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mela知道有人在一直跟著她。
這件事不是她自己發現的。有一天她步入辦公室,發現所有人都在對著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她狐疑地走到座位上,有個交好的同事走上前來,把手機遞給她。
屏幕上顯示的是個Instagram賬號。這個賬號關注的人并不多,而且似乎新開沒多久。她從來沒見過,然而賬號里面都是她的照片。
她穿著裸色的褶皺長裙,絢麗的印花枝蔓繚繞,在她的鏈條小挎包和紅色襯衫上盛開,長發在秋日午后米蘭的風中飄舞。


她靠在車邊,紅色連衣裙上有著流蘇一般細密層疊的褶皺,像是猶豫不決折了又折最后又不得不拆開的情書,每一道褶皺中都藏著“我愛你”這個世上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她坐在車前蓋上,穿著絳紅的襯衫和靛藍色的針織衫,上面怒放著鳥語花香。
像這樣的照片還有很多。再往前翻則不再出現Pamela的照片了,大多是一些靜物和風景,偶爾也有人物零零散散地雜落在這些照片中,但照片中的人卻不盡相同。
Pamela茫然而不知所措。
“有人在暗戀你,而且愛得瘋狂,”同事曖昧地笑著說,“每一幀的你都那么美?!?/p>
也許只是個變態狂呢。
Pamela這樣想著,卻沒有說出口。
這個賬號是其中一個同事無意間發現的,很快,全公司都知道了這件事,還有好事的人前來求證,令Pamela甚感困擾。Pamela不知道那個跟蹤者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報警。目前為止那個跟蹤者似乎并沒有對她造成什么人身傷害。
直到這天下班,地鐵站臺上的那個男孩引起了Pamela的注意。
Pamela站在地鐵站臺,腳下的軌道延伸進幽暗漆黑的隧洞中。她穿著剪裁合體的大衣,上面紋路曲曲折折,與她衣擺的風琴褶一樣百轉千回。那個男孩站在她不遠處,看起來單薄稚嫩,身上鮮紅的縐紗襯衫在昏暗的地鐵站臺上顯得格外刺眼。他頂著一頭厚重的亞麻色頭發,臉頰瘦削,白皙的臉頰上浮著少年人特有的紅暈。
Pamela發誓,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這里見到那個男孩了。
站臺上空空蕩蕩,只有他們兩人。
夜班的地鐵總是很靜。這時候去過夜生活的人們早已出發,只是偶爾能看到穿著有著高高防水臺的高跟鞋、漁網襪和亮片短裙或是皮褲,濃妝艷抹故作成熟的青春期少女,三三兩兩嬉笑打鬧著,大約是背著家里偷偷跑出來,假睫毛下閃閃發亮的眼睛里滿是期待和憧憬。
憧憬著成年人的世界,比如Pamela的。直到她們發現成年人的世界是一座圍城。
Pamela在一家公關公司里做客戶經理。時常通宵達旦的加班讓她習慣了夜班的地鐵。她的職業要求她長袖善舞,她能夠跟客戶談笑風生,能夠在展會上左右逢源,能夠與媒體和各式各樣的人保持著看似親密的關系。然后她的工作一步步蠶食了她的個人生活,她沒有時間和朋友們保持密切的聯絡,就連在下班后與舊友小酌都成了奢侈。朋友們漸漸不再約她出來聚會。她工作需要她不停地和相熟或是不熟的人打交道,她在工作中耗費了過多的唇舌,以至于在一次又一次超時的工作后,她變得沉默寡言,懶于開口。
Pamela收回視線,低著頭看著腳下。
說實話,Pamela并不喜歡地鐵。每次隨著上班的人潮涌向地鐵時,她都覺得自己像千萬只在蟻穴中瘋狂地爬行中的螻蟻中的一只,營營役役,渺小而無力。地鐵總是幽暗的,蜿蜒于地下,一個個孔洞將整座城市的地下慢慢掏空,而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就架在這千瘡百孔的地面上,如此輝煌富麗,而又搖搖欲墜。
我總有一天要逃離這里。
她這樣想著。
地鐵進站了,陳舊的列車撞開凝滯的空氣,攪動起的風撩開了Pamela的長發,它們像是有了自主的思想一樣四散飛揚開來,甚至張牙舞爪地黏附在她臉上。Pamela進了車廂,車廂空曠而昏暗,她在長椅上昏昏欲睡。等她猛地在半夢半醒中驚醒過來時,她還沒有到站,車廂里依然只有她和那個男孩兩個人,而那個男孩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見她醒來,忙不迭地移開視線。
