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讓全世界再一次將目光投向了漢語文學創作。莫言并不是將漢語的特點發揮到極致的文學寫作者,既沒有繼承中國古典文化的含蓄蘊藉,也沒有描摹現代都市的新鮮和時尚。他代表的是另一種漢語寫作的文化形態:以“尋根文學”崛起的作家莫言,深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還在一定程度上關注當代社會生活。他是一個奇特的混雜體。
莫言的小說創作對多種有效的話語資源均有汲取。這集中體現在莫言小說創作的語言問題中。在固守本土文化資源的同時,他積極進行著語言的雜交,從容完成語體的試驗,但在這樣的恣意之中又難免顯露出過猶不及的語言暴力問題。
一、雜語叢生
莫言小說中的語言是混雜的,有“文革”乃至整個中國革命時期的革命話語,有農民等社會底層人民樸實的俚語和俗語,還有一本正經的書面語體,甚至還有歐化色彩很濃的對話,幾乎所有可以利用的語言風格都被他利用了。他從容地進行著自己的語體實驗。
如果不修廟,螞蚱王會率領著他的億萬萬兵丁,把高密東北鄉啃得草芽不剩,到那時遍野青翠消逝,到處都裸露著結著鹽嘎癡的黑色土地……到那時牛羊要被餓死,暗藏在沼澤地蘆葦叢中的紅狐貍和黃野兔都會跑出沼澤,深更半夜,在大街小巷上、在人家的院墻外,徘徊踟躕,凄厲地鳴……
——《紅蝗》
這段引自《紅蝗》的文字,將書面語的“青翠消逝”、“徘徊踟躕”和很俗白的“鹽噶癡”并置,給人帶來一種奇怪的閱讀體驗。盡管《紅蝗》并不能代表莫言的水平,它甚至是一部備受詬病的作品。但即使在莫言的其他作品中,文白夾雜的運用也沒有那么成功。在《檀香刑》的《錢丁恨聲》章節中,全文以錢丁的口吻對夫人訴說對現世和個人遭際的感慨,行文中錢丁時而用第一人稱的“我”自稱,時而用“余”自稱,文白夾雜的語言帶給人的是一種不快的陌生化的感覺。
但文白夾雜的語體寫作方式并不總是受到詬病的。新鴛鴦蝴蝶派的舊白話,曾用一種文白夾雜的語言征服了讀者,取得了商業上的巨大成功。將目光放到當下,金庸之所以廣受歡迎的原因,也是其武俠世界中文白交融的語言,帶給了讀者閱讀的快感。
莫言小說中的文白夾雜是一種意在繼承前人衣缽的嘗試,但似乎并沒有取得很好的效果。
莫言小說語言的“雜”還體現在歐化傾向。
她用可憐巴巴的眼睛看著他,正在乞求著他的寬恕和原諒。
他沒有死成之后,才感到德國軍隊……
——《檀香刑》
二姐卻咧開嘴笑了,她的笑是準純情少女式的,使母親感到還有挽救她誤入歧途的可能……
——《豐乳肥臀》
這幾處語言描寫,結構啰嗦累贅,明明可以用簡潔的漢語表達出來的意思,卻偏偏用了一種刻板的語法結構來表達,造成的表達效果就是一種極大的不協調感。
漢語具有不同于印歐語系的特點:漢語是一種表意性很強的“深度語言”,而西方的語言則屬于表音性較強的“淺度語言”。[1] 漢語的表意性從另一個層面證明了漢語的隨意性,因為可以根據意思和情感的變化而調整語言的表達情況,這種靈活性就使得漢語表達更加自由,不必遵循嚴格的語法規范。而西方語言則相反,語言的表達多了更多語法規則的限制。漢語的歐化絕不僅僅只是將印歐語系的語法規則應用到漢語中。其實系統不同的言語本來決不可能同化的,現在所謂歐化實際上不過是根據國語的性質,使語法組織趨于嚴密,意思益以明了而確切,適于實用。[2]
在莫言小說中隨處可見的別扭的、拗口的語言表達,帶給讀者的閱讀體驗并不總是那么舒服愜意。作為一個始終堅守創新姿態的作家,莫言創作的突出特點就在于感覺。在莫言的文學世界里,讀者看到的是色彩繽紛、特立獨行,甚至雜亂不堪的語言表達。他不相信理性的力量,而是在感性的一路高歌中摧毀一切所謂的信仰和智慧。
但莫言在實際的文學創作過程中,卻沒有做到如自己預想地那樣揮灑自如,但這并不妨礙他始終如一的追求。捍衛純潔的母語有民粹主義的保守之嫌,先鋒者莫言進行著以母語為基礎的兼收并蓄的多元化嘗試。這是漢語技術化的大勢所趨,這種技術化帶來的勢必是一種多元化。正如李歐梵所指出的那樣,“中文的多元化已經是一個不可阻擋的潮流,在當代的華文世界,即使是書寫的中文本身也逐漸‘雜種化’,因為它受到英文和當地國家的語言的挑戰和滲透。對于中國文化的衛道之士,這是中文每況愈下的表征,然而,從文化研究的理論角度而言,這種‘雜種性’反而是值得推崇的,因為它對于原來祖國和當地國家的語言霸權都構成一種‘顛覆’。”[3]
