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昨天晚上睡得很晚,和她顛過來倒過去折騰了無數遍,他還是在凌晨六點鐘,像是被馬蜂蜇了一樣,歘一下準時醒了過來。剛到部隊那會,他每天聽著軍號聲,聽著聽著就成了老兵,當了老兵之后他即便不聽軍號聲,哪個點起床哪個點操課他都不差分毫。
看著身邊一絲不掛的她像一條冬眠的蛇一樣縮在被窩里,他忽然感到從頭頂到腳后跟被一條鋼絲繩給繃起來,很緊張。他轉了頭,又盯著剛剛蒙蒙亮的窗子,想起了昨天夜里她扭著叫著的那股子浪蕩勁,覺得陌生,更覺得可怕——其實他只需費點力氣就完全可以滿足她的要求。看來臨行前大哥在電話中半推半就道出的是非應該不虛。不僅如此,他給她褪下的居然是一條綠色鏤空的丁字褲。她以前可都是穿棉質內褲。
正因為這些,他昨天晚上的表現顯得有些過于拼命。
如果是在部隊,這個點兒大家都正在忙活著疊被子、出早操了。他想了想,還是悄聲穿了衣服,出門前還給她掖了掖被角——她睡覺竟然喜歡上了一絲不掛。她以前睡覺都是穿很厚的睡衣,睡著的姿態永遠是身體平躺,雙手交叉放置小肚子上,他經常開玩笑說,你這娘兒們要是披上國旗,四周擺上菊花百合,活脫就是已故的無產階級優秀的革命家。
這是一座在縣城里數一數二的小區,出了大門往北一拐就是一座有水有橋有亭臺的公園,隔岸是氣派莊重的縣政府大樓。當初買這座房子的時候她可是一次性付清的,雖說她手上攥著他的工資卡,但他心里明鏡似的,那是遠遠不夠的。
昨天他復員回家的時候,拎了一個干癟的迷彩攜行袋,其中除了幾件破衣裳就是一個幾乎每個小女生都有的帶有一把小鎖頭的鐵盒子——比起十二年前剛當兵走的時候東西還少。雖說當兵這些年回了幾次家,但他總以為那不過是蜻蜓點水,點完水總是要離開的。這次不同,這次是倦鳥歸巢。進了家門,看到那些悠閑踱步的雞、扯著脖子哞哞叫的牛,還有系著圍裙撅著屁股趴在灶臺上的老媽,他眼圈一下就紅透了。這種熟悉反倒令他無所適從。如果說他的人生軌跡在十二年之前是在老家畫的一條線段,那么十二年里在千里之外的異鄉也畫了一條不相干的線段,只是兩條根本勾搭不上。
要不是她堅持,他還是打算聽從安排,要一份穩穩當當的工作老老實實過日子,再加上手頭上有一個三等功,說不定還可以要一份不錯的工作。“指望著一個三等功安置工作?得了吧你,到時候掙的那兩塊錢都不夠我兒子塞牙縫的。再說了,就你這點腦子,那些人把你吃了都不帶吐骨頭的,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現在的她算得上是個女強人,不到兩年的工夫就在縣城開了三家名為“黑天鵝”的化妝品店,手下有二十幾個小姑娘,比他在部隊帶的一個班的兵都多。
本來老媽說讓他們三口子吃了飯再回縣城,大字不識的老媽除了會種地割草收莊稼,就只會喂雞喂牛還有喂人了,就像她曾經開玩笑地說,老媽老媽,加上一個“子”就是咱的“老媽子”,當時他聽了只顧得笑,居然沒有生氣。“老媽子”說菜都預備齊了,炕也都燒好了,你們三口子就別折騰了,住下吧。睡慣了部隊的硬板床,他其實也想睡一睡熱乎炕頭,可她沒發話,不但沒發話,還一聲不吭地把睡著了的兒子抱到了車后座上,然后直接就上了駕駛室,把車打著了火看著他。他就不得不回頭對他媽說,回去吧,外頭忒冷。
雖說是回他們自己的家,但昨天卻是他第一次進這個屬于他的新房子,這座樓在全縣城是最高的,整整三十層,而他們家就在這座最高樓的最高一層,大半個縣城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了。四室兩廳,寬敞得讓人心慌,地暖把這座大房子烤得暖烘烘的。她眼光好,裝修得既舒心又典雅。只是客廳那個鵝黃色的紗布窗簾太薄了,有點攏不住一屋子的燈光,家的味道似乎淡了一層。
