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大峽谷和太浩湖,我一定不會去那里,就如同我一定不是為了熱狗和摩天輪才去科尼島的,我愛的是海灘旁邊長長的散步道,小小的水族館,還有牽著我們手的小婷婷和婷婷。——《流年》
這個世界其實也不是那么大,如果你曾經(jīng)在上海的一節(jié)地鐵車廂里遇到你的小學同學,可是你們又不是上海人,你們的小學在距離上海幾千公里的地方。如果你在中央公園遇到你加利福尼亞的朋友,你們早已經(jīng)失去了聯(lián)系,如果不是面對面碰上,你這一輩子都見不到她。如果你離開新澤西去香港,你加利福尼亞的朋友離開紐約去波士頓,你在香港遇到了更多的紐約朋友,而她在波士頓遇到了更多的加利福尼亞朋友。你只能夠說這是一個小世界。
我還是要來說翡翠,我說過她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因為我心里面全是我小時候的人,任何女人都不能填補她們。我不會收回我說過的話。
我在離開加州的前夜吃了翡翠做的粥和饅頭,那時候她不是我的朋友,她是鄰居的朋友,她們共同種植花草和做辣子雞。我去找鄰居說再見,她把我領到了翡翠那兒,翡翠已經(jīng)做了一桌的芋頭餡饅頭。鄰居說:“你吃點饅頭吧。”鄰居的樣子看起來很傷感。我拿起翡翠的饅頭咬了一口,我安慰鄰居:“我只是去紐約,我不是去集中營。”鄰居說:“再拿一個吧。”我說:“不要了,謝謝。”鄰居說:“那么你喝一碗粥吧。”鄰居讓我覺得我即將到達的紐約的確可能是一個集中營。那時候翡翠還不是我的朋友,翡翠繼續(xù)做著她的饅頭,她還渾然不覺,六個月以后,她也來到了紐約,并且住在中央公園的旁邊。我們誰都沒有想到有那么一天,我們會在草地上碰面,然后我們要好起來,她成了我一個重要的女朋友。
說起來每一段往事都有些模糊了,如果你像我這樣的年紀,你心力交瘁,你的記憶都是破碎的,你也會對你的過去模糊。我只記得我去香港的前夜,新港購物中心的三樓,我哭了,婷婷和翡翠,我當著她們的面哭了。婷婷沉默地給我一張紙巾,翡翠抱住我,她比我瘦弱得多,可是她的手臂堅強,她說:“好了好了,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好像總是要哭,我實在脆弱,什么都承受不了。翡翠是完全相反的那種女人,她永遠都樂觀,她精力充沛,她有用不完的精力,她都不需要睡覺。她念完了數(shù)學念工商管理,只要有三十分鐘的空她就做拔絲蘋果,切蘋果的間隙她給她的花花草草松土澆水,剩下來的蘋果她放進烤箱做派,你以為她一定累了,可是接下來她收拾房間,一邊收拾一邊給她的客戶打電話。她短頭發(fā),說話很快,她就是一個發(fā)動機。如果我的生活里永遠有這么積極向上的榜樣,我就永遠不會殺了我自己。只有在翡翠那里,生命才會變得特別珍貴,最苦難的生活都可以撐過去。
在翡翠還沒有抵達紐約的那幾個月,婷婷是我全部的精神支柱。我在一個露天的燒烤會第一次見到婷婷,她的臉馬上打動了我,我知道她一定會成為容忍我一輩子的朋友。不是每一個朋友都能容忍我,即使他們愛我。我相信第一眼的感覺,我說過我選擇她們,因為第一眼。
為了適應未知的在紐約的生活,我在網(wǎng)上認識了十多個很談得來的女網(wǎng)友,她們?nèi)孔≡诩~約,我到達以后召集大家一起吃個飯,她們都說好啊好啊,可是最后出現(xiàn)的只有三個人,包括我自己。但是晚飯的氣氛真是好極了,就像在網(wǎng)上那樣,我們很談得來。第二天我給她們打電話,其中之一關了她的電話,此后的三年都沒有再打開。說起來她的臉都有些模糊了,似乎是一張圓圓的厚嘴唇的臉,完全不笑。幸好另外的那一個接了電話,我清楚地記得她,她像月亮,眉眼間有非常多的哀怨。月亮說是的是的,這樣的聚會真美好,如果人再多些更有趣。可是,月亮說,我給另外的那個女孩打電話,她為什么要關機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說她昨晚回去的路上車壞了吧,要不她突然感冒了。月亮說可是我剛才還在網(wǎng)上見到她,我跟她說你好,她假裝不認識我。我說:“你確定昨天晚上我們都清楚地付了各自的賬單加上小費吧?”“是的,我確定。”月亮說。“那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說。
我離開了網(wǎng)絡的紐約圈,那樣的女孩只要出現(xiàn)一次就讓我覺得紐約的女孩都不是我能夠理解的。再后來更多的紐約女孩出現(xiàn),我才意識到那樣的女孩實在也不算什么。