二、返回本土
莫言積極進行雜語體的實驗,并不代表他放棄了本土的語言資源。“文學語言不僅僅是內容的載體,它本身就意味著內容,意味著某種文化。”[4] 莫言始終堅持對民間文化資源的積極利用。
莫言小說中返回本土的嘗試首先體現在對方言的利用上。與莫言在小說中建構地方性的高密東北鄉的封閉世界相一致,他的小說語言也多使用當地的方言進行表達,具有濃厚的地域性和民間性。大量的民間口語出現在小說中,不管是描寫環境還是刻畫人物,都使用了很多山東高密的土話,閱讀起來自然親切,既做到了對生活的還原,也起到了很好的審美效果。
《檀香刑》如莫言自己所聲稱的那樣,是一部大踏步向傳統撤退的作品,是他積極返回本土的佐證。小說中充斥著抑揚頓挫的成語和別具一格的韻文。
夫人,你是大清重臣之后,生長在鐘鳴鼎食之家,你外祖父曾國藩為挽救大清危局,殫精竭慮,慘淡經營,鞠躬盡瘁,為國盡忠,真可謂挽狂瀾于既倒,做砥柱于中流……太后擅權,皇帝傀儡,雄雞孵卵,雌雞司晨,陰陽顛倒,黑白混淆,小人得志,妖術橫行……
——《檀香刑》
方言寫作不只是簡單地借用方言詞匯和語法,它更是一種廣義上的對民間文化的利用。方言是很有價值的文學工具,它的運用可以是精巧的, 而不是一定必得簡單搬用它的語匯。因為,方言可以變化,并非一種固定的說話習慣,它能微妙地轉化為口語,以反映妙趣橫生的思維。[5]
《檀香刑》對“貓腔”這一地方小戲的使用,就是一種泛語言層面上對方言的運用。莫言在小說中這樣界定貓腔:“貓腔是在高密東北鄉發育成長起來的一個劇種,唱腔優美,表演奇特,充滿了神秘色彩……”[6] 地方戲曲貓腔以其地方性發出了與眾不同的聲音,是對普通話一統天下的文壇格局的一種有意突破。它使這場發生在清末民初的故事具有濃重的民族文化韻味。除此之外,莫言小說中充斥著的帶有原欲色彩的語言,體現了他的小說和本土文化的親緣關系。《豐乳肥臀》的字里行間都是和母親、大地、生殖、性欲有關的語言,這一方面符合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殖崇拜,另一方面這種緊貼大地母親的語言,也勾起了讀者對母親這一深具中國傳統文化內蘊形象的集體想象。
莫言對本土資源的借鑒除了對民間和大地的依靠,還有對中國獨特的革命話語的否定性運用。莫言的小說中充滿了對假大空的革命口號的嘲諷,這尤其體現在對“毛語體”的辛辣諷刺上。“毛語體”并非僅指毛澤東個人的語言體式,而是指以毛澤東的語體為代表的一個時代的最高權力體系話語。[7]
莫言的敘事策略是常常讓筆下的人物以“毛語體”的方式言說,不作任何評論,讓人對這種集體主義的絕對話語敘事方式產生哭笑不得的感覺。即使小說中人物身處當代,其思維和話語都帶有濃重的社會主義美學色彩。“文革”中的“毛語體”得到進一步的發展,激情澎湃的口號式語言隨處可見,莫言作為一個成長于“文革”的作家,對這樣的話語顯然是深有感觸的。這是那一代作家既無奈又寶貴的財富。“文革”作為一個否定的對象顯然為作家們提供了豐富的話語資源和言說背景。
不論是莫言有意識地對方言的利用,還是大幅度使用的挑撥欲望的語言,抑或是對毛語體毫不留情地嘲諷,莫言從一正一反兩個方面表達了自己借鑒本土資源的立場,以及在看似保守的繼承傳統背后的叛逆。他的小說不是在重復歷史,而是解構、重建一個新的歷史。
三、語言暴力
大眾文化的流行和后學時代對形而上的規避,使如莫言這樣的經典文學作家得以獲取更多的文化資源,對不同形式的語言背景進行借鑒。不能說莫言這樣具有開放性眼光的作家是失敗的,他的確贏得了商業和人文領域的雙重勝利。傳統文化因素的積極采納和現代小說的語體試驗,使其很好地游離于傳統和反傳統之間。但其作品中的暴力問題卻一再成為了爭論的焦點。
莫言小說因絢爛的語言和奪目的色彩在文壇上獨樹一幟,他在文學的加法中樂此不疲。他在自己的一篇名為《福克納大叔,你好嗎?》的演講中,這樣說道:“每當我拿起筆,寫我的高密東北鄉故事時,就飽嘗了大權在握的幸福,在這片國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風喚雨,我讓誰死誰就死,讓誰活誰就活。” [8]
