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初期的文學及其關于“意義”的敘事,通過一種“全民閱讀”的方式,發揮著對民族創傷的治療性作用,從而介入并推動著政治和解與社會發展,但是這個效果的獲得并不是完全來自文學的自覺性行為,相反,政治實踐仍然是達成這一目的的主要推手。如果僅僅限制在這個語境中,文學似乎只是充當了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配角,但是換一個角度觀察,文學在配合意識形態推動社會走向正軌的同時,卻萌生出了擺脫他者控制的主體性意識,這一意識逐漸生長發展豐富,最終成為了新時期文學和社會現代性進程的核心內容。社會學研究給我們提供了馬克思模式和韋伯模式兩種知識理論對于歷史的不同態度,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強調社會結構對意識的決定性作用,而韋伯等則認為思想和想象具有社會變革的先導功能,[1] 有意思的是,新時期初期文學的特殊發展狀態極具意義地把這兩種歷史觀融合在了一起,如果我們把上述過程分成兩半的話,在前半個階段,社會政治決定了文學的走向,而在后半個階段,逐漸清晰化的主體意識使文學成為社會轉型的先導性力量。這種歷史觀的融合,既展現了新時期初期文學對研究者的觀念挑戰,也成為我們認識新時期初期文學不可忽視的“時間”背景。
一、“意義被性”及其“意義敘事”
“意義對終極價值目的的追問,使意義與自我意識密切相關”,與意義同一化的自我意識“拒斥無意識操作的渾噩狀態而具有明朗的主體性意向”,[2] 在這個描述中,意義、自我意識、以及“明朗的主體性意向”一體化了,不可分割。但是,正如康德在定義“啟蒙”時說,主體的理智可能是自主的,也可能是被他人指導的。[3] 二者之間的差別之大可以跨越“現代”和“前現代”。在康德式的視野中,問題變得復雜了,當主體的理智是被他人引導的,當主體缺乏明朗的主體性意識時,主體的“意義”敘述還是真正的、來自于自我意識的“意義”嗎?顯然,這里出現了兩種意義,一種是來自于明朗的主體的,一種是來自于被引導或者“無意識操作的渾噩狀態”的。后一種意識主體性“缺席”狀態下的意義敘述,就是意義“被性”。
“被性”,是一種被他者客體化的境況,“意義被性”,指的是“意義”處于被決定和被賦予的狀態,表現為某一存在體自身并不自由占有生存意義,而是由他者灌輸進某種意義,然后服膺及自覺地表述這種意義,而無論這種意義是否正確。從文學的角度來說,文革乃至十七年時期的“政治生產意義”是文學意義“被性”的典型狀態,文學作品中大量的故事主題、人物性格,乃至作品的整體意義敘事,基本都源于政治話語的預設,而“趕任務”“三結合”這些屬于不同時代的術語,則都是“政治生產意義”的生產方式。
這種“意義被生產”的慣性力量到了新時期初期依然起著重要作用。1976-1983年是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的多重奏,從意義敘述的角度來看,當時的作品集中于人們在政治和經濟生活“道路”的判斷與選擇上,而其中的意義選擇與政治話語引導存在密切關聯。由于意義和時間的同一化關系,從時間鏈條上來看,“意義”分別形成了三種類型敘事:
第一,控訴歷史造成人們身體和心靈雙重創傷,贊揚和謳歌不屈于錯誤政治權力的精神,這是回望“過去”時采取的普遍政治性態度。作為歷史背景的“苦難”在小說中各不相同,但是主人公們卻形成了基本一致的“意義符號”—— 一種政治上正確的“抗爭”姿態。有的抗爭者是主動地介入了政治現實:身材并不高大但腰板挺直的將軍在逆境中毫不屈服地死去,整個小鎮掀起了一場自發的紀念活動(陳世旭《小鎮上的將軍》)。有的抗爭者則找到了其他反抗政治迫害的方式:章永璘每天閱讀《資本論》來遺忘饑餓和苦難(張賢亮《綠化樹》)。物理學家吳桐軒通過思考粒子理論把意義具體化了:“一天二十四小時,只有晚飯后到深夜兩三點這段時間,對他才有生命的意義,他的精神才能在這里得到平衡”(方之《閣樓上》)。羅群被流放到農村當馬車夫,卻堅持完成了天云山改造和建設計劃的手稿(魯彥周《天云山傳奇》)。通過二元對立式的人生狀態描述,價值判斷非常明確地表述出來,正面人物所代表的傾向和思考擴展成了文學作品最突出的意義敘述,其中心符號是“抗爭不屈”的精神。