月亮一直與我保持平衡的關系,如果我去看她一次,她就過來看我一次,如果她看過我那一次以后我沒有去她那兒,她就堅持不會再來。偶爾我請她吃個飯,完全我付賬單的那種,她就一定要買個東西給我。這樣的平衡,足夠我們的友誼永永遠遠,可是她突然得了癌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她很快地離開了我。
我像一個垃圾桶那樣收納了女人們?nèi)康膬A訴,當你決定了做一個垃圾桶的時候你就必須喜歡垃圾。我收納了全部,每一次與丈夫的吵架,每一次與前男友在MSN上的調(diào)情,吵架的細節(jié),包括耳光在哪個瞬間落下,前男友露骨的情話,她們讓我覺得,她們的衣冠禽獸起來真不是人。她們經(jīng)受的苦是那種,第一次以后,世界上的人都變了。我活在這些秘密里面,又不讓我說出來一個字,對我來說是真是酷刑。可是她們傾倒了她們的秘密以后她們居然后悔,她們甚至憎恨接受她們傾倒的我,然后她們遠離我,她們不面對我就可以暫時忘掉我的知曉,她們以為我也會忘掉,秘密的主人不再出現(xiàn)我就會忘掉。我不會忘掉,我記錄一切,所以你們在尋找垃圾桶的時候一定要找到正確的,樹洞不會說話,可是樹會長出枝葉,每一片葉子都會說話。
月亮有著最驚人的秘密,真正的秘密,沒有人知道,包括和她一起住在布魯克林的婷婷。如果你想把你的秘密告訴婷婷,婷婷會阻止你,婷婷說:“請不要告訴我,因為我不能保守,請一個字都不要說。”婷婷教會了我拒絕別人的秘密,婷婷說:“如果那些秘密使你痛苦,如果那些別人的秘密傷害你,你一定要在最開始的時候說不。”可是在此之前我得到了婷婷的秘密,婷婷的秘密足夠傷害我,我不能與任何人分享這樣的秘密,因為我們似乎是受了一模一樣的苦,我們像是站在鏡子的兩端,鏡子破碎了,我們看到對方,我們以為看到的還是自己。
我不能記錄婷婷的故事,如果我寫下來,我就是在寫我自己的故事,我不寫我的故事,難道我是一個寫非虛構(gòu)類故事的嗎?我把自己放在一粒米的里面,我看到的世界就很巨大,可是我并不是一粒真的米。
有一些只是生活的習慣而不是秘密,比如翡翠需要投入多大的耐心在她那個慢吞吞的愛人身上,比如人人知道我有閱讀的障礙,卻沒有人認為這與我童年時被確診的注意力缺失有關系。
我們是朋友,我們接受彼此生活的習慣,我們也是集體的傾訴和傾聽者。月亮也許敘述了一些不平常的往事,那也不算什么秘密,翡翠和我關于我們加州鄰居的討論,不是秘密,甚至婷婷每天開四個小時的車去上班究竟是為了什么,都不是秘密。秘密很多是男女的、羞恥的、臟的、令人不快的。我們之間似乎也沒有臟的東西,完全沒有。
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們我知曉的最臟的秘密,秘密被轉(zhuǎn)述了十遍,越來越臟。男女的事,老了的男人和老了的女人,丑陋,身材走樣,相愛又死不承認,巨大的悲劇。年老的男人總是迷戀年輕的女人,她們是他們最后一根時間的稻草,他們緊緊抓住不放。他們也不容易厭倦。上了年紀的女人總是令他們不安,她們精明、世故,她們是對手、敵人,她們又沒有美好的身體。
紐約女孩呂貝卡邀請他去她的生日會,我說:“她沒有邀請我嗎?”他說:“她又不認識你,但是你可以作為我的客人跟著我去。”同樣的情形發(fā)生在小靈芝那兒,小靈芝邀請他去她的中國火鍋會。我不能同時見到呂貝卡和小靈芝是因為她們互相輕視到無視,事實上這兩個女人都是科學妖精,也許你是見過美女作家,比作家美比美女作的那些家,你一定沒有見過像她們倆那樣真正的美女科學家。有了網(wǎng)絡人人都是作家,但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科學家。如果這兩個女人都在二十五歲拿到常青藤博士,上了科學雜志,她們還長得像章子怡,你只能夠不說什么了。
我聽了不止一遍大山細數(shù)小靈芝大學里玩手指的可愛模樣,因為小靈芝實在聰明,什么都懂了以后沒有事情做,只好玩手指,大山額頭冒汗抄筆記,一抬頭,小靈芝玉潔冰清地玩著她的手指,大山就被定在那個瞬間,再也沒有清醒過來。大山第三次開始細數(shù)的時候他直接說:“小靈芝結(jié)婚了。”大山馬上就閉嘴,過了好一會兒大山說:“什么樣的男人可以娶到小靈芝啊。”我不知道他做這樣的事情是為了什么,他就不能讓大山在青春河里多游一會兒嗎,就像他會故意地跟小靈芝提呂貝卡,小靈芝假裝一時半會兒沒想起那個人,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哦,呂貝卡啊。”
