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胖小孩”房偉

說一個人，總難免要說到形體外貌。說房偉，就難免要說到他的胖。

人的胖，在我的眼中分兩類，一類是肥肉式，一類是面包式。肥肉式，大都胖得不夠勻稱，肚子壯大而四肢相對瘦弱，頭頂光亮，面部油膩，氣喘吁吁。讓人和他們在一起時，不由自主地覺得累。他們粗重費勁地呼吸，呼呼啦啦地就如三級小風席卷你，裹挾你，侵蝕你，讓你不自覺地就跟著呼吸加重，胸廓起伏。面包式則不同，他們胖得勻稱，胖得親和，胖得胖墩墩，胖得憨乎乎，胖得笑瞇瞇，胖得很嬰兒，胖得很可愛。房偉的胖就屬于這種。

在一個崇尚瘦的年代里，說一個人的胖是冒險的，但房偉的胖就在那里，努力了好幾天想不說，還是沒憋住。既然說了，就說過癮。一直覺得房偉很會胖，正如他很會做學問很會寫小說很會掙錢養家。他竟然能胖得“萌萌噠”，這是件不容易的事，比瘦得仙風道骨要難得多。在我認識的人里，還有一個能胖得“萌萌噠”的人是作家喬葉，喬葉胖得不但“萌萌噠”還“媚媚噠”，我總有種錯覺，覺得喬葉臉上有六個酒窩，兩只圓圓的眼睛是兩個大規格的酒窩，還有兩個紅紅的能起到酒窩作用的小鏡框。房偉的頭發也很會胖，濃密，向上，略微卷曲而整齊，像修剪了的黑火焰，也可以說像捂在黑色塑料袋子里的火焰。總之，有火的態勢，有火的活力。這樣有活力有朝氣的“萌萌噠”，總讓人覺得，不管他站在哪里，他腳下都是肥沃的，他都是茁壯的，悄默聲地燃燒，哪怕他站在水泥地上。

房偉是山東師范大學的副教授，文學博士，很多學生的導師，是優秀的青年作家和評論家，可我總無法把他的形象，和這些身份進行嚴絲合縫的重疊。尤其是他穿著咖啡色的大圓領衫，綴了好幾個口袋和拉環的卡其色大短褲，斜跨著軍綠色的小帆布包，汗津津笑瞇瞇出現的時候。他的小挎包上拴著一個拇指大小，橢圓的，舊栗色帶白色花紋的菩提子，當你對這個裝飾感興趣，他就會用胖胖的小手，揉搓著菩提子，告訴你是在南寧買的，花了二十五元錢。這樣的房偉，是鄰家的小弟？一個媽媽不小心喂胖了的高中生？怎么可能是大學教授？不管我在心里怎么質疑，都改變不了事實。他不但是，還給我們當老師，給我們講課。

房偉講課的語速，倒不會讓我瞎操心，他的課信息量很大，也很有獨特見解。要是不看人光聽聲音的話，還會有戰場上自信的指揮官處變不驚氣定神閑之感。可是，一看到他，腦子就開小差，浪費大好的學習光陰——這小孩怎么懂得這么多呢？這是他說出來的嗎？他怎么能說得這么好？看他樂呵呵光知道玩的樣子，他哪來這么多東西？他腦子長啥樣呢？啥樣的大腦才能控制著人一直用“萌萌噠”的表情講述旁征博引的知識？……看來看去，怎么也覺得他鄰家小弟的樣子，不小心被媽媽喂胖了的高中生的樣子，和那些教授的語言配套不起來，就不由自主地在腦子里給他搞形象拼圖，把教授張三的李四的王五的馬六的等等的頭拼接到他脖子上，努力地讓他的語言和教授的形象配套。忙活來忙活去，他無私奉獻出來的知識，也像大遷徙的小獸們跑過去了，不緊不慢地跑過去了。等下課了，朋友之間需要招呼需要寒暄了，甚至需要探討了，我只能去俗俗地贊美他：“房老師這么年輕，就這么博學。”房偉畢竟不是鄰家小弟，他不吃這種俗不可耐的贊美，他會笑瞇瞇地把平日稱呼我的“東大姐”改成“東老師”——東老師，不待來這一套的。