第二,“獻身”于國家的現代化,成為作品關于“現在”敘事的主題。工作狂式的人物成為許多小說的主人公,張俊石充滿了工作熱情,完全沒有個人生活,即使是滿腹牢騷的尹老師,也每天奔波于胡同角落給學生們補課,他們忘我工作,試圖讓孩子們明白人生意義在于:“應當使自己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應當怎樣去為祖國的‘四化’、為共產主義的燦爛未來而斗爭?”(劉心武《班主任》)。而喬光樸對“時間”與“數字”構成的現代化“效率”“掏出心來”式的追求,使他和整個國家的現代化事業合二為一(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對于“現在”而言,“獻身”于工作是最有意義的個人選擇。
第三,“團結一致向前看”,把痛苦、焦慮和迷惑留給“過去”,超越“現在”,繼續把自己交給黨、交給人民的“未來”。還沒從母親去世的悲痛中走出來,王曉華已經宣誓要為“黨的事業貢獻自己畢生的力量”(盧新華《傷痕》)。盧一民文革后重新恢復工作,他馬上進入到了充實的意義中:“叫你想象不到的大好形勢擺在我們面前!要說歡樂,要說幸福,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歡樂,最大的幸福!……”(陸文夫《獻身》)。老革命李一翔歷經苦難后依然對未來充滿向往:“咱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不能白過啊,要一天一天數著過了,把那十幾年補償過來吧,還像三八年那樣,咱得豁出老命干哪!”(韋嫈《埋藏的明珠》)。這一時期小說普遍性地帶著“光明尾巴”,把未來變成了能夠解決一切問題的意義寄托,“光明”成為關于未來的關鍵詞。
過去的苦難轉化成現在的實干,而更美好的生活在未來,“意義”因此形成了時間鏈條上的完整性。三種“意義”敘事由多個方面的“集體性書寫”構造而成,但是最共同的特征,則都是被新時期初期的社會政治所創造,所引導。不僅核心話語原封不動,甚至許多次級論述也大致照搬,如改革文學中的“改革英雄”、“改革和反改革的斗爭”等次主題都符合“在矛盾中螺旋式上升”的政治思維方式。即使是寫完全個人化的生活,政治也被用來作為意義合法性的來源,張弦的著名小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寫到荒妹試圖反抗包辦婚姻,她抓住的救命稻草是她的榮樹哥也語焉不詳的遙遠的“中央文件”,這樣的細節并不只存在于個別小說中。
從表面上看,這一時期的小說給讀者提供了令人振奮的價值觀念,正確而正直的人獲得了屬于他們的榮譽,卑鄙者則被拋進了政治和道德的垃圾堆。正面主人公和反面人物占據著正負意義立場的兩端,糾正了被文革顛倒的價值取向,當這些小說把否定文革、思想解放、現代化、改革開放作為主人公的意義選擇時,確實讓人有意義敘事完成轉型的幻覺。但是意義內容的變化,雖然推動意義敘事走向變革,卻沒能沖破意義敘事最堅固的那道堤壩,改變其最根本的“被性”特征,完成意義主體性的真正蘇醒。特別具有范式意義的是喬光樸,在他身上,幾乎具有主體性的一切內在因素:理性、熱情、強力、話語權……,但是在這個改革者的意識里,他所做的,只是一個戰士在聽到首長的命令之后,“帶著隊伍沖上去”,(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而他對童貞先斬后奏的結婚決定,則隱含著一種主體的“魔咒”,處在“被性”中的他正在不斷制造他人的“被性”。相比較而言,還是老老實實的陳奐生(高曉聲《陳奐生上城》)真實地呈現了主體性意識的缺席狀態,他走上了農村改革開放的“新”道路,不愁吃穿,還可以上城去買頂帽子改善自己的生活質量,但是他意識世界的改變道路卻依舊曲折漫長。高曉聲寫陳奐生的笨嘴拙舌和對那些能言善道者的羨慕,無疑是一種高度寓言化的表達,屬于“沉默的大多數”之一的陳奐生,本質上是“失語”的,這是新時期初期更具有時代特色的個體人生,也是典型的“意義被性”狀態。
