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媽”到“妹”

近幾年來，社會上流行的臟話模式發生了由“你媽”到“你妹”的轉變，這一現象看似微不足道，實則大有可觀。不過在進入正題之前，我們有必要就“臟話”一詞進行一番梳理。

首先需要指出，臟話并非一時一地的特殊現象，而是一種跨時空、跨文化的普遍現象，不同文化之間臟話的差別可能主要在于不同的咒罵內容以及選取哪些語詞作為載體，比如澳大利亞作者露絲·韋津利（Ruth Wajnryb）在《臟話文化史》中有一章的標題就叫做“跨文化的臟”。[1]

其次，從語言學角度來說，臟話屬于與邏輯語言相對的表情語言，該語言內部的邏輯要素要遠遠低于表情要素。它是自發性的，是“在一次猛烈情緒沖擊之下從心里自發噴涌出來的語言”，[2] 因此臟話的生存沃土主要是口語。書面語由于注重邏輯性以及道德因素的影響，沒辦法為臟話提供充足的養分。當然并不是說書面語中就沒有臟話，比如我國在宋元話興起之后，流行于普通老百姓之間的俗語開始漸漸地出現在了文學作品當中，臟話也隨之登堂入室，而現當代作品中的運用臟話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這也似乎證明了臟話正在由語言邊緣地帶逐漸往中心靠攏。

第三，關于臟話的功能，我們可能會陷入一個誤區，即認為臟話只是用來罵人的，事實并非如此，而要視語境而定。約瑟夫·房德里耶斯認為：詞總是處在語境里，每次都是這個語境暫時確定詞的價值。詞盡管可能有各式各樣的意義，上下文總是強使詞具有“特殊”價值，使詞擺脫記憶對它所積累的過去的一切表象，為它創造“當前”價值。但是詞離開了具體應用，總帶著它全部潛在的和實際的意義隱伏在人的腦際，隨時準備著浮現出來，適應喚它出現的任何語境。[3]

同詞的使用一樣，臟話的功能取決于使用的語境。露絲·韋津利在《臟話文化史》中提出大部分臟話都可以歸結到三種：清滌咒罵（catharsis）、惡言咒罵（aggression）以及社交咒罵（social connection）[4]，其功能分別為發泄情緒、語言攻擊以及作為社交融洽的標簽。

不過，“臟話”一詞以“臟”字對“話”進行語言學意義上的標記，人為規定語言的“臟”與“不臟”，從中可以窺見一種道德權力的運作。長期的權力運作使人們對語言抱著一種衛生專家的態度，以“好”或“壞”、“干凈”或“污穢”、“道德”或“不道德”等概念對語言進行簡單的二分法，筆者認為這一偏見值得商榷。

事實上，在語言研究中不宜引入文學上的美善概念，因為語言的嬗變某種程度上是社會變化的反映，而語言各要素的演變永遠達不到終極意義上的語言理想。當然，筆者無意為臟話“正名”，只是希冀以一種嚴肅而無偏見的態度來進行臟話的研究。

筆者試圖就當下流行的臟話言語模式由“你媽”到“你妹”的轉變作為切入點，分析其緣起和內涵，從而把握這一嬗變所傳達的信息。

一、 經典臟話言語模式——“媽”本位模式

臟話，我國古稱詈語或詈言，相比于世界其他地方的臟話，中國的臟話既有與之相通的地方，又有自己的特色。正如郭熙在《中國社會語言學》中指出的：詈語過去多稱詈言，俗稱罵人話。罵人也是語言迷信的一種反映。它是非理性的心理沖動的產物，因而更能透露出一個民族的性情和心理。中國社會的罵人話里，滲透著中國社會和文化的獨特觀念。[5]

中國的臟話（主要指漢語）有兩大特點：第一是將“性”這一人類社會最為隱秘的事情的外衣撕掉，并赤裸裸地加以宣揚；第二，由于宗法制社會男尊女卑的觀念影響，許多臟話都要與“媽”扯上關系。

中國的國罵有些人認為是“他媽的”，有些人認為是“×你媽”。但無論是哪一種，其賓語都是“媽”，因此我們權且稱之為“媽”本位的臟話言語模式。

在“媽”本位臟話言語模式中，“×你媽”是典型的句式。其中，“×”這一動作可能經過了經年累月的篩選，最終約定俗成為與性交有關的動作——“肏”、“日”、“干”等等。其中又以“肏”字使用得最為廣泛，后來“肏”字可能由于太露骨，漸漸地被“操”字替代。