俗話說，相由心生。這么喜慶這么“萌萌噠”這么有活力的相，由一顆什么樣的心，什么樣的靈魂支撐著？我說不上來，畢竟它們不像外貌那樣顯形，能任憑別人端詳。只能從自己經歷的幾樁小事里略探一二。

一是“王十月”事件。王十月和房偉關系不錯。2013年冬天，我們一起去臺灣參加兩岸青年文化交流，他們的友誼得到了進一步加深。一天晚上，我接到了房偉的電話，聲音虛弱，說王十月坐明天的飛機來濟南，明晚朋友們一起坐坐。我問需不需要我幫著干點啥。他說聚餐的酒店，十月住宿的賓館，都安排好了，幫忙接飛機的車也找好了。我問怎么聽著沒精神。他說高燒好幾天了。我說你都病成這樣了，讓我做東招待十月吧。他說，十月是給我打的電話，是奔著我來的，不能讓他失望，我一會兒就去衛生室打針，打針好得快。第二天一大早，房偉又來電話，聲音更加虛弱干啞，說昨晚又40℃燒了一夜，感覺實在撐不住了，得住院去，他岳母今天從東營老家趕過來照顧他。（房偉兩地分居，平日里獨自一人在濟南。）不能去接十月了，讓我幫著跑一趟，十月的航班號十月的住宿賓館晚上聚餐的地點他已寫好字條，連同結賬需要的錢，都委托給一個沒課的學生了，帶十月游賞濟南的任務，也拜托給了那個學生，那個學生會聯系我。我立馬跟單位領導請了假，洗漱打扮停當，給車加足油，等著他的學生聯系我。一個多小時后，再接到房偉電話，說東大姐你先上班去吧，十月去機場的路上出了點事，弄不好要改航班，確定了時間再聯系。我趕緊給領導打電話銷假，趕往單位。剛到辦公室，就接到他電話，說東大姐你安心上班吧，我被騙了，那不是十月，是個騙子。原來，“假十月”后來給他打電話說出了車禍，對方要七千塊錢私了，自己沒帶那么多錢，回家取又耽誤航班，讓房偉先給他打過去。高燒的房偉，畢竟是高燒的教授，他記起曾聽說有人冒充雷平陽行騙李浩的事，遂有了戒心。他沒按照原電話撥回去，而是翻找了原存的十月的號碼撥回去，才知道自己被騙了。最后，高燒的房偉用自言自語的腔調說，怪了，電話號碼、聲音、腔調明明就是十月的。按照他的拜托，我給參加晚上聚餐的朋友逐個進行解釋晚宴取消的原因。每個朋友都回復說，不知道聚餐的事呀。我心里感嘆，可憐的小孩給燒糊涂了。完成任務后，越想越替十月感動。我給十月打了個電話，把房偉病中為他做的這番張羅告訴了他。才知道，假十月不止騙了房偉一個。

另一件小事，也正是在那次臺灣的文化交流會上，兩地的學者相互點評對方的論著。點評房偉的那個臺灣學者不同于他人，用詞尖銳，觀點也帶了濃濃的較真的勁兒。我們都覺得那人太過了，替房偉覺得委屈。散會后，我安慰他說，語言環境和用語習慣不同，那人明擺著就是較真，你別往心里去。我以為自己安慰得正對他心坎，會讓他小感激一下，沒想到他一本正經地說，他是有道理的，對待學問的態度也值得稱贊，學問是最需要較真的。一句話說得我在心里暗暗稱贊。沒想到這小孩還有這么大的胸懷。