新時期初期的作品中,意義的內容發生了變化,顯示了新的時代痕跡,對“意義”的強化敘述提升了主人公的境界,但是意義生產和存在的方式卻在舊的軌道上延伸。“政治生產意義”的歷史語境,使相當長歷史時期存在于民族和個人精神里的“政治無意識”,合法化地轉型成“意義無意識”,“意義無意識”的核心首先是意義的“被性”,個人和群體的價值信念、處事方式甚至集體回憶,都緊密地跟隨政治引導、實踐政治意圖、重復政治話語。如果我們通過“剪輯”,把大躍進、路線斗爭切換成“四個現代化”、切換成“否定文革、解放思想”,可以看到,這兩個不同的時間場景,講述的卻是一個類似的故事。外在現代化的現實進程已經展開并深入,但內在現代性的精神質變卻沒有跟上前進的腳步。
二、“意義被性”的時間感和象征性
新時期初期文學涉及到的“意義”敘事,無論是在公共空間層面,還是在個人生活層面,無論是關于國家社會的宏大敘事上,還是對個體道德的判斷,都呈現出一種表里分離的狀態:表面上變動劇烈,似乎在對文革和十七年時期的觀念進行著一場重大革命,但在更深的層次卻波瀾不驚,固有的意識慢條斯理地行進在原來的軌道上。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描述了人的“自在性存在”,深入分析了其脫離時間性的特征。[4] 新時期初期文學與自在性存在的“無時間性”極其相似,意義主體處于無意識狀態,使它雖然能夠感知到外在時間的變化,能夠完成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意義對比,但是其內在時間卻是缺乏的,它無法從過去中發現自己,也沒有自主占有自己的現在和未來,正如前文所描述,新時期文學的意義敘事被外在社會政治因素引導著前行,它的時間、它的主體性蟄伏于他者之中。
這種無時間狀態作為一種存在性質界定,是區別于“作品中的時間呈現”和“時間意識”的,在新時期初期的小說中,時間不僅沒有處于“無”的境地,相反,它表現得非常活躍,至少在兩個方面,時間醒目地存在著:
首先,小說在結構上形成了比較明顯的“雙時間段結構”,兩個時間段的對比往往成為故事的主要形式。過去的人和事、現在的人和事交織展現,在對照中,歷史變化的規律被提煉出來。茹志娟《剪輯錯了的故事》把時間的變幻和意義的轉換并置在一起:47年,農民老壽把全家糧食和院里的梨樹都給了縣大隊的老甘,去支援解放軍奪取革命的勝利;57年大躍進,十年前的老甘成了公社的甘書記,按照他的命令,老壽不得不按照虛報的產量把糧食都交給上級,最后連代表著希望的梨樹園也失去了。小說的結尾和高潮還是落在時間上,老壽在夢里同時看見47年的老甘和57年的甘書記,他感嘆道:“顛倒了,顛倒了”,心理時間和現實時間的錯亂讓他意識到他所做的一切失去了意義。更常見的“雙時間段結構”是“文革期間”和“文革后”的對照,一個時間段充滿了饑餓、家庭解體、身體的死亡,還有心靈的創傷和陰影;在另一個時間段,這一切苦難都過去了,我們將面對新生活。受“雙時間段結構”的影響,新時期初期的小說主人公往往是中年人(《四個四十歲的女人》 《人到中年》 《天云山傳奇》 《芙蓉鎮》 《喬廠長上任記》等)、 老年人(韋嫈《埋藏的明珠》 《小鎮上的將軍》等),或者經歷了兩個歷史階段的大齡青年(《傷痕》 《雨,沙沙沙》等),因為只有年齡具有一定的長度才能容納“雙時間段結構”所展現的故事內容,所以風華正茂的“青年”在這個階段還暫時沒有機會成為作品的核心人物。還有一個和這個“雙時間段結構”相配合的故事模式,是政治與道德的同一化雙結構,他們構成了意義的另一種層次:政治正確者道德正直,而立場錯誤者人格也卑下,《芙蓉鎮》里的玉音美麗善良,投機造反派王秋赦則先天地具有流氓本性,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陸文夫的《獻身》、莫伸的《沖突》、韓少功《七月洪峰》等幾乎以完全類似的故事重復了這種敘事。