在中國傳統文化倫理中，“孝”本體的建構給“媽（母親）”這一身份打上了神圣的烙印。而“×你媽”則正好打破了這一神圣性，它包含著語言施暴者的一種意淫：“我”在“×”了“你媽”之后，不僅玷污了對方家族的血統，使對方的母親成為一個不守婦道的蕩婦，更重要的是，“我”由此搖身一變，成為了對方的“爹”，占了對方輩分上的便宜。而在作為發泄情緒的情緒字眼時，“×你媽”的句式會發生輕微的改變，變成“×他媽（的）”。原因在于第二人稱“你”具有很明顯的指向性，而第三人稱“他”則具有較強的泛指，更適合于發泄情緒。

因為“我們天性傾向于抱著天真樂觀的態度度過一生，預期我們的需求和欲望都能順利得到滿足，這叫做‘波莉安娜假設’（Pollyanna Hypothesis）。”[6] 當我們的預期被突然打斷或推翻時，我們就需要情緒字眼的清滌作用。用來發泄情緒的咒罵是一種獨語，沒有說話對象，亦沒有聽眾，在某種程度上是最為接近潛意識的。因此它“可以抒解突然暴漲的不適性能量，十分有助于導正心情，恢復健康平衡。至少持續到下一次。”[7]

不過，“×你媽”這一典型句式很少涉及到社交關聯領域。由于中國人特殊的文化心理，“×你媽”很難作為社交的潤滑劑起到拉近距離的作用。即使是關系十分要好的老朋友見面所使用的社交咒罵也鮮有此例。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你媽”的約定俗成和漢語的雙音節表達習慣，人們漸漸省略“×”這一動作，而簡稱為“你媽”，但“×”的意義仍然內在地包含于“你媽”之中。

二、 新興臟話言語模式——“妹”本位模式

“妹”本位臟話言語模式的典型句式是“你妹”，是由“你媽”演化而來。

根據百度百科對“你妹”一詞的解釋，可以總結出“你妹”的產生及流行原因：第一，這是網絡語言管理壓制下的產物。由于很多論壇會設置關鍵詞過濾，一些敏感詞匯在網上無法順利表達，“你妹”的形成就是有些網友在“你媽”被屏蔽掉之后，作為替代的一種表達。第二，源于日本漫畫家增田幸助搞笑漫畫日和之《西游記——旅程的終點》中孫悟空的中文配音：“買你妹啊！”后來的國產網絡動畫《我叫MT》中的主人公也多次使用該詞，使該詞逐漸廣泛流行。第三，作為語氣詞的替代詞，略帶攻擊性與侮辱性。如“看什么啊”被替換成“看你妹啊”，就略帶貶義。[8]

“你妹”在語言學上是舊詞翻新的類型，歐陽文婷在《2010年流行語大盤點》一文中指出：“你妹作為網絡流行語只是個‘半成品’，在實際語用中，需要添加動詞或形容詞前綴組合完成。”[9]

由于“你妹”是以半成品的面貌出現的，再加上臟話歷來的表達習慣，后來也逐漸發展為與“媽”本位臟話語言模式相同的句式，即“×你妹”，其中“×”一般使用“操”、“去”等詞。不過“×你妹”中的“×”可以使用的動詞開始泛化，不再僅限于與性交有關的動作，而是幾乎擴展到一切動詞。

與“×你媽”的使用不同，“×你妹”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作為社交咒罵使用的。當作為社交咒罵使用時，“×你妹”不具備任何實質訊息的交換，而是“團體中的潤滑劑，標示歸屬團體的成員”，[10] 從而成為社交融洽的標簽。當然，這一團體成員之間的關系必須是熟絡的，并且不存在輩分上的差異，否則“×你妹”則不能作為社交咒罵出現。

而在作為惡言咒罵使用時，“×你妹”的侵略性便遠遠不及“×你媽”來的酣暢淋漓。因為在中國人的文化心理中，“妹”的神圣性遠遠不及“媽”，也沒有明顯的文化禁忌。

臟話之所以起作用，是由于語言內在的強制力量。古老的集體心理習慣讓我們確立了事物名稱和事物的協調，任何一個詞都會在我們的心里喚起一定的表象，因此我們在受到臟話的攻擊時，會第一時間將其所描述的內容還原為一種圖式，某種程度上算是自我傷害。

