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在北京衛視、東方衛視播映后引發熱議。這部20多年前著名作家路遙的現實主義力作,在80年代中后期先鋒文學流行的時代顯得有些“落伍”。不過,這部作品卻成為新時期文學中少有的被廣泛閱讀的作品,人們感動于《平凡的世界》里普通勞動者的人格魅力,尤其是孫少安、孫少平面對困難不屈不撓、永不放棄的精神以及永遠積極、自信、樂觀、正直、向上的人生態度。他們都是路遙筆下“平凡的世界”里的“平凡的人們”,就是這些平凡的人們創造了“不平凡的”價值,這與90年代以來農民、農民工在市場化改革中作為底層和苦難的象征不同。《平凡的世界》一方面延續了“工農兵文藝”和人民主體的價值觀,另一方面也呈現了這種社會主義實踐的價值觀面對新的世界的無力感和失效。
新的世界圖景
很多人把路遙的小說解讀為一種成長小說,能夠起到人生勵志的功能。這確實是有道理的,從《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里可以讀出這些農村的知識青年不屈服于命運的安排,不斷奮斗和抗爭的故事。但是,與90年代大眾文化中常見的個人奮斗或成功勵志故事不同的是,路遙賦予“人生”故事以強烈的道德感和精神力量,他贊美的恰好不是一種人生的物質上的成功,而是迷戀于這種對現實和命運的不滿所激發的奮斗精神。與《創業史》《艷陽天》等表現新中國的新農民從土地改革走向農業合作化的“金光大道”不同,《平凡的世界》恰好講述了人民公社一步步走向瓦解、農村青年到外面的世界尋找出路的過程,路遙要用一種既有的文學寫作慣例來處理七八十年代轉折時期的新問題。
這個“新問題”在故事一開始就出現了,這也是電視劇的開頭。躲在墻后的孫少平每天要面對甲、乙、丙三個等級的菜和白面饃、黃面饃、黑面饃三種顏色的主食的困窘,盡管他有文化、學習也好,但是生活水平上的差距讓他抬不起頭、沒有個人尊嚴,于是,他愛上了同樣貧困的女孩郝紅梅,一個貧下中農的子弟與地主家庭出生的孩子“突然”沒有了階級區隔的界限,反而在貧窮的意義上他們成為“同一個起跑線上的人”。與此相參照,在農村當生產隊長的孫少安做任何事情的出發點也是讓孫家老小過上天天吃白面饃的富裕生活,他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帶領村民走向共同富裕,每個人、每個家庭都是自我奮斗的主體。貧窮成為對農村合作化運動最大的批評,而擺脫貧困也成為推動家庭聯產承包制最大的合法性。在這里,衡量歷史和社會的標準已經發生了轉變,一種以階級斗爭、社會主義革命為主的歷史觀轉變為了現代化和發展主義的歷史觀。正如被學生所戲稱的“歐洲、亞洲、非洲”的新等級制,中國也從世界革命的中心重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實際位置,相比歐美發達國家的第一世界,中國“原來是”貧窮落后、欠發達的第三世界。因此,“平凡的世界”建立在這種新的世界觀和世界圖景之上。
離開農村來到城市為何具有更好的人生價值,這是路遙作品試圖回答的問題。如果說在《人生》中,路遙用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新等級、都市作為現代文明的誘惑來論述進城的合法性,那么在小說《平凡的世界》中,路遙則借知識青年孫少平的人格魅力來呈現“平凡的世界”里的“不平凡”之處,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孫少平都勇敢面對,并用自己的努力來化解危機。與電視劇中以孫少安為主角來講述他作為農村能人勤勞致富的故事不同,小說《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才是路遙所認同的80年代新青年的代表,因為孫少平向往外面的世界,并且愿意突破家庭和城鄉的區隔,大膽地追求自己的生活,就像孫少安不敢與田潤葉結婚,而孫少平卻勇于追求田曉霞。相比一輩子呆在農村的孫少安,從農民變成礦工的孫少平是“平凡的世界”里最“不平凡的”英雄,而在這個過程中,孫少平依靠自己的勞動和汗水,變成了一名合格的工業勞動者。在這里,勞動依然是路遙所堅持的正面價值,正如對孫玉亭等“造反派”的批評是不愛勞動和懶惰。這種對勞動的正面肯定與50到70年代以生產、勞動者為中心的價值觀有著更為密切的精神淵源。
在50到70年代農村并非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也是一種使農村完成現代化、工業化的方式,這也是通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來縮小城鄉差別、并把農村變成現代化新田園的根本動力。到了“平凡的世界”,貧窮的農村已經成為落后的象征,尤其是對于有文化、有知識的農村青年來說,離開農村到外面的世界成為唯一的選擇,這就是小說《人生》的核心情節。盡管路遙在這篇小說中反復贊美勞動和土地的偉大,但是對于高加林來說從事“背朝黃土面朝天”的農業勞動是一種失敗的人生,而到縣城從事記者這種精神勞動則是人生價值的體現。在《平凡的世界》里,孫少平所從事的工業勞動被認為是一種比農業勞動更代表現代化、更進步的勞動方式。就像田曉霞到礦井下被孫少平等礦工的工作所打動,這種工業生產不只是體力上的苦難和磨練,也代表著國家現代化和工業化的水平。在這種城市與鄉村的二元對立中,現代文明只屬于城市,農村不可能擁有現代化、工業化的想象。在這一點上,路遙的作品也像80年代的其他文藝作品一樣把農村重新變成五四時代落后、愚昧的前現代空間,這為80年代的新啟蒙和現代化提供了文化支撐。
