《第七天》的評論中,有這樣的文字引起了我的重視和共鳴:“《第七天》以死人還魂再去赴死的魔幻故事,打通了虛幻與現實的界限,實現了生活與戲劇的對接,作品以荒誕的藝術形式完成了真實的現實批判,存在的渴望與苦命的絕望始終相隨相伴,讓人感到無比的痛心與徹骨的虐心。”(白燁:《直面新現實·講述新故事》,見《文藝報》2014年1月29日第2版)。這里,我想談談《第七天》對現實的批判。
余華從來就不是一個只粉飾太平,而是一個直面并書寫苦難的作家。為了不分散筆力,這里只說《第七天》。
《第七天》是一部集暴露、諷刺、挖苦和揶諭于一體的小說。讓我們回到文本的實際(這里附帶說一句,對一部文學作品不論是好評還是惡評,都必須從原作的實際出發),擇其要害簡略鋪敘。而為了方便,還是按照時間的順序從前往后檢索。
在“第一天”中,楊飛因買不起墓地,連骨灰盒都沒有,苦惱于自己骨灰的去處。撒向大海嗎?那是偉人骨灰的去處,還得有專機運送和軍艦護航,而且要在親人和下屬的哭聲中漂洋入海。而楊飛沒有這些,等待自己的也許只是掃帚、簸箕或垃圾桶。就在等待火化的“候燒者”中,也嚴格區分了“貴賓”與“普通百姓”。不但候燒的區域、座椅不同,骨灰盒也有天壤之別,最貴的六萬以上,最便宜的兩百元。火化的爐子也不同,分進口的和國產的,會以“身份”定。墓碑也有講究,因為食品講究“有機”,墓碑也有“有機”的。楊飛剛到陰間第一天,就遇到了市長的“有機墓碑”,以致作家余華使用了“金錢在權力面前自慚形穢”的感慨來表達自己的無奈。在這一天里,作家在暴露強迫拆遷事件及受害者的窘迫時,從恐怖到黑色幽默,手法又有變異,其中寫到“有一個男子”的遭遇時,借男子之口說出一切“難以啟口”的經歷,比看恐怖電影還要恐怖,因為一對情侶在做愛時被強迫捆綁進而嚇跑了他的“性欲”,以致政府后來雖然賠償了被搬遷的房屋,而沒法賠償他被嚇跑的性欲。這一天,還暴露了在譚家鑫經營的一家飯店中,發生了公安、消防、衛生、工商、稅務等部門的干部來飯店消費而不結賬的事,到年底時這些賒賬一部分會由一些民營公司來埋單,而百分之七八十卻始終無人結賬。
“第三天”,楊飛在陽世為了尋找他失蹤了的養父楊金彪而坐上長途汽車去養父的家鄉。在從長途汽車轉出租車后,走著走著,柏油路突然中斷,司機告訴了楊飛,柏油路是為上面的領導下來視察而修的,“前面狹窄的泥路,領導不會到這種鳥不下蛋的地方來的”,楊飛不得不步行五公里去他父親的村莊。“第三天”在暴露“死嬰”問題的同時,高度贊賞了正直的李月珍,為了給二十七個被有關人員貶為“醫療垃圾”的討公道,放下本來要辦的事,直接去報社找記者;而在三天后,自己竟慘死于一起車禍。雖然二者之間并無必然的聯系,但其藝術效應卻令讀者對楊飛那“心中的母親”備感崇敬。
“第四天”中寫到一個名叫“驚雷行動”的掃黃,抓獲了一名男兒身的“賣淫女”。在審訊中,這個李姓男子不但毫無悔改之意,還對自己的賣淫方式得意洋洋,聲稱沒有被嫖客發現而全未提防抓獲他的警察,這是在“陰溝里翻了船”,致使審訊他的警察張剛怒火中燒,忍無可忍地飛起一腳踢中男子的下身。這李姓男子痛得捂住下身在地上又嚷又叫十多分鐘,哭叫“我的蛋子啊,我的蛋子碎了……”接著在被拘留十五天放出看守所后,他風雨無阻地每天徘徊在公安局門口,手舉“還我兩個蛋子”的牌子。后因被人指責“蛋子”用詞太過粗俗,就改成“還我一雙睪丸”,并向行人說明“我文明用語了”,整天在看守所外晃蕩。作家對此通過看守所副所長的口嗟嘆“法律的尊嚴都沒有了!”張剛最終死在李姓男子的一把長刀下。這樣的書寫,實在是集諷刺、挖苦、揶諭于一身。而李姓男子不僅砍死了張剛,還同時砍傷了九個警察。雖然李姓男子半年后被處死,但作家通過這個轟動全市的殺人案,舉重若輕地借一個警察之口說出,這個“偽賣淫女”之所以能輕而易舉地混入公安局,是因為“平日里背著包來公安局的都是送禮的,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人從包里拿出來的不是禮物,是一把殺人的刀。”這無可奈何的嗟嘆,證明了小說作者不是只有一副藝術手筆的作家。