活動回來的路上，這“小孩”卻像兄長一樣，著著實實地讓我感動了一把。像我這種好不容易能出次遠門的人，就特別容易產生被親朋稀罕的錯覺，不由自主地出現購物狂的病態——給可能稀罕你的每個人買禮物。拉桿箱裝不下，只能手提。手提，五分鐘十分鐘還行，時間再長就不堪忍受。要命的是還要上樓下樓上車下車地折騰。困難時，房偉把我手里最重的兩盒子金門高粱酒接了過去。雖然他長得壯實，小手也多肉，但畢竟他也有很重的行李。這樣，他就大包小包，肩扛手提，由鄰家小弟、胖嘟嘟的高中生直接變成了民工。在北京火車站上扶梯時，這個由大學教授扮演的民工，或許因為太過勞累，被行李箱絆倒了，扶梯在向上卷動，我被嚇得手腳麻木，恐懼他的衣服被卷進去，可能出現的危險。我呆住的瞬間，看到了讓自己差點掉淚的一幕——他都“四腳朝天”了，還努力地高提那兩盒子酒。因為保護這兩盒酒，他被絆時無法支撐自己，腿和胳膊隔著冬衣都受傷了。他都一瘸一拐地了，還執意幫我提著酒去趕火車，并一再抱歉把酒盒子碰癟了。猝不及防的瞬間，人的應激是本能的。當一個人的本能反應，不是保護自己，而是保護朋友的委托，或自己對朋友的承諾時，他該有著怎樣的品質呀。這個瞬間，讓我斷定這個“小孩”是可以信賴的朋友。

我這人年輕時很容易被兩個事折磨——怕吃飯沒人主動結賬，怕朋友間的談話冷場。一群人出去吃飯，飯都吃完了，大伙還坐在那里寡淡無味地閑扯，我就開始焦躁，就會忍不住要偷偷地出去結賬。調到濟南后，慢慢地懂了結賬的規矩——只要不是你組織的飯局就不用瞎操心，我也就能心安理得地蹭吃了。但怕說話冷場這毛病還沒改掉，所以我常在別人的話語需要銜接時，冒出一兩句廢話。有時這廢話，難免帶了打探味道。這種“打探”，在別人基本都是一笑而過，在房偉這里卻總能有所收獲。在我屢次暗喜的時候，也體會到他對朋友坦誠到不設防的性格。2012年的深秋，參加濟南鐵路局舉辦的文學活動，回程時有幸給房教授當司機。他接了一個很長的電話，電話里的人一直滔滔不絕地說什么。他表情悲戚地聽著。等掛了電話，不由自主地嘆氣，我的廢話就出來了——沒事吧？房偉就將自己經歷的生活中的事情告訴了我。我以此為素材，寫了中篇小說《賞心樂事誰家院》，發在 《十月》。 《十月》 的陳東捷老師說，小說的前半部分雖然情節起伏小，卻由飽滿的情緒推動著。