試想一下，當有人罵對方“×你妹”時，對方如果頗有阿Q精神，可以認為他“×”的是被罵者的遠房妹妹乃至干妹妹，這種侮辱性會大大降低；當然即使是親妹妹，你在“×”完人家妹妹之后，往輩分上一推算，儼然成了人家的“妹夫”，這恐怕算不得占便宜；更有甚者恐怕會回一句：“不好意思，我沒有妹妹。”這時候的你恐怕會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至于作為清滌咒罵使用，“×你妹”較為少見，由它的姊妹“尼瑪”擔當起了這一重任。

“尼瑪”一詞最初是如何出現的眾說紛紜，但是卻由暴走漫畫的“王尼瑪”“發揚光大”。“尼瑪”作為一個生造出的新詞，是由于網絡和諧工具的壓制，取“你媽”的諧音演變而來，作“你媽”的委婉語使用。如此改頭換面，既不失去原來的表意內容，還具有陌生化的效果，減輕了人們情緒表達的粗魯。

所以，“尼瑪”剛出現時也是作為惡言咒罵使用，網絡上還曾就這一新詞的恰當與否進行過爭論。因為“尼瑪”在藏語里面是“太陽”的意思，十分神圣，但是漢語網民的使用卻無意中解構了這種神圣性。此外，“尼瑪”在藏語中的“太陽”一義，也可以理解為與性交有關的動詞“日”，因此“尼瑪”一詞便內在地包含了“日你媽”的意思。

后來，由于人們的廣泛使用，“尼瑪”語義漸漸虛化，作為惡言咒罵使用的情況越來越少，多數情況下都是作為清滌咒罵使用，用以發泄情緒。

當然，“尼瑪”與“你妹”的使用在實際情況中十分復雜，即使是細微的語調變化也會表達不同的意義，這里只是將它們的使用情況作了大致的歸類。

三、 兩種言語模式轉變探因與反思

從語言學角度來看，臟話言語模式由“媽”本位向“妹”本位的嬗變，表明在言語之前的“語象”已經發生了變化。所謂語象，是我們言語之前的心理統一體：它既是思想為了語言表達所制成的表象，又是準備實現的語音可能性的總體。語象是一種具有兩面性的形象，它一方面面向思想深處，另一方面又反映在發音的機構里。從它的物質現實方面看，它可以譯成聲音；但是從它的心理來源看，它又是心理工作的產物。[11]

語象的研究是“語言學家的領域和心理學家的領域的交接處”，[12] 因此通過臟話賓語由“媽”到“妹”的轉變，可以管窺當下人們的心理狀態。

關于兩種言語模式轉變原因較為復雜，筆者試分析如下：

第一，社會主體的變化是其根本原因。經過調查，使用“妹”本位言語模式的人群主要集中在80后、90后和00后，其中80后和90后正在逐漸成為社會的主體，并具有自己新的特點：首先，這些人群的受教育程度相對較高，因此“文明禮貌”的作用對于他們的約束性更強，即使是想罵人，也不想因為語言過于露骨而被人斥為“沒素質”；其次，這些人群思想較為開放，十分樂于接受新鮮事物；此外，這些人群對于網絡的依賴性很強，很容易網上形成虛擬的圈子。正是由于社會主體的這些特點，所以在“妹”本位臟話言語模式出現之后，很容易流傳開來。

第二，群體心理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當人聚集成群體以后，就會產生易受暗示和輕信的特點，從而對某一事物產生一種盲目跟隨和狂熱宣傳。正如古斯塔夫·龐勒在《烏合之眾》中所指出的：“最開始只是一個示意，經過相互感染，很快就進入到群體中所有人的頭腦之中，于是一個事實即刻降臨，群體一致的傾向性情感得以形成。”[13] 網絡將這些群體中的個人聯系起來，使他們成為了一種虛擬的群體，當“妹”本位言語模式產生之后，在群體心理做功之下，便迅速崛起與流行。

第三，狂歡精神是其背后的實質。因為“妹”本位言語模式的產生原因之一就是網絡管制，網絡管制背后的權力運作對于秩序化的追求產生一種壓制，而對于壓制的反抗和對于自由與平等的追求正是狂歡精神的內涵之一。因此，“妹”本位言語模式的流行可看做是一種當前社會主體全民性的狂歡，它代表一種追求未完成與新變的精神。