像是參觀別人家似的邊邊角角繞了一圈,他發現廚房里居然沒有鍋碗瓢盆,心一緊,便皺眉頭問:“你在家不做飯?”她脫了裙子和打底褲,沒有像以往那樣猴急猴急地往他身上躥,而是換了睡衣躺在沙發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蹺著腿抖著腳說:“我哪有空啊,平常兒子在幼兒園吃,我在外面吃,周末我們娘兒倆就去我媽那蹭。”她在縣城還買了一套小戶型,把她爸媽從鄉下接了過來。他愣了愣,覺得不下廚的女人就像不生蛋的雞——盡管她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他頂不喜歡她抖腿的架勢,因為有句老話說“男抖窮女抖賤”。可她像是安了發動機一樣,見面半天多的時間里,她屁股一挨地就抖,抖起來還不知疲倦沒完沒了。
下樓的時候,他的右眼皮子不停地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誰知道今天有沒有災星呢。剛一推開小區人行道的小鐵門,一個估計超過五十歲,身穿制服頭戴紅色掐絲貝雷帽的老頭就朝他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這讓他很意外,還條件反射似的把手抬了抬,最終不得不像網速不夠被卡了的電影,頓了兩下才放了下去。
清晨的公園被湖水漲得濕茵茵的,這個湖跟百十里外的渤海相通,終年不結冰。幾個穿著白衣的老頭老太太在小廣場上半閉著眼睛,煞有介事地打太極,一招一式慢得讓人心焦。他壓了壓腿,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準備跑上幾圈,習慣了部隊的生活,好像不跑個步這一天的生活就沒法開始似的。三天前以及之前的十多年的每個早晨,他都會在那個營區的大操場上呼哧呼哧跑上至少三圈,一圈整好一公里,最后一次跑的時候,一圈一圈數下來,他想,這就算是給自己的軍旅生涯畫上了完美的句號吧。
跑過了那座打了二十四個孔的橋,就到了縣政府跟前,他收了腳,仰頭掃了一遍,不知道那個傳說中的光頭局長在哪間辦公室辦公。“人要臉樹要皮。可她光著屁股推磨,轉著圈的丟人,把咱家的臉都給丟光了。”大哥在電話里說,全縣城的人誰都知道這事,房子車子店子,哪一樣都跟那個光頭脫不了干系。可笑的是,那個人的家屬還安心在市里陪他兒子讀書,不聞不問不哭不鬧。
他想了想攜行袋中的那個鐵盒子,又想了想大胖兒子,心里剛點著的一把火又被水給澆滅了,他倒是沒打算和她談,當然更提不上離婚的想法。就算是領了離婚證書又能怎樣?不過是把綠帽子從頭上摘了下來托在手中,繼續給大家看罷了。
十二年的軍旅生活,他發現人的疼痛總是在過去以后,肉身上的和心理上的,都是如此。記得有一年駐地附近的一個縣發生了地震,作為某通信車的臺長,帶隊前往災區執行保障任務。剛走到災區,余震就來了,車左右晃了幾下就翻到了十多米的懸崖下,他的頭也不知道是撞到了車頂,座位靠椅還是器材裝備,反正頭頂是破了,縫了七針。不過,發生事故的時候他真沒覺得疼,他只記得出手按住了身邊一個兩年兵的脖子,救了那小子一命,因為一根天線扎了過來。
等縫好了傷口,開始養傷的那幾天真是疼,吃飯不敢動嘴巴,明明有鼻炎還強要忍著不打噴嚏,腦袋上哪個零件動一動,傷口都會揪扯著疼,疼得厲害。這事到現在她也不知道。
還有一次,因為一個入黨名額,他和指導員吵了一架,當時指導員用一名軍里某位領導的關系戶頂了他班上一個表現突出的下士的入黨名額,他就直接找上了門。先是找那名關系兵,當著戰友們的面,指著人家的鼻子說:“你他媽的有本事使出來,沒本事就別和別人搶!”后來又轉身找了那個喜歡收集各種芭比娃娃,每個月初都要讓戰士給他染頭發的離異指導員,“你這樣辦事,還讓你的手下怎么給你賣命?”