這樣的自由無束縛的創造狀態未嘗不可,但莫言在這種肆意妄為的語言舞蹈中,就有著走向自我悖謬的一面。因為不管是獨樹一幟的語言試驗,抑或是花樣百出的語體雜交,都難免在陌生化的極端中再次成為了語言的自動化,甚至因為密集的意象和灑脫的語言,一旦喪失了對人文向度底線的把握,也難免走向一種缺乏人文關懷的敘述中。
莫言作品被大眾熟悉也要部分歸功于同名影視作品的上映,在獲得高人氣的同時,影視作品也催發了人們閱讀莫言原著小說的欲望。而莫言的小說創作在這樣的良性互動中,勢必會選擇一種更迎合市場需求的話語策略,這甚至是一種潛意識的創作過程。于是,語言暴力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和市場的合謀。
《檀香刑》中對酷刑心醉神迷的加以描繪,甚至將刑罰提升為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的一種藝術。尤其是將 “檀香刑”這一殘忍至極的刑罰進行了不厭其煩的精細描述,大量的篇幅充溢著血腥和暴力。這在莫言小說中不是個案,早在《紅高粱》中羅大爺被凌遲的血腥描寫就讓人毛骨悚然。
莫言的小說中充斥著丑陋可怖的事物:屎尿、傷口、酷刑、死亡。他有意識地將極端的美丑并置,表達出一種不一樣的審美訴求。莫言在小說《紅蝗》的結尾借一個女戲劇家之口表達了自己的創作意圖:“總有一天,我要編導一部真正的戲劇,在這部劇里,夢幻與現實、科學與童話、上帝與魔鬼、愛情與賣淫、高貴與卑賤、美女與大便、過去與現在、金獎牌與避孕套……互相攙和、緊密團結、環環相連,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9]
文學中并不是要拒絕描寫丑陋和恐怖的東西,而是要將這種審丑限制在一定的界限中。對丑的描繪往往成為目的本身,這就導致了畸形的唯美化。[10] 莫言操作的語言盛宴在呈現給我們異彩紛呈的視覺享受的同時,也帶來了最慘不忍睹的心靈折磨。相信讀者在進行文學閱讀過程中是希望能得到很好的審美體驗,而不是獵奇一般沉迷在暴力敘事的深淵之中。
中國文壇自“文革”以來就已經出現典型的暴力書寫。第一代暴力寫手沉溺在戰爭暴力之中,第二代暴力寫手竭盡一切努力歌頌著政治暴力,第三代暴力寫手則較集中地描寫性暴力。這三代暴力寫手共處文壇,或者說正是他們構成了當代文學的基本面貌。[11] 這種暴力書寫更多是作家的集體創傷記憶的展現,為了對某一特殊的歷史時期進行反思,但作家在進行文學創造的時候卻難免陷入了對暴力的把玩和欣賞當中。
莫言是一個有強烈的自我訴求的作家,他希望在文學王國中做的事情太多,又有太多的嘗試和探討,這便導致了他文學創造中難免流露的粗鄙和暴力。甚至有人認為莫言的翻譯者葛浩文的藝術水平都高于莫言。這樣的批評盡管有失客觀,畢竟翻譯作為對文學作品的二次創造,并且與原著面臨的是不同的文化語境和讀者。葛浩文的翻譯更接近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化和語言文字的含蓄雋永的想象,而這不過是現代漢語所擁有的一種面向。但在這種嚴苛的批評背后,確實也真切指出了莫言小說的語言在狂歡后的筋疲力盡和泛濫成災。
四、結語
莫言是一個不那么決絕的先鋒派,他在語言實驗和文體革新中表達叛逆。不管是白話文、文言文還是印歐外來語,都是他得以借鑒的語言資源,而這些混雜的語言都是在“五四”后的現代漢語中長期存在的:母語和外來語,方言和普通話,民間和官方,典雅傳統和暴力美學,褻瀆崇高和人文關懷。莫言試圖在現代漢語多年來發展過程的二元對立中尋求一種不一樣的平衡。正如莫言的高密東北鄉所營造的鮮明地域風格,他的語言也因為對民間話語的召喚而讓人印象深刻。這些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失語的民間白話,是一個個鮮活的發聲的個體。莫言以自己的努力希望能夠讓這些民間話語能夠重新發聲。但《檀香刑》中天馬行空的敘述造成的語言泡沫和暴力,使他引以為傲的“用耳朵閱讀”歸于幻滅。