第二種非常明顯而普遍存在的時間意識是,進化論時間邏輯預設的“未來”依然被賦予解決一切問題的能力。老壽(《剪輯錯了的故事》)安慰他老婆:“到共產主義那就更美了,吃香的,喝辣的,任挑。”這樣的表達和六十年代初期的《林海雪原》里楊子榮的夢想幾乎一模一樣。作為這種進化論時間的符號化,一些具有美好象征意味的意象結成了一個“符號群”,成為很多作品的敘述載體,比如“光明”“鮮花”“飛翔”等,最具有代表性的則是“夢”,這一時期大量的作品以“夢”為題,或者以“夢”作為結尾,宗璞《弦上的夢》寫慕容樂珺和故友的女兒梁遐一段共同生活的經歷,梁遐身上充滿了叛逆的色彩,“人活著,不就那么回事!”最終她卻走向了政治,投身到天安門廣場紀念周總理的運動中去了。小說結尾寫慕容做了一個夢,自己和梁遐都在音樂會上演奏,伴隨著激昂的、勝利的音樂,所有的正直的革命者的形象在光芒中浮現出來,“人的夢,一定會實現;妖的夢,一定會破滅。這是歷史的必然。”李一翔(韋嫈《埋藏的明珠》)遇見從前的戰友,他沉浸在友情的溫暖中,“又象做了一個美夢!”他忍不住又自言自語起來,之后,他終于睡著了。“這一次,他真的做了一個美夢,……,這真是一場美夢啊,所有埋藏在深處的明珠都輕盈地漂浮起來了!” 雯雯在雨中憧憬著和不知名的男青年相會,“她隱隱地但卻始終相信,夢會實現。”(王安憶《雨,沙沙沙》)
每個人的經歷各不相同,但所有的夢都是相似的。李書磊說新時期初期小說的主題是“尋夢”,[5] 何言宏把這種夢境化的普遍性樂觀結局稱為“希望原則”。[6] 在這個時代,“夢”承載著的是意義的“可能性”,“意義對既定現狀的超越性張力與意義的意象希望或憧憬未來情調內在相關。意義往往是有待于實現的前景。因此,可能性是意義本質性特征”,[7] 意義的可能性由于個體的差異應該呈現出無限開放的境地,但是,在新時期初期的小說中卻一體化為一個美麗的夢和光明的共同尾巴,這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政治策略形成的巨大能量,它幾乎造就了“意義敘事”關于未來的唯一模式。試圖擺脫這種模式控制的作家很多,但他們的努力卻不斷敗下陣來。[8]
在新時期初期小說的意義敘事中,“時間”的呈現形式與社會轉型過程相似,具有復雜多樣矛盾交織的特征,在物理時間、觀念時間和存在時間三個層次上形成了不同的敘述,三者各有分工:顯性的“雙時間段結構”負責完成“過去故事”和“現在故事”的對照性講述,傾訴并減緩人們的各種“創傷”,“進化論時間”負責引導人們以積極的情感把握未來,而“無時間”的“被性”則揭示了這一階段文學意義敘述產生和存在的深層狀態。
三、 “意義被性”的融化
新時期初期文學的“意義敘事”以主體性被遮蔽的無時間性方式存在著,但是作為一個主體生命,人涌動著獲得并完成其主體性的原初沖動,雖然主體性是人與生俱來的還是后天獲得的這一問題還有爭論,但它作為人的本質性存在卻難以否定,[9] 所以,無論在何種環境下,主體性都會以不同的方式頑強地存在著。也正是因為主體的這種特性,即使是政治鉗制最強烈的時候,也無法把一種意義強加于全部主體,更不用說從78年之后,政治實踐也主動地推動著思想上的解放,這兩種力量分別從內部和外部瓦解著“意義無意識”的堅冰,滋生出打破“被性”狀態的意義自主性。但是這兩種力量的合流方式遠比想象的復雜,一方面合流的巨大能量構成了在過去、現在和未來時間鏈條上的共同體敘事,另一方面二者又出現了分裂和對立的趨勢,在外在政治與文學自我、在意義共性和個體追求之間打入了一個一個的楔子。