當時嘴上一禿嚕倒是痛快了,結果后續一系列的問題讓他感受到了疼,那名關系戶折了面子竟然在半夜偷偷跑了,全團上上下下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才找了回來。
出了跑兵的事,指導員的面子也折了,連隊的士氣一跌到底,全連年終一無所獲——其實指導員平時待戰士們還算不賴。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能感覺到疼,有時是絲絲縷縷的,有時又是抓心撓肺的。他后來常想,如果他是指導員,他能有多少選擇的余地?可就因為自己的意氣用事,指導員在這個位置上又多干了一年,那個跑了的兵年底也被安排退了伍。事過之后的疼才是真的疼。
年輕的時候,心中總是揣著一把刀,看哪里不順眼就去捅上幾刀,后來遇的事多了,他就發現沒事就擅自動刀子是非常愚蠢非常可笑的做法。離隊的那天,當上副政委的指導員拍著胸前戴著大紅花的他的肩膀說,不錯,在部隊待了這些年,你小子算是成熟了,回去好好干,我看好你。這會兒,他早就已經知道了這個又黑又壯的男人為什么偏偏喜歡收集芭比娃娃。在出了事情接下來的這些年,他和他的關系不但得以緩和,還一步一步升級固化成了鐵哥們兒,指導員常和他說的一句話就是,沖動是魔鬼,冷靜似神仙。
成長是一個很痛的詞,它不一定會得到,卻一定會失去。就像現在,明明知道找出這個光頭局長,鬧上一鬧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他就是不愿意,也不是不愿意,而是他壓根就沒這么想過,他早就失去了那股子不管不顧的勁兒,倒不是怕失去她,甚至失去兒子。那天,大哥在電話中半吞半吐講了那些話之后,他當晚就睜著眼睛想了一夜,算下來,他和她從相戀到結婚的這十二年里,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撐死也就一年,要么是他回家探親,要么是她到部隊住上十天半月的——她受不了駐地濕潤的氣候和麻辣的飲食。
她是他的學生,他高中一畢業家里就托人謀了一份代課老師的工作,在一所農村中學當體育老師,那時候,她正好念初三。都還沒滿二十歲的他和她,滿肚子都開放著嬌滴滴的玫瑰花,她站在破舊的木制籃球架下,穿著一身粉紅色的衣服抱著籃球,歪著腦袋用丹鳳眼那么一勾,他就繳械投了降。兩個月之后,當他打著背包進了部隊,他和她便開始了鴻雁傳情的戀愛旅程。
兩個人是趁著玫瑰花兒開得最妖艷的時候,按部就班領了證結了婚生了子。雖然在一起的時間少得可憐,但情濃賽蜜甜,兩個人的生活還算是暖和、滋潤。那會兒她在縣城的金貿商場租了個十多平方米的攤位,跟人學著賣化妝品,掙得并不多,就是圖個樂子。他那時的工資也少得可憐,她就在縣城租房子住,除了想他會讓她火急火燎的,生活上她倒是不急不慢,這個月添個電飯鍋,下個月添個熱水壺,日子過得清貧但是卻很有盼頭。
為了節省電話費,她還是堅持給他寫信,一寫就是幾頁紙,總有說不完的話。她寫給他的信,他偷偷地一封不差保管得妥妥的。一個人的時候,他會把那些信件展開來,一封封都是回憶,也都是情,那感覺就像是回放百米賽跑的慢鏡頭,一顆汗珠子一顆汗珠子往下蹦,一塊肌肉一塊肌肉地抖晃,一招一式真實有力。反倒是一下子沖到了終點,讓他覺得沒著沒落。
那一年,他去抗震救災,縫了七針之后照樣頂著白紗帽鉆進電臺車,負責整個救援指揮所的收發報工作,吃住都在車上。通信兵不同于步兵、工兵,人家是和人命打交道,流血流汗救了幾個人活生生是看得見的。他們不行,他們是和器材打交道,是看不見的體力加腦力勞動,是躲在幕后的無名英雄。救災的那些天,他收發報文千余份,沒有出一次差錯,這么高的數量質量竟然沒有得到過一次參與救災的領導表揚。