Pamela轉過頭,不想跟他有眼神接觸。如果他想認識她,只管大膽地走上前來,贊美她的衣著和美貌——盡管剛加班過后的她頂著快要溶掉的妝和黏膩的發絲看起來有些倦怠,調一下情,然后問她要個號碼,像個正常的意大利人一樣。他那樣沉默且不加掩飾的目光讓Pamela感到不適。
地鐵還沒到站,Pamela提前下了車。她快步離開站臺,然而那綿延的臺階像是會生長一般從她穿著紅色漆皮鞋的腳下鋪開,木制的方跟敲在臺階的邊緣,在空闊的車站內發出咯噔咯噔的回響。
她知道那個男孩在跟著她,她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腳步很輕,然而她知道他在那里。Pamela躲到柱子后面,她看見那個男孩追上來,迷茫地站在車站中。他有著剛度過瘋狂長個的青春期的少年人特有的那種瘦長而單薄的身材,而且似乎對自己剛獲得的身體并不怎么適應,一舉一動都顯得有些滯澀。
Pamela覺得他也許并不可怕。
“你在跟蹤我嗎?”她突然從柱子后走出來,倒把男孩嚇了一跳。
男孩咬著下唇,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
“那個Instagram賬號,上面的照片是你發的嗎?”Pamela向前邁了一步。
男孩似乎有些驚慌,后退了一步,時刻做好逃走的準備。
“回答我。不然我就報警了?!?/p>
男孩抬起頭,眼神有些慌亂,“請不要報警,求你了,我并沒有想對你怎么樣?!?/p>
Pamela嘆了口氣,緩和了語氣,“你叫什么名字,你為什么要跟蹤我,偷拍我,還把我的照片發到網上?”
男孩的目光閃閃爍爍,支吾不語。
“如果你不說,我只能報警。我想警方會有辦法讓你坦白?!盤amela看著男孩驚惶的表情,覺得自己像是在恐嚇一般,心生不忍,反而覺得自己無恥起來。
“我叫Vincenzo,”男孩磕磕絆絆地說道,“我沒有什么惡意,我是米蘭布雷拉國立美術學院的學生,我喜歡攝影,而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攝影素材,僅此而已?!?/p>
Pamela挑起了眉。
大概是因為談及熱愛的專業,Vincenzo似乎興奮起來,眼睛也開始閃閃發亮,“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穿著鮮紅的皮質百褶裙和堆疊著花邊的裸色上衣,你穿過馬路,秋日午后的陽光落在你身上,你皺著眉瞇起眼看著往來的車輛,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你的倦怠和不甘,也許你自己也意識不到,你在渴求著一些東西?!?/p>
——胡說八道。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生活。
Pamela想這樣反駁他。然而她沒有說出口。
“那你也不該跟蹤我,更不應該偷拍我,把我的照片放到網上。這是違法的。而且你對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多困擾?!盤amela有些生氣。
Vincenzo似乎十分羞愧,他的臉漲得更紅了,囁嚅著,“很抱歉,我沒有想到會對你造成困擾,我只是……我怕你不會同意我拍你,又急于和人分享我發現的美。”
Pamela嘆了口氣:“其實如果你問我,我也許會同意?!?/p>
“真的嗎?”Vincenzo大喜過望。
其實Pamela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想讓Vincenzo為她拍照。他鏡頭中的自己固然是美的,有種倔強的美,像是貧瘠的砂石夾縫中開出的花。然而Vincenzo只是個陌生人,Pamela自己的工作生活又忙碌到分身乏術,而她又沒有興趣做一個網絡紅人。
“請讓我為你拍照吧,”Vincenzo幾乎是在哀求,“我們可以挑一個周末,去森林,去海邊,我覺得那才是屬于你的地方,逃離這里,去它的高樓大廈,去它的工作和老板。”
“還有,去它的客戶?!盤amela笑了起來。
他們找了一個酒吧,就著馬天尼、吉他和忽明忽暗的蠟燭制定了拍攝的計劃。他們約定了見面的時間,見面的地點就是那個地鐵站口,卻沒有留下聯系方式。Vincenzo說他覺得他們之間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而Pamela覺得搞藝術的大概都有某種怪癖。