“平凡的世界”里的精神救贖
與那些合作化小說把農村表現為“開天辟地”的新天地如《山鄉巨變》《創業史》《艷陽天》等不同,路遙清楚地把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命名為平平淡淡的“平凡的世界”,每一個人只是這個“平凡的世界”里的普通人。這是一個普通人要過普通生活的世界,每個人都是原子化的個人,與社會、歷史等宏大主題沒有直接關系。盡管從高度組織化的革命年代轉型為個人奮斗的新時代依然被路遙書寫為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時代,但是個人與時代、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過,這種“平凡的世界”、“最平凡的人”的想象來自于50到70年代以人民為歷史主體的文學傳統,平凡的人也能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事業,這與市場經濟改革中個人主義英雄是不同的。孫少平、孫少安都是普通人,也是平凡的人,但他們卻能以平凡的人生來實現不平凡的價值。這種價值的來源就是勞動以及建立在勞動基礎上的樸素、奮斗的精神。在這樣一個集體化、革命化的偉大事業解體之后的“平凡的世界”里,路遙繼續用這種勞動的“不平凡”的價值來回應個人、人生的意義問題。
在《平凡的世界》的前半部分主要描寫文革后期和80年代初期的農村土地改革。按照現實主義的寫作慣例“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路遙選取了從基層以孫少安為代表的生產大隊、到縣城以田福軍為代表的改革派以及到省委高層關于農村發展道路的爭論等不同的視角,試圖全方位呈現從人民公社解體到包產到戶的農業改革的史詩,甚至孫少安與田潤葉能不能結婚也被卷入兩條路線的斗爭中。與其他影視劇中去政治化的權力斗爭不同,路遙所描述的政治斗爭本身具有清晰地政治性,選擇什么樣的土地制度與每個人農民的生活息息相關。也就是說,這種現實主義寫作確實呈現了50到70年代或者社會主義政治的運作方式,個人、家庭與社會、政治路線高度相關,這使得孫少平如此主動地配合田福軍的改革方案。隨著土地包產到戶、人民公社解體,《平凡的世界》變成了個人化的世界,就連村支書等干部都感覺沒有什么事情干了,更不用說作為村支委的孫玉亭也沒有必要每天看報紙來關心時事了,因為“政治”與去組織化的農民沒有直接關系了。于是,苦難開始變成一種個人性的苦難,正如開磚廠的孫少安要獨自承擔市場的風險,即使生意意外賠了,也只能靠自己的人品換來新的貸款。
可以說,路遙筆下的“平凡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充滿了道德感的精神世界。孫少安、孫少平等80年代的新青年變成了原子化的個人,他們尋找新的出路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在這里,一種勞動者掌握自己的勞動價值的觀念就轉化為勤勞致富、依靠個人勞動養活自己的雇傭勞動。路遙筆下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與其說是市場化的契約關系,不如說更是高度倫理化的拯救與被拯救的關系。這突出體現在路遙對于愛情的描寫上,田潤葉在李向前殘疾之后才愛上他、田潤生對郝紅梅的愛也是一種憐憫,而孫少平最終選擇惠英嫂也帶有對師傅報恩的意識。孫少平的“進步”不在于他掙了多少錢或成為有權勢的人物,而是他的正直、善良一次次打動身邊的人。從這里也能看出,除了城鄉二元身份帶有社會的意義之外,其他的人生遭遇更多的是個體性的災難,如李向前的殘疾、田曉霞的死亡等。面對這樣一次次人生的災難,喚起孫少平的是一種個人的拯救意識和親情互助的道德感。這種道德化的人格魅力固然能帶來感動,但對于“平凡的世界”來說又是無力的。
在這個意義上,90年代初期路遙的意外辭世,或許意味著一種用文學來再現現實的文學模式的終結,以及通過改造社會來改變個人命運的政治想象的終結。這也就使得1992年之后,這種以農村、農民為精神主體的“平凡的世界”也隨之瓦解,不管是從事農業勞動的農民,還是從事工業勞動的工人,都迅速淪為社會底層和弱勢群體。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電影電視藝術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