“第五天”中,楊飛的小店鋪(指在陽世的)突然起火,政府所公布的死傷人數與民間的說法大相徑庭,但死傷者的家屬也跟著隱瞞,其中真相,據一位老者說是因為家庭受到威脅,同時也拿到了“封口費”。此外,通過陰間死者吃面條的有滋有味,又“快樂地”數落起那個離去的陽世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饅頭、地溝油……并說“那邊”(指陽世)只有酒宴是安全的。這是值得深思的。
“第六天”,伍超賣腎為鼠妹買墓地,不但歷盡艱辛,還遇到其他的賣腎人揭露腎販子為了牟取暴利而不請正規的醫生,請來切腎的居然是獸醫!賣腎者憤憤不平地指責這種行為太“缺德”,而揭露此事的一個年輕人“見怪不怪”,指責“這年月缺德的人、缺德的事還少嗎?”十分辛辣。
在“第七天”中,作家再次指責了連陰間也能見證的不公道,再次指責了“候燒者”的壁壘森嚴。貴賓候燒者與普通候燒者“區別”鮮明,前者可以夸耀他們昂貴的壽衣和奢華的墓地,后者連墓地都買不起的大有人在。可不是嗎,伍超為了給戀人買墓地,就丟掉了自己寶貴的性命。
在暴露、挖苦、揶諭存在的同時,《第七天》也頗有油滑之處,像什么“蛋子”、“睪丸”等等,還有“張剛一來,這‘一雙睪丸’必來”,油滑與黑色幽默,令讀者不由想到魯迅的《故事新編》。本來,余華就是當代作家中十分珍惜魯迅遺風的作家之一,魯迅是他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資源,這是有許多實證而不是妄言的[1]。雖然余華在《第七天》中,極盡諷刺、暴露、挖苦、揶諭、油滑之能事,但畢竟《第七天》更多的是“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魯迅語),通過近乎荒誕、離奇的故事情節,完成了與現實的對接和批判。
二
在對《第七天》的詬病中,不少批評意見集中于小說“新聞串燒”式的情節拼接,這是有依據的,這些批評意見也不無道理。從讀者的客觀感受來說,這“一天”“一天”的書寫,也的確有平鋪直敘之感,一定程度上局限了作家對“重中之重”的重點發揮。如前所述,我認為作家在寫人(下層人物)與寫情(包括親情、戀情與友情)方面,是成功的,感人的;但同時,對情節的發展和結構的組織上,難免讓讀者產生一種“失重感”。這里所說的“失重感”,指的是作家在小說中一個接一個地寫到強拆、賣腎、火災、瞞報、車禍、地陷、冤獄、殺警、偽“賣淫女”、死嬰,之所以被評論者斥為“新聞串燒”,其中部分原因是這些情節多是來自近些年來的現實,但作家在書寫這些事件時,它們的關系是平行的、對等的,它們即使給了讀者多次“爆炸”,但看不到孰輕孰重,不像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時,那樣的重點突出,而是給人一種應接不睱的匆忙感,前一個還來不及消化吸收,后一個又急迫登場。這究竟是作家的刻意安排,還是讀者的“消化力”不強?從我個人的感受來說,這些事件雖然現實感也很強,但畢竟沒有楊飛、楊金彪、李月珍、鼠妹、伍超那樣的鮮活,使人久久不能忘懷。這究竟是“七天”一天一天地寫下來難以避免的失“重”,還是作家刻意追求的?如果這算得上是一點瑕疵,但并沒有、也不能沖淡全書與現實的緊密聯系。
寫到這里,看到2014年3月17日《文藝報》記者報導的余華、歐陽江河被聘為北京師范大學駐校作家、駐校詩人的報導。余華當年的導師童慶炳教授,在發言中提到《第七天》時,認為《第七天》雖受到爭議,但“余華的寫作看上去變化明顯,但不變的是他一直糾結于文學與現實的關系。”我認為這是客觀公允的,和我們已經看到《第七天》“完全缺乏現實感”的惡評截然相反。