“文學的基礎總是建筑在語言文字的特性上的”。[12] 這里將語言(此處指發聲的口語)和文字,二者是影響文學的不可或缺的因素。只偏重聲音層面,就會使表意性極強的文字近于凋敝,無法開掘出漢語象形文字的無限可能性。只關注文字層面而忽視聲音,所形成的文學必然是一種無聲的死的文學。
莫言早期的創作仍能夠對文字有相當程度的重視,早期成名作《民間音樂》和《春夜雨霏霏》頗有孫犁《荷花淀》的影子,有文言典雅蘊藉之美。但后來,莫言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希望能夠創造一種適合在廣場上朗讀的小說。其實,“五四”開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對口語在文學語言乃至整個民族語言中霸權地位的強調,早就成為中國現代文化的重要傳統了。[13] 莫言在遵循現代文化傳統的同時,追求對中國古典文化傳統的新一輪叛逆。
“五四”新文化運動引領的漢語改造的烏托邦已經很遙遠,那一代文人在啟蒙的誘惑和救亡圖存的威脅中不遺余力地去打壓母語,希望引入更多鮮活的異質因素,從而拯救死氣沉沉的文言,以實現言文的合一。中國當代作家依然徘徊在母語的夢魘和啟蒙的誘惑中,甚至在希冀發展漢語的多種可能性中走向了語言的病態和粗糙。他們仍然沒能完成“五四”時期的夙愿。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已然難覓蹤跡,對傳統和當代文化資源的有效利用仍然是一個問題。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
注釋:
[ 1 ] 李建軍:《直議莫言與諾獎》,李斌,程桂婷:《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 2 ] 周作人:《國語改造的意見》,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2》。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 3 ] 李歐梵,季進:《李歐梵季進對話錄》,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31頁。
[ 4 ] 張直心:《邊地尋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頁。
[ 5 ] 【美】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劉大基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52頁。
[ 6 ] 莫言:《檀香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84頁。
[ 7 ] 黃擎:《毛語體時代文藝批判的話語風貌及其影響》,《閱江學刊》,2009第3期。
[ 8 ] 莫言:《福克納大叔,你好嗎?》,《小說界》,2000年第5期。
[ 9 ] 莫言:《紅蝗》,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頁。
[10] 劉東:《西方的丑學》,美學第6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
[11] 摩羅:《紅色:記憶與遺忘——當代中國文學中的暴力傾向》,《不死的火焰》,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版。
[12] 郭紹虞:《中國語言與文字之分歧在文學史上的演變現象》,《郭紹虞說文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13] 郜元寶:《聲音、文字及當代漢語寫作》,《漢語別史——現代中國的語言體驗》,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