年底評功授獎的時候,指導員在連隊支部會上站出來,說應該把今年三等功的名額給他,全票通過的表決結果沒讓他吃驚,讓他吃驚的是指導員。他也不是非得要這個三等功,即便這個功立不成,有了指導員這個態度,他覺得胸口九曲十八彎的那道氣已經順了,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已經值當了。這兒其實是兩人關系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當他正在吐出這口氣的時候,連值日戴帽子扎腰帶跑到了會議室,趴在指導員耳朵上輕聲咬了兩句,他看到指導員的細眼一下瞪大了,說今天的會先到這里吧,然后撒丫子就跑下了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猜想他這個三等功怕是保不住要流產了。
后來才得知這事跟他八竿子打不著,是指導員那離了婚的前妻拎著大包小包找上了門,兩個人不僅沒打沒鬧,當晚還像兩口子似的住到了一起。戰士們私底下都悄悄地議論撇嘴。他是過來人,嘴上倒是啥都沒說。
就是在這次救災開始的那幾天里,她的化妝品小店出了狀況。起因是她學了辦卡的招數,通過促銷折扣等手段拉攏了不少回頭客,生意眼瞅著像是澆了油的火,火紅了起來。結果,被搶了生意的對門店子的老板娘便找了幾個光著膀子文著身戴著指頭粗看起來像金鏈子的人,拿著水果刀找上了門。
那個五大三粗,又白又胖的肚皮把又黑又深的肚臍眼撐得像個茅坑的帶頭大哥,把水果刀的刀尖點在了她的胸口上,她當時穿的是一件能夠看到若隱若現的乳溝的白色抹胸連衣裙。“要么死,要么滾!”帶頭大哥走之前放下話,剩下她在那里控制不住地篩糠。等她抓起電話給他打通之后,他卻在那邊比她還火急火燎地回應說,我這忙著呢,生死攸關,真沒時間管你這事,不行你就別干了,先關幾天門……災情嚴重,他當時正在拍發一份關于請求增派大型救援設備的加急傳真報。
她一邊把電話摔在地上,一邊把眼淚摔在地上,說你他媽的混蛋!再后來打過去,他的電話卻是關機的提示音。
事后她說,我這是頭一次覺得指靠不上你這個男人。他的電話經常關機,在部隊,手機的使用有嚴格的管理規定,不是想打就能打,她本來都理解,但這次不行。以前他還不覺得電話關機意味著什么,因為他打給她總是一打就能通,她就像個使喚丫頭隨時候著他。這兩年里,情況變了,她的手機經常是暫時無法接通或者干脆關機,他開始的時候很著急,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一個人在千里之外著急忙慌冥思苦想。所幸的是,結果總是他自尋苦惱,因為依照她的解釋,她要么是在組織員工培訓不便打擾,要么是去外地進貨信號不好,總之,她的借口就像是抹了油的蛋糕,讓他膩歪又讓他無言。要說他一次都沒多想,鬼才相信。
在返鄉的火車上,所有退伍老兵擠在一節車廂,早就認識的,或者剛剛認識的,都擠在一起,吹著牛逼講各個單位的逸聞趣事,或者滿腔豪情談著今后各自的打算。他沒有,他更多的是不言不語地躺在鋪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枕邊的那個鐵盒子,心里反復琢磨著他和她的過去和將來。他甚至想,男女之間的關系其實很簡單,不外乎是你送我一塊糖我也回報你一塊,你宰我一刀我也會補你一刀,或早或晚。
有一個本團的老鄉戰友扒著他的床頭問,咋著?你這盒子里裝著老情人的信還是咋著呀?