我看小靈芝和呂貝卡各一眼,小靈芝穿繁花似錦的小禮服,呂貝卡戴蒂芙尼的早餐片頭的禮帽,燒烤會結(jié)束小靈芝的花朵都沒有臟一朵,呂貝卡的禮帽卻被下城的風吹到了兩條街以外。第一局小靈芝勝。
呂貝卡切爾西碼頭的生日茶會讓我沿著哈德遜河找了一個小時,樹枝形狀的三層銀盤和精致無糖的日本點心都沒能夠彌補尋找的勞累,再加上一桌全部講英語的常青藤,十分鐘就笑一次,我說你笑什么,他說不知道笑什么,他們都笑他也只好笑。
盡管小靈芝一月的火鍋晚餐也讓我們在夜晚的大雪地里走了一個小時,但是雪大起來的時候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就可以停在雪里面像年輕的時候那樣發(fā)問:“你還愛我吧?”我要把你還愛我吧說得像真的,眼睛都不眨一下,這樣我再收回來的時候就會特別容易。他說:“愛啊。”他的愛也像是真的,收起來容易。
是什么樣的男人能夠娶到小靈芝?如果你是“60后”你就想一下莫少聰,如果你是“70后”你就想一下陳曉東,如果你是“80后”你就想一下羅志祥,如果你是我泰國的女朋友AE,你可以想一下林志穎。就是這么一個大眼睛科學家,他娶到了我們的小靈芝。
大眼睛移開陽臺的落地窗拿來冰凍果汁和啤酒,大眼睛說雪加露天陽臺就是我們家的大冰箱。那個夜晚愉快又熱鬧,我們有火又有剁椒魚,我們?nèi)空f中國話,小靈芝和我討論如何釘出不會倒的宜家擱物架。這一局小靈芝的大眼睛勝了呂貝卡一桌活潑的常青藤。
可是我更喜歡呂貝卡,她是我留在欲望都市里的凱麗。
其實很多時候我都無法理解他的朋友們,就如同他的一個康州朋友,她打電話給他的前女友,聽她在電話里傾訴,她打了不止一個,她們說了非常多的話,都是他永遠不能知道的。她打完電話,他就是透明的了,我可不喜歡他是透明的,好像我也是透明的了,我只能對她說:“他是這樣的,我不是這樣的,即使他之前是這樣的,可是他不再是這樣了。”她客氣地離我遠點,她和透明的他說說笑笑,她偶爾會看我一眼,那種感覺非常不祥。
我的朋友們沒有一個會打電話給我的前男友。興許有這么一個,在我們拜訪她和她那位著名的還沒有成為前夫的丈夫時,她也給了我不祥的感覺,可是她到底也沒有對他做什么。她永遠是我柔軟的鄉(xiāng)愁里的一部分,如果她要殺了她自己,我就會難過,真的難過。即使十年以后她和他在每夜都有的北京飯局里再次相遇,他對她說:“你在這個夜晚很美。”她對他嫣然一笑說:“你竟然過了十年才看到我的美嗎?你竟然不知道我開了我的門只是因為你而不是她嗎?”他說:“我當然察覺得到,我只是不能表達,那時候到底我們的身邊還有一個她。”即使聽到這樣的對話我也不難過,真的,我更不會殺了我自己,我從來就沒有殺過自己,即使我要炒我的新書。如果她想殺她自己第二次,我仍然難過,真的很難過。
但是如果她遇到的是我任何一個中國的女朋友,我想她肯定會殺了她,她們都有點想不開,就好像我和她在討論換妻的問題時她說她也許同意這個建議,但是她絕不同意換夫。她的丈夫和她一起經(jīng)歷過車禍以后就是親人了,他們的車去撞高速公路的護欄,護欄斷了橫著刺進車身,她的丈夫滿頭滿臉血摟著后座滿頭滿臉血的她拼命地叫。她已經(jīng)恍惚,又被他的叫聲叫醒過來,她伸手過去撈到了他給她買的GUCCI,好牢固的GUCCI,一點損壞都沒有,他們從GUCCI里找到了整臺車唯一能夠找到的電話,打出了救命的求援電話。等待的時間里,他們抱在一起,他們都以為對方就要死了。最后他們誰都沒有死,他們卻是一起死過的人了,他們是親人了。所以我們共同的朋友沖她的丈夫笑了一下,她就和她一個月都不說話,她做得出來。我說:“你是怎么想問題的,換妻不就是換夫嗎?”她說:“哦。”
我的那些奇怪的留在中國的女朋友們,她們總是令我想起我曾經(jīng)有過的奇怪的生活。我用了好多年才把那樣的生活徹底忘掉,可是早我十年去美國的婷婷都不能完全忘掉,只要你在中國一年,那一年就融在你的血液里面,永遠都不會丟失。所以婷婷,她看你的眼神就有美國的清澈又有中國的溫良,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楚又有力,無論是使用英語還是漢語,她甚至寫漢字。我曾經(jīng)希望我是婷婷而不是我,我就可以有海氣味的房子,院子里有花,如果我找不到會烤羊肉串也會烤牛排的丈夫,至少我還有中國城的煲仔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