這一趨勢首先體現在“疑問”的意識逐漸強化,“疑問”不僅針對已有定論的過去,更滲透到“現在”和未來。凌倌云從內蒙古的小學回到了北京,在先去探望單純的知識分子舅舅,還是安局長、平處長時,她和丈夫辛圖發生了分歧,她的疑惑從個人蔓延到群體:“她現在是和親人一起走到平坦的路上了,但那完全消她饑渴的甘泉卻不知在何方。那本該屬于她的,屬于她一代人的”(宗璞《團聚》)。在辛圖看來那么“傻”那么“虛幻”的時間迷茫感是又一種化解單一化政治意義聯合體的無形武器,雖然沒有方向,但那是一種自覺的意識,是主體性蘇醒的前奏。有意思的是,小說中拿來作為凌倌云價值對立面的丈夫辛圖表達出了另一種世俗性的意義立場:“人生也不過幾十年,到頭來木乃伊是最好的結果。什么理想呀,目標呀都不管用。”“你關心的那無限是不可知無處尋的、我們只要過好自己的小小人家就行。”辛圖的意義敘述后來成為更有破壞力的消解政治生產意義方式,并在新寫實中大行其道。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連創造了改革英雄霍大道、喬光樸的蔣子龍也陷入到了一個“現在”的意義困境中:總工程師冷占國(蔣子龍《拜年》)對自己那套極其精確與有效率的管理辦法充滿自信,其成效在過去已經被無數事實證明過。可是現在這些辦法卻不斷激化著他和同事們、工人們的裂痕,把他的工作和生活推向崩潰的邊緣。同樣是追求效率和時間,1976年的機電局長霍大道、1981年的廠長喬光樸獲得了光明的“意義”,而1982年的總調度師冷占國卻陷入了懷疑和痛苦。
和對外在世界的懷疑幾乎同步,對主體性的直接思索也逐漸展開。“我”(李陀《愿你聽到這支歌》)作曲的一首抒情歌曲通過好朋友大虎傳唱出去,這支歌被當成黃色歌曲,大虎受到了處分,偶然一次機會我被女孩楊柳的真話所震動,我問自己:“我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于言不由衷的人?……我的腦袋呢?屬于誰?”“要是過去,我絕對沒有這種自信。那時候,我連考慮也不考慮就認為,救國家、救民族,那都是黨的事情,領袖的事情。我們青年做什么?就是跟著干唄!”在這個描述中,作者和青年主人公給我們貢獻了意義從自在性走向主體性的重要過程,從“連考慮也不考慮”到“認真想想”,從“跟著干”到“信自己”,在思索中,我們從“無聊而可怕的生活中”走出來,詢問人生的意義。這種意義向“自我”的轉折與普遍存在的懷疑意識扭結在一起,使原本帶有強烈樂觀主義色彩的“夢”境,也被作家畫上了更多的迷惘色調,灰色的背景逐漸擴大。諶容《褪色的信》寫的是省委副書記的女兒章小娟在插隊時和青年村民溫思哲產生了愛情,文革之后章小娟去了北大讀書,溫思哲一直在癡心地等待她,但是章小娟卻“變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變心不是外在的、陳世美式的,不是因為身份的改變,也不是因為家庭差異產生的阻力,而是章小娟對時代做了深思熟慮之后的結果,她以低沉的聲音結束了對愛情,乃至人生的溫暖理想:“到頭來,這不過是一個夢。……荒唐……。”“夢”帶上了幻滅感和荒誕感,給光明的“夢”敘事摻入了不和諧的音符,顯示出與高昂激越的政治氣質相疏離的敘事傾向。比知識分子獲得主體性更具意義的是,連陳奐生(高曉聲《陳奐生包產》)也“意識到”了在農村改革中自己僅僅被當做與縣委吳書記拉關系的一個工具,他最終拒絕了繼續扮演這樣的角色,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這個“意識”和“拒絕”非常重要,從“上城“到“包產”,陳奐生的變化標志著,在“農民”這個最廣大和沉默的群體身上,長期被政治文化壓抑著的主體性意識有了融化的可能。
一個時代的特殊性,不僅通過“意義”內容的獨特表達,也在“意義”的整體存在方式上展現出來,有的時期一種“意義”成為了支配性話語,有的時期多元性“意義”會構造出豐富的世界,還有一些重要的階段,則屬于連接兩個時代的節點。這個節點最重要的功能是其轉換性,舊的因素處處可見,但新的因子卻在滋長起來,二者在對立矛盾中完成轉換。新時期初期就具有意義“節點性”的特征,外在社會現實、政治意識形態、主體性意識等因素糾纏在文學意義敘事中。從歷史觀的視角來探究這個節點,做出“意義敘事的核心內容為社會—政治所引導并一體化”的論斷是基本合理的,復雜一點的問題是,在主體性意識生成之后,意義敘事是像歷史唯物主義所言的“能動地反映著現實”,還是出現了性質上的某種轉變,主體性及其意義敘事在這個過程中成為文學乃至社會現代性發展的主導力量?