他順著縣政府大樓門前的那條寬闊干凈的大馬路從東頭到西頭跑了四個來回,身上已經熱氣騰騰了,沿著刻有二十四個孔的橋回走的時候,那些打太極的老頭老太太都不見了,估計是去擠早市了。在小區門口的那條窄巷子里,他買了兩勺豆腐腦和兩塊煎餅,他想好了今天的安排,無論如何要把鍋碗瓢盆添置齊全,她和他的日子,還是應該從頭過起。進小區大門時,那個估計超過五十歲,身穿制服頭戴紅色掐絲貝雷帽的老頭又朝他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他沖老頭,就像沖指導員那樣,友好地笑了笑。
她還在睡覺,他趴在她耳邊說,哎哎,起來吧,收拾收拾咱們今兒逛商場去。
她調了個頭,拽了拽被頭嘟囔著說我沒空,我還要去店里,今天有一批新貨要上架,事多著呢。
他張了張嘴巴,杵著腦袋看了會她亂蓬蓬的后腦勺,也就起來走了。
等他吃了早飯,把爺兒倆上上下下都收拾妥當了,她還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仰著脖子抹著猩紅的口紅,他從來沒有發現過她竟然肯花費這么長的時間有這么好的耐心干這么一件破事。
他們下樓的時候,那個老保安微笑著向他們三口子敬了個禮,兒子把胳膊也象征性地抬到頭邊給他回禮,手卻縮在肥大的紅色羽絨服里。敬禮的動作是他昨天下午才教會他的。她拽了一把兒子,說磨磨蹭蹭的,快點走你。
她開車先是把兒子送到幼兒園,這所幼兒園是全縣城最好的公立幼兒園,老師們負責細心,學校的教學管理設備都不錯,收費也不高,政府部門的人員大都把孩子送到這里來。鬼知道她是怎么想辦法把兒子也塞進來的。又把他捎帶到了銀泰電器商場門口,等他下了車,她囑咐他說買了東西自己打車回去,午飯自己想轍,下午你去接兒子,晚上等我回來去我媽那里吃。就像每次行動前指揮員一二三四層次分明下達命令一樣,她說完就一腳油門向前沖了過去,車屁股起了一溜煙。他覺得她有點心急。
精挑細選了鍋碗瓢盆,回到家之后他忽然突發奇想,想去她的店里搞一次突然襲擊。
縣城不算小,尤其這兩年,平地起了那么多高樓大廈,讓他有點找不著北。反正有的是時間,他決定走著去,在部隊的時候,每個月都要搞一次拉練,走上百八十里地,對他來說都是小菜一碟。走在路上,他東看西看,還琢磨著在哪個位置開一個飯店比較合適。他的父親在當地是有名的廚子,他從小跟著也喜歡做菜,既然沒要工作,他想著,開家飯館最合適。走著走著還走錯了路,新修的步行街跟地道似的,繞了一個大彎子才繞明白。快到店子的時候,他就顧不上想這些了,心里像是有雞毛撣子在撣著,既怕她不在店里,又怎么還有一點想她不在店里,癢刷的,汗珠子都逼出來了。
據她說,這家位于縣城最大百貨商場邊上的店是她的總店,“黑天鵝”幾個大字被太陽照得晃人眼。
這是他第一次來店里,自打她開了這幾家店,他還沒有回來過一次,這兩年的年假都被各種任務耽誤了,前年單位參加了一次抗旱救災、一次撲滅山火,去年單位趕上總部和軍區的軍事訓練一級達標考核。他有點緊張地剛推門進去,就翩翩然迎上來一位身著白大褂,頭頂小白帽,乍一看像護士的小姑娘,雙手身前一搭,輕輕彎個腰,非常禮貌地說請問您有什么需要幫忙。
他在路上也想好了,如果她在,他就說過來看看店里的買賣,如果不在,他就假裝作為朋友來找她拿東西。
哦,對不起,我們老板早上來過了,現在沒在,要不這樣,我幫你打電話問問她有沒有在其他兩個分店?小姑娘撲閃著兩扇又硬又長的假睫毛,熱情地說。
他就被安排坐在了靠窗的沙發上,茶幾上擺著幾本又厚又硬,印著各種漂亮美眉的畫冊。看起來,店里的顧客確實不少,年輕的小姑娘不多,多的是三五十歲的婦女,看來這真是一個追趕年輕追趕美麗的新時代。
另外一個身穿白大褂、頭頂小白帽的小姑娘很快端了一杯茶水過來。他想著,打理這樣一個店,她也真是不容易。
不一會,第一個小姑娘過來回話,說老板也沒在那兩個店,要不您親自給她打手機問問吧。
這個結果對他來說是又簡單又復雜,他臉紅脖子粗地說著好好,便起身告辭。他想出去給她打電話說比較合適。