在Pamela的要求下,Vincenzo不再跟蹤她,也不再把她的照片上傳到網上,甚至把他的Instagram賬號中關于Pamela的照片都刪除了。
Pamela開始期待起這次拍攝計劃。
到了約定的那天,Pamela提前到了地鐵站入口。她期待了這么多天,然而當她真的站在這里的時候,她又開始遲疑起來,甚至有些后悔。她點起一根煙,火星一點點蠶食著煙葉和煙紙,她深深地吸了兩口,把煙氣和郁結的空氣都吸進肺里。
一根煙快燒完,而Vincenzo還沒有來。
Pamela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日子,或者這干脆是一場無聊的惡作劇,畢竟這發生的一切都于理不通。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用這些時間好好彌補一下一周以來缺乏的睡眠,而要跟一個跟蹤偷拍她的潛在變態狂去海邊,還讓他為自己拍照。
Pamela煩躁不安起來,四處張望著,恨不得立時轉身離開。她滅掉煙頭正準備離開,卻聽見有人在叫她。
“我以為你不會出現了?!彼剡^頭,正是Vincenzo。他看起來羞澀而認真,絳紫色的雙排扣大衣將他勒得更加瘦削了,在凹陷的面頰和高聳的顴骨的映襯下,只余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Pamela被他的眼睛攫取了全部的注意力,她仿佛看見了里面描繪的那些圖景,一片茫茫的大海和荒無人跡的灘涂,只有她的足印攪亂了平整的沙灘,在上面留下蜿蜒的痕跡。他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Pamela的猶豫,兀自興奮著。他激動地握住Pamela的雙手,袖口上的茸毛摩擦著Pamela的手背,暖暖癢癢的。
Pamela被他的神情迷住了,也跟著重新激動起來。Vincenzo說得沒錯,這就是她想要的。他們一前一后鉆入通往郊區的地鐵,向著大海的方向飛馳而去。
這只是一場短途的旅行,然而Pamela卻覺得這像是一場盛大的逃亡。他們坐著地鐵開往郊區,當地鐵沖出地表在地面上行駛的時候,一切仿佛都豁然開朗。Pamela像一個少女般雀躍,欣喜地打量著這她多年來難于一見的城郊白日的天空。
延伸至天際的電線,奔馳著列車的高架橋,低矮而樸素的居民區,輪廓猙獰的灌木叢,這一切都在高速地后退。Pamela裹在月白色的彼得潘領襯衫和藏青色的西裝外套里,黑色的絲帶系成的蝴蝶結將她的脖子勒緊,但她感覺此時此刻她是自由的,她的身體仿佛要突破衣物的束縛和這列車一起飛騰起來。
她轉回頭,和坐在對面的Vincenzo相視一笑。
出了地鐵之后,他們找到了一家簡陋的小旅館休息。Vincenzo毫無顧忌地褪去外套和上衣,躺倒在床上。Pamela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看著他。
Vincenzo的身體如Pamela預想的一樣單薄。他蒼白的皮膚下面沒有什么脂肪,大約都被年輕的活力所燃燒殆盡了。秋日的陽光輕撫著他的身體,仿佛也要為這副皮囊的精致和脆弱而嘆息。
Pamela走到他旁邊攬住他的腰,依偎在他身邊。Vincenzo輕撫著她的發絲,從發根到發梢,他細長的手指在她發絲間穿梭,輕攏慢捻,像是在撥弄著豎琴的琴弦。然后她半坐起身,俯下身與他接吻。
他們的雙唇觸碰在一起,互相輕柔地潤濕對方干燥而柔軟的唇瓣,卻不帶任何情欲。這一切仿佛順理成章且恰到好處。她想起她年少時也曾擁有過這樣一副年輕而單薄的身體,他們在同樣簡陋的旅館中擁吻,瘋狂地攫取對方的身體,荷爾蒙在米蘭潮濕的海風中發酵。
然后她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便起身繼續,他們坐著大巴一路顛簸,直到他們終于到達此行的目的地。
Pamela穿著黑色的紗裙光著腳在沙灘上快步走著,海風把她的發絲吹得凌亂,和裙裾一起不安地招搖著,空氣里是淡淡的腥咸味。天邊涌來的海水堆出一道道雪白的銀帶,由遠及近。Pamela貪婪地大口呼吸著,張開雙臂,閉上眼。
Vincenzo捧著相機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時不時記錄下她逆著光的窈窕身影和面前涌動的海云。
此時的Pamela被天際的晨光和海風云海的氣息包裹著,她嗅著濃濃淡淡的海腥味,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