說了半天，好像都是說的 “糗事”。其實，房偉給我電話時，我就知道自己寫不好這篇印象記。雖然認識好幾年，雖然同在一個城市，雖然他給我當過老師，我給他當過學生，雖然一起喝過酒，開過會，但大都在眾聲喧嘩里來去匆匆。沒有長時間近距離交往，無法清晰地解讀一個人的內心和靈魂，無法寫出讓別人感到醒目亮眼的印象。我曾認真地在心里擬了幾個題目，甚至翻看了他的評論集，力圖自己的采訪配得上他那些讓人肅然起敬的身份。不曾想，張開嘴蹦出來的第一句話是：你從小就這么胖嗎？廢話一出口，不由得暗暗責怪自己沒修養，大嘴巴。好在他到底有著鄰家小弟的憨厚樸實，有著媽媽不小心喂胖了的高中生的單純，有著對朋友不設防的坦率真誠，他竟然又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廢話。他竟然不是從小就這樣胖的（這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我認為像他那么會胖的人一般都是從嬰兒起就一直胖著，勻稱地一圈一圈地往外胖著，保持著嬰兒肥基礎和美好）。他竟然很瘦過，在中學校園里很瘦很憂傷地圍著白色的晴綸長圍巾，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出演他學生詩人的瀟灑。他竟然很會寫詩，竟然在中學就發表了大量詩作。他竟然心高氣傲，把保送上師范大學的機會浪費掉，最后跌落到一所專科學校的文秘專業。他竟然當過屠夫，在屠宰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分解豬的尸體。他竟然被選出來當領導秘書，竟然寧愿廢掉胡吃海喝的秘書工作，任由自己長出好幾圈的胖來。他竟然在大飽口福大受領導賞識的時候，為文學夢苦惱，奮發圖強。他竟然又考進了當年拒絕被保送的大學，不但在里面讀了研究生還讀了博士生，然后又進入那里安身立命。他竟然還深入地研究過電影，全國各地給那些藝考生講影視理論，大受歡迎，講得荷包逐漸豐盈。他竟然為在濟南有一處安身之所貸過款背過債，債務纏身孩子生病住院的時刻，深深地體會過人情寒涼。他竟然把小說創作當做評論研究的途徑，他竟然不停地挑戰自己的寫作，創新寫作的路數，為評論研究做“實地考察”。他竟然一兩個月就能完成一個二十萬字的長篇，他的長篇竟然總有人上門購買改編版權。他竟然年年月月周周都有研究學習和創作計劃。他竟能常年熬夜到凌晨一點。他竟有著巨大的學問野心，打算怎么怎么。他竟然不貪戀文學的熱鬧和名聲，對那些恐怕錯過露臉機會的“評論表演家”嗤之不已……胖墩墩，憨乎乎，笑瞇瞇，萌萌噠的鄰家小弟，有這么多的“竟然”，真是讓我震驚了。這“小孩”竟然這么厲害！竟然這么胸懷大志，這么赤誠專注地熱愛文學！這“小孩”竟然真是學者……這讓我想起他的笑容。一直覺得他的笑，雖然憨而甜，但從不揚聲放縱，也不悄然沉迷，總有種說不出的冷靜旁觀的味道。或許，許多“竟然”凝練了冷靜那份對世俗人生的旁觀。

一場為寫印象記開始的采訪，竟然采得讓自己慚愧不已，用那么多的“竟然”清晰地映襯出自己的膚淺、懈怠和懶散。

朋友把我放學的兒子送到茶餐廳，采訪不得不結束。小孩子盯著別人餐桌上的碗碟，流露出眼饞的神色。我打算滿足兒子的愿望，順帶為自己得到的鞭策和警醒請客。沒想到他說，他已好幾個月不吃晚餐了，在健身減肥，從晚上六點鍛煉到九點，從九點開始寫作到凌晨一點。我讓自己的目光離開茶壺茶碗筆和本子，抬頭定睛端詳他。他竟已減損掉了大半的“萌萌噠”，由面包縮減得接近窩頭。讓我過足“毒舌癮”的胖，將徹底消失。那讓人歡喜親和的鄰家小弟只剩往昔的影兒了。那個胖得很嬰兒很可愛的高中生，就要變成名副其實的教授學者了。那很會胖的人正在很會瘦，短短三個月瘦掉二十斤。我不由大失所望，為以后面對他不能再搞換頭拼圖的游戲而遺憾不已。失望過后遺憾過后又竊喜，或許正因為房偉的胖在消失，我寫他的胖才有了點意義。

不管是胖著的房偉，還是瘦著的房偉，作為信賴他和被他信賴的朋友，作為曾窺探過他心靈和靈魂那么一兩眼的朋友，都真誠地祝福他過得輕松快樂些，在健康平安里早日實現他的文學夢想！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附屬第二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