出了門,他撥電話過去,手機關機。他不甘心,連撥了十多個,結果都是一樣。他停下來,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剎那間感覺周遭聲響都在瞬間被調成了靜音,握了好一會手機,他冷笑著收了起來。
走到那條從他記事起就存在的老街上,賣水果的、煎餅的、蛋糕的,各種叫賣聲混合著數碼店、電器城放出來的劣質刺耳的低音炮,與抬眼望去的高樓大廈有著明顯的不符。一個裹著老式軍大衣賣黏玉米的老頭把一根熱氣騰騰的鵝黃色玉米遞到他的面前,嘿嘿笑著說大侄子,買根玉米吧,香甜的玉米棒子啊。
他從擁擠嘈雜的聲音中費力地把自己擠了出來,招呼了一輛出租車趕回家去。
他從來沒見過這么慢的電梯。進了家,他直接奔到雜物間,拉開攜行袋,一把翻出了那個鐵盒子,哆哆嗦嗦地攥在手中。好一會,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冰冷的鐵盒子抱在胸前,用雙腿抵住,又開始猶豫要不要打開。他不得不承認,他被擊敗了。
這十二年里,他覺得自己是一枚隨時待命的子彈,脫下軍裝那一刻,他以為自己和這軍營就脫離了關系,但回來之后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十二年是他這枚子彈的射程,當他呼嘯著走完了這條路,他覺得自己依然有著子彈的硬度和出膛前的溫度,他的一舉一動都保持著原來的慣性,可惜的是已經不具備任何殺傷力。其實現在的他更像是一枚已經失去意義的彈殼,那種硬度和溫度不過是處處證明著自己曾經的存在。
他在返鄉的火車上給老指導員發短信,說出自己的感受,指導員過了好一會給他回復說,子彈是瓜,彈殼是蒂,瓜熟而蒂落,這是自然規律。
指導員的事情,是后來他親自告訴他的。他和媳婦結婚早,生了個白白凈凈的姑娘,媳婦難產,生了孩子之后便切除了子宮。他媽信命,找了個算命的先生,說這孩子是觀音菩薩的貼身丫頭,怕是在凡世間待不長久。小姑娘越長越漂亮越聰明可愛,誰承想在四歲的時候得了白血病,他得信之后一夜之間白了頭。孩子走了之后,他提出和他媳婦離婚,理由是她竟然沒有通知他讓他看女兒最后一眼,而他那會正在參加全軍的某裝備試點的保障任務。媳婦是個能盛住事的人,忍著痛簽了字。拿到了那張綠色的紙,他反倒對媳婦更好了,兩個人照樣吃住在一起,跟沒離一個樣。
供銷大廈那座鐘沉重地敲了十二下,如果是在部隊,不分節假日,中午十二點總會準時開飯。 他終于把鐵盒子放在了攜行袋上,起身到了廚房。踢了兩腳那些還沒拆封的鍋碗瓢盆,抓起那個早就涼透了的香油果子煎餅不停地塞進嘴里,直到噎得像只鸕鶿一樣抻脖子。
他又打了一下她的手機,依然關機。昨晚累了身子又缺了覺,他把手機關了,倒頭便睡,他本以為自己會睡不著,誰知道竟睡了個昏天黑地。中間還做了個夢,夢見指導員一家帶著孩子,一個扎著沖天炮的小辮,穿著漂亮公主裙的小姑娘來他們這座縣城做客,他們全家做東,帶著遠道而來的客人去吃了驢肉火燒,喝了驢雜湯,他兒子和他姑娘還牽著手成了要好的朋友。中間似乎醒了一次上了個廁所,回來接著睡不說,還接著把夢做了下去。等爬起來,已經三點四十了,他溜達到廁所看到有黃色的尿液,才確定自己中間確實醒了一次。今天天氣還算不錯,他站在窗口望了望,公園里有幾棵光禿禿的槐樹在夕陽底下搔首弄姿。
他忽然想起了睡前的事情,趕忙把手機打開,沒有短信也沒電話提示,他又撥了她的電話,關機。兒子四點半下學,他換了衣服趕到了學校門口,右眼皮子還是跳得厲害,道上還是不甘心地打了幾遍她的電話。他不放心,又聯系了幾個親朋好友,都說沒在,他開始擔心起來了。他想先按照她的安排,接了兒子去丈母娘家吃晚飯,到時候如果她還是沒回來就再作打算。
幼兒園在縣城北環路上,墻壁上涂滿了紅的綠的花花草草,他趕到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家長穿著厚厚的衣服等候在門口了。他看了看,接孩子的一大半都是三五成群,看起來相互熟稔的老人,剩下的都是些打扮花哨的年輕媽媽,像他這樣的老爺們兒,倒是少有。