新時期初期文學的“主體性反思”由兩個層面構成,一個是對外在歷史的懷疑和批判,一個是內在主體性的自我反思和發展,兩者互相配合,而后者無疑是對前者的重要推進。從文學實踐來看,內在主體性發展可以分為三個步驟:一是較早時候就零散出現了擺脫情感泛濫和政治圖解,走向理性和現實的傾向,“回敘往事,不是為了圖解我們已經獲得的正確概念,而是為了盡可能深入去剖析、探究那些我們尚未完全理解的問題”(劉心武《沒有講完的課》)。二是超越意義無意識狀態,建立起主體性意識,這一點在八十年代初開始清晰化,其過程如李銳所言:“原來接受的那一切,在‘文革’中完全被打碎,從絕對服從、完全相信、狂熱投入到最后整個情感、世界觀、價值觀被打碎,‘文革’給我的一個最大收獲就是從此不再相信任何人給我的現成的真理,……我得想一想、我得看一看”。[10] 新世界可能還沒有重建起來,但舊世界的崩潰帶走了無意識的束縛,這個縫隙和節點就是主體時間和意識的形成。三是主體性理論的自覺化、普遍化,在整個八十年代及之后不斷擴展和蔓延開來,成為時代基本意識并逐步完成主體性的相對確立。“在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特別是年輕一代知識分子看來,對‘文革’及其歷史根源的批判反省如果仍然僅僅只停留在社會政治批判的層次上,那么這種批判本身就仍然是一種非批判的意識,因為它實際上仍落入舊的藩籬之中而不得其出。根本的問題乃是要徹底打破‘泛政治化大一統’本身,使各文化領域逐漸擺脫政治的過分羈絆,真正取得自身的相對獨立性。”[11] 在這一過程中,我們看到,本來由政治力量推動的主體性喚醒,最后走出了自己的意義道路,當主體自覺地去打破大一統式的意義控制和引導,屬于主體的時間才真正開始了。
一種文化或思想成為社會結構變革的先導并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需要滿足至少兩個條件,一個是它成為了文明中最具活力的成分,一個是它獲得了合法性和合理性。主體性意識在新時期初期文學實踐中的功能雖然離這個階段還有遙遠的距離,但是卻展現了這種趨勢,由此開始,隨后產生的文學主體性理論、尋根文學、先鋒文學、重寫文學史等現象,可以看做是這個韋伯式歷史鏈條上的多個環節。雖然主體時間還在不斷被社會—政治所侵擾甚至打斷,但是它的流動已經不可停止,它的活力和合法性地位漸趨強大,并通過匯聚成對現代性問題的長遠追問,成為社會和意識變革的先導。
(本文系江蘇省教育廳2012年度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新時期小說中的時間意識及其“意義”敘事》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審計學院)
注釋:
[ 1 ] 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蒲隆、任曉晉譯,北京:三聯書店,第79、82頁。
[ 2 ] 尤西林:《闡釋并守護世界意義的人》,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第 81-82頁。
[ 3 ] 康德:《回答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八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 39-46頁。
[ 4 ] 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版, 第162-167頁。
[ 5 ] 李書磊:《從“尋夢”到“尋根”——關于今年文學變動的雜記之一》,《當代文藝思潮》,1986年第3期。
[ 6 ] 何言宏:《中國書寫——當代知識分子寫作與現代性研究》,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 第236頁。
[ 7 ] 尤西林:《闡釋并守護世界意義的人》,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第 84-85頁。
[ 8 ]方方:《“我寫小說:從內心出發”》,林建法、徐連源主編:《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尋找文學的魂靈》,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第96頁。
[ 9 ] 郭湛:《主體性哲學——人的存在及其意義》,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第28頁。
[10] 李銳:《李銳王堯對話錄》,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9頁。
[11] 甘陽:《初版前言》,《 八十年代文化意識》,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