不過，兩種臟話言語模式之間的嬗變也值得我們進一步反思。

首先，雖然臟話的賓語由“媽”轉變成“妹”，但依然是女性，這是否反映出男權話語暴力的根深蒂固？我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夏啟“家天下”的建立標志著男權社會的確立，對女性的歧視也由此顯現，不過相關詈詞并不多；自秦漢開始，詈詞就明顯涉及到了對女性的侮辱，這一時期的詈詞所表現出來的傾向是人們更多地用“貴——賤”這一標準對女性做出評判；而宋元之后，人們受宋明理學的影響，開始逐漸用“淫——貞”的標準來衡量女性，這也開啟了后世對女性評判的更大的偏見。[14] 而當前臟話言語模式由“媽”到“妹”的轉變依然停留在對女性的侮辱，說明男權話語暴力在中國社會依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

更有意味的是，上述兩種臟話言語模式女性也時常使用，這在某種程度上表明對女性情緒意義上的污辱、詛咒、攻擊很可能已經成為了一種深層無意識的文化積淀。

其次，由“媽”到“妹”的轉變是否意味著“你媽”的徹底謝幕？我們認為答案是否定的。約瑟夫·房德里耶斯指出：詞匯決定于環境，它向來是不固定的。……詞進進出出，川流不息。但是新詞不一定都把原存者趕走，人的心理會適應同義詞和類似詞的存在，一般給它們派上不同的用途。

相比于一般詞匯在語音語義上的變弱磨損，“你媽”似乎有著超越時空、歷久彌新的生命力，從“媽”本位語言模式到“妹”本位語言模式的轉變并非是一種替代關系，而是一種衍生關系。也就是說，“妹”本位語言模式的產生是從“媽”本位語言模式衍生而來，但是“媽”本位語言模式只是暫時性地隱退到幕后，不會消失，在某一特定場合，當“你妹”和“尼瑪”這兩種衍生物都無法準確表達人們的情緒時，“你媽”就會重新出場。

而就兩種言語模式的特點來看，“媽”本位語言模式“具有相當穩定和牢固的特點，具有較強的凝固性和歷史滯留性”；[15] 而“妹”本位語言模式則揭示出當今人們心理上的狂歡與從眾，該言語模式極強的從眾色彩會遮蔽語言使用者的個體情感，因此其語言內涵和表意功能會日益弱化，從而被語言使用者放棄。

此外，還需要自我反思的一點是筆者對“×”的運用，這一運用是否是一種無意識的自我審查，在力求嚴肅而無偏見的研究態度的同時，暴露出社會禁制的某種內化？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

注釋：

[ 1 ] 【澳】露絲·韋津利：《臟話文化史》，顏韻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年版，第217頁。

[ 2 ] 【法】約瑟夫·房德里耶斯：《語言》，岑麒祥、葉蜚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77頁。

[ 3 ] 【法】約瑟夫·房德里耶斯：《語言》，岑麒祥、葉蜚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77頁。

[ 4 ] 【澳】露絲·韋津利：《臟話文化史》，顏韻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年版，第217頁。

[ 5 ] 郭熙：《中國社會語言學》（第3版），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78頁。

[ 6 ] 【澳】露絲·韋津利：《臟話文化史》，顏韻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年版，第53頁。

[ 7 ] 【澳】露絲·韋津利：《臟話文化史》，顏韻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年版，第53頁。

[ 8 ] http：//baike.baidu.com/view/2389153.htm？fr=aladdin

[ 9 ] 歐陽文婷：《2010年流行語大盤點》，電影評介，2011年（02）期。

[10] 【澳】露絲·韋津利：《臟話文化史》，顏韻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年版，第61頁。

[11] 【法】約瑟夫·房德里耶斯：《語言》，岑麒祥、葉蜚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78頁。

[12] 【法】約瑟夫·房德里耶斯：《語言》，岑麒祥、葉蜚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78頁。

[13] 【法】古斯塔夫·龐勒：《烏合之眾》，陳天群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8頁。

[14] 參見劉福根：《漢語詈詞研究——漢語罵詈小史》，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頁、150頁。

[15] 胡紅生：《社會心態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