但不可諱言,《第七天》在暴露、譏諷的同時,也偶見太“過”之處。舉一例,“第四天”中寫鼠妹自殺,為了選擇最“理想”的方式和地點費盡心機,最終決定登上五十八層的商務樓鵬飛大廈,不僅因為那是該城市的地標建筑,還因為有網友說那里可以在死之前高瞻遠矚一下。這些還不算太“過”,因為讀者讀到這里,還在為鼠妹的自殺感到一些心酸,但“圍觀”的眾人在“議論”中,紛紛“探討”著她自殺的原因,這時作家寫道:
“為什么自殺?”
“不想活了嘛。”
“為什么不想活了呢?”
“他媽的這還用問嗎,這年月不想活的人多了去了。”
其中這“不想活的人多了去了”畢竟違背了現實的真實。且不說眾多國人還在信奉著“好死不如賴活”,而自殺連“好死”都不是;現實中更多的人還是想好好地活下去。如果用“憤世嫉俗”來解釋,也不是一種好的解釋方式。
評論一部作品,要盡可能寬容,同時也要負責。好處說好,壞處說壞;當然,這是十分不易的。2013年6月16日,復旦大學的陳思和、哈佛大學的王德威、上海作家協會的王安憶等中國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的領軍人物,參加了復旦大學舉辦的一場新世紀文學理論座談會,著名作家王安憶的發言中有這樣一句話:“今天的文學批評使我感到恐懼,對此有的批評我都是不看的。”她認為近些年來文學批評不像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后,寫作與批評那樣的和諧平衡,而是常常能看到對創作“蠻橫”的曲解。就在《第七天》問世后,在“惡評”中還涉及到了余華的其他作品,如《活著》。以我個人的觀感而言,《活著》中的主人公福貴,對“生”的執著和頑強是感人肺腑的,但竟有評論者認為《活著》是宣揚了絕望。不久前,新華社專門報導了《活著》改編的話劇在德國柏林演出時,觀眾被深深打動了,他們僅靠字幕和表演,就被福貴的頑強的“生”的意志打動了。對此,不應該說余華的作品是“迎合”西方的讀者和觀眾的吧!
讓我們再回到余華的導師童慶炳教授對他學生的評價。為了佐證余華一貫糾結于文學與現實的關系,他在余華受聘為北京師范大學駐校作家的入校儀式上,特別帶來了余華當年的碩士學位論文,寫的就是對文學真實的理解。余華認為文學的真實與現實的真實不同,它是精神的真實、內心的真實,而文學的真實才是深刻的真實。就筆者的理解,這“精神的真實”,與本文開始時提到的哲學意蘊是相輔相成的。哲學,在生活中無處不在,并非神秘、高不可攀,只要我們去開掘。比如“向死而去”,看似深奧,但說白了,有誰不是?其實,《第七天》也是一部書寫向死而生的文學創作。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就是一部極賦哲學意蘊的精品,其中有一篇《立論》,通過“我”的一個夢,寫“我”夢見自己在小學的課堂上預備作文,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老師先說“難”,然后向“我”示教。老師講了一個故事,一家人生了個孩子,在滿月時請來朋友,想討個“好兆頭”,三個來客各自發表了不同的說法:說孩子將來要發財的,得到了一番感激;說孩子將來要做官的,收回了幾句恭維;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死的,得到的是一頓痛打。老師肯定了這個說出“死的必然”,但又無奈于這個說出“必然”的遭打,“教育”“我”只能以“阿唷”“哈哈”作答,這種“立論”蘊含著豐富的哲理。這“必然”就是死的,每個人,不論是美國大總統,還是一個貧苦的乞丐,都是向死而生的。《第七天》通過生與死的互動所佐證的哲理,并不是為了逢迎西方人的閱讀喜好,而且,與這部小說的現實感也毫不相悖。
三