他下意識地站在那些人群之外。看來出來應該戴副棉手套再戴個帽子,手指凍得有點僵耳朵凍得有些疼。學校的鈴聲響了,家長們都伸長了脖子朝里面張望,他也擠到了人群的外圍,門口先是出來一排老師,孩子們背著書包挨個走出來,很有禮貌地向老師們和一個手提警棍穿著制服,年齡估計也要超過五十的老頭說著老師再見、爺爺再見。這樣的場面讓他覺得很溫暖。
他篩選著紅色羽絨服,終于看到兒子在隊伍的尾巴上,踮著腳仰著脖子老遠向他揮著胳膊。他沖兒子笑著點了點頭。
就在他笑的時候,人群忽然亂了套,有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號聲,也有大人們的救命聲,比起老街上的各種叫賣聲和劣質低音炮的聲響還嘈雜。
扭頭一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正拿著一把水果刀瘋狂地追著孩子亂砍。地上已見了血,水果刀上也是血,有家長把孩子護在胸口處,往街里面躲,有家長把孩子抱起來往前跑。有個老太太跑慢了,被男子一刀砍在了那個穿軍綠色羽絨服孩子的肩膀上,血一下濺起了老高。
他想都沒想就沖過去的時候,手拿警棍的保安竟然張著嘴巴還在原地打著哆嗦。
被送到醫院的時候,他的雙手上全是鮮血,屁股上被那個瘋狂的男子攮了一刀,倒是都沒覺得疼,衣服也扯破了,他頭腦清醒得很,知道這都是皮外傷,不打緊,還安慰清洗的小護士說沒事沒事。醫院里全是人,不是來看他的,而是來看病的,這段時間流感集中爆發,醫院里過道里都擺滿了床位。他也被安置到了過道里,護士長為此還專門過來解釋說讓英雄受委屈了。
趕來的兩個警察說,那個男的是郊區平改的釘子戶,是個光棍,前些年媳婦離婚帶著孩子改嫁了,一直向開發商獅子大開口咬著不放,人家開發商不答應,誰想到竟然鬧了這出事。
他聽了把嘴巴向上抬成了一個弧狀,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他忽然決定回了家就把那個鐵盒子扔到公園那座通著海的湖里去。他扭頭問警察,孩子們都沒事吧?那個長著一張小白臉的年輕人說,別提了,哥們兒,死了一個,傷了四個,得虧你出手,身手也還不錯,不然更慘。又說,你兒子被他們班上的保教老師帶回自己家了,你不用擔心啊。還說,等你包扎完傷口,我們做個筆錄,到時候縣里肯定要給你披紅戴花,還要給你獎勵也說不準。
他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幕幕,覺得自己這枚彈殼表現還算不錯,超乎想象的仍然具備子彈般的殺傷力。
另外一個看起來相對老成的警察說,哥們兒,把你家人的電話給我一個,我給他們說說,讓他們來個人照看你。
電話,他忽然想起來他還沒有打通她的電話,如果她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應該會著急會掉眼淚吧?他把那個滾瓜爛熟的電話背出來,內心希望能借助他人的手把她的這個電話撥通。
正準備撥打的時候,警察的手機有來電,說有一對男女把車停在郊區的一片大野地里,光著身子在車里干那事,結果一氧化碳中了毒,被一個放鷹的老頭發現報了警,人快送到了醫院,估計夠嗆,讓他們處理完這邊就去處理那邊。兩個警察滿嘴嘻嘻哈哈的,嘲弄著這兩個不知道什么關系的男女。
他又把她的電話背念了一遍,就在那個警察再次撥打的時候,他看到大廳里一前一后推進來兩個裸著身子的人,護士們向急救室方向跑去,他想著,這應該就是警察口中那一對狗男女,他看不到人的模樣,只是在手術車拐彎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個頂著亂蓬蓬頭發的女子,下身穿的是一條綠色的丁字褲,那綠色把他的眼睛扎得生疼。顧不得屁股上的傷,他欠起了身,看著手術車沖進了急救室,頓了一頓,又在護士的責怪聲中,把身子慢慢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