與大悲、大喜、大愛相伴相隨的是荒誕。《第七天》的開篇就是一個僅四十一歲的已死了的“人”在敘事。這種藝術手法并不開始于《第七天》,在余華的小說中,《兄弟》的下部中的李光頭的所作所為,特別是他那種玩世不恭,發展到制造“人工處女膜”,還舉辦“處女膜奧林匹克大比賽”,在當代創作中實屬罕見。《第七天》和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盡管小說及其作者仍舊執著于現實,但在藝術表現中卻又充滿荒誕。是作家對黑色幽默情有獨鐘,還是作品本身寫的就是擺脫了肉體的死亡的需要?二者兼具。讀者讀一部文學作品,可以“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作家也有選擇自己認可的、特別是與表現的內容相對應的手法。我個人還是認為,只要不是渲染假惡丑,我們應該容忍并尊重作家自己的選擇。
這里,我想著重談談《第七天》的文學語言問題,關注這個問題,出發點是,在對《第七天》的惡評中,有批評者指責《第七天》的語言“蒼白”、“枯燥”,而我在反復閱讀后,卻深感其語言的純凈、溫潤與美。這可能與我在閱讀過程中,既驚詫于死人、陰間的荒誕,而同時又平靜得無言以對有關。
其語言的純凈,主要是沒有任何刻意的偽飾,信筆寫來,可讀性很強。十三萬字,自始至終均如此,幾乎無須舉任何例證。說其語言溫潤,主要體現在抒情中。《第七天》的抒情,不論是親情、愛情、友情,深深地,也是舒緩地滋潤著讀者的心田。比如寫楊飛曾被親生父母領回,但只住了二十七天,還是決定重回養父楊金彪身邊。楊飛下了火車還沒出站,在四號站臺就看到了他最熟悉的身影,養父正在給一個旅客指路而沒看到楊飛,這時楊飛的一聲“爸爸”叫得深情,爸爸先是“突然僵住了”,然后“眼圈有些紅”,但同時繼續工作到下班,過來提楊飛的行李箱,好像楊飛還是個孩子……及至回到家里,特意去餐館買了四個菜,養父一邊做了自己從未做過的破天荒的事,但卻表現得“十分平靜”。等到楊飛睡著后,他才去了郝強生、李月珍家,“進屋就流下了眼淚”,說“我的兒子回來了”。作家緊接著寫下:“我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認為自己一生里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收養了一個名叫楊飛的兒子。”書寫愛情的語言,非常干凈而又甜蜜。無論是楊飛與李青,伍超與鼠妹,均如此,干凈甜蜜到既世俗又神圣的境地。《第七天》語言美的例證,俯拾皆是。如寫到楊飛在陰間遇到鼠妹,告訴她伍超正在為她籌買墓地,這時讀者看到了:“我們走在寂靜里,這個寂靜的名字叫死亡。我們不再說話,那是因為我們的記憶不再前行。這是隔世記憶,斑駁陸離,虛無又真實。我感受身旁這個神情落寞女子的無聲行走,嘆息那個離去的世界多么令人傷感。”楊飛問鼠妹這是什么地方,鼠妹說:“這里叫死無葬身之地。”就連生活中一些極碎小平淡的細節,在余華的筆下也充滿了情趣。如寫楊金彪領養小楊飛之初,每天為他洗尿布,“我們的家是距離鐵軌二十多米的一間小屋,家門口上上下下晾滿了尿布,仿佛是一片片樹葉,我們的家就像是一棵張開片片樹葉的茂盛樹木。”這樣的語言,能說是“蒼白”“枯燥”嗎?!
文學評論,是重要的、必要的。文學批評應該成為文學創作的動力和紐帶,至少,也應該不要造成作家的“恐懼”。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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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筆者曾有《魯迅之于余華的資源關系》一文,發表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12期,在此從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