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除夕這天，氣溫驟降到了零下。北風在兩個單元之間的逼仄空間里渦旋著，整個廚房就嗚嗚作響，燒開了鍋一般。

在我老家，這天是要吃餃子的，可在部隊這些年，我卻習慣了吃火鍋。

電磁爐燒水太慢，為了節約成本，水已被我放到了煤氣灶上，準備燒開后再倒進電磁爐的鍋里，此時水已有了要開的跡象，整個廚房被蒸汽籠罩著。外冷內熱，窗戶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水汽，我用手摸了一把，只見窗外竟下起雪來。

菜已收拾妥當，只等良生到，晚飯就開始。我去洗手間洗手時，瞧著主臥的上鋪，叫言子的姑娘正伏著枕頭在本子上寫著什么，被子包裹得她只剩了一張蒼白的臉。大概是為了少些涼氣進來，她將窗簾拉上了，屋里陰成了黑夜，床頭燈昏黃的光隨她厚實的秀發傾瀉下來，倒有了幾分溫馨。

我不好意思起來，我這兒剛開張，條件不行，挨凍了吧？美人。

她沒反應。

我從半開的房門探進頭，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幾下，她才注意到我，把被子退了下去，把耳機摘了下來，一臉茫然地看著我，眼睛濕潤著。原來她在聽歌。

我是說，我這開張不久，生意不行，沒空調沒電暖氣，讓你挨凍了，美人。

咳，您這么客氣。沒事兒，這才叫在路上嘛！——對了，跟你說好幾次了老板，叫我言子就成，別總美人美人的。

我倚著門框說，我想叫美女，怕把你叫俗了;叫姑娘呢，又挺土，怕被你們這種人笑話。

拉倒吧，你看我哪美？我是分岔的頭發美？還是滿臉的青春痘美？還是這款黑框眼鏡美？她撅著下巴，擺弄著頭發，伶牙俐齒地說，還我們這種人？我是哪種人吶？

文藝女青年唄。

我可不是！她抿了一下嘴，腦子一瞬間過了下什么東西，沉思住了。

我猶豫了一下，說，能到我這兒來住的人都美。

她緩過神來說，你這老板倒怪會說話。說著，她將耳機遞給我，這首歌很好聽。

我說你也別老板老板的叫了，你如果不介意，叫我熊哥就行。

好，熊哥。

我戴上耳機，里面傳來一首冰冷的歌，像冬日里的清泉——

這季節，風多了一些，吹痛被愛遺忘的一切，而我卻躲不過這感覺，痛得無力去改變……

對了，言子，下雪了。我說。然后，在這歌聲里，我看到她激動得瞪大雙眼，從床鋪上爬了下來，趿拉著拖鞋去拉開了窗簾。她立在窗前良久，只留給我一個搖曳的背影，等我耳朵里的歌聲息滅時，她才轉過身來，一臉憂傷。我也不好問她，只能憑那憂傷繼續著。

手機適時響起，緩解了我細微的尷尬，是良生，他發微信問，熊哥，你的“浮生8848”怎么走啊？

我按下語音通話，你到了？你現在在什么位置？

他又打過來一行字，貿易廣場。

我說，那很近了。你往東走兩百米，到洛陽路上來，再往南走一里地就能看到一個十字路口，朝那個賣山東煎餅的攤子的一側走五十米就能看見那個叫“景湖綠洲”的小區，我住6棟905。

他回了個OK的手勢。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微信再次響起，沒有什么山東煎餅啊！

我猛然想起來，今天是除夕，這個時間，肯定做小生意的早收攤了。

我對著微信說，你到十字路口了沒有？

到了。

好，你別動，我下來接你。

我喊，美人——

是言子。她挺任性的。

好，言子，你幫我看一下鍋，水開了就幫我先關掉煤氣。我下樓接一下良生，早上和你說過的那個。

好的。

我突然想起剛才她在寫著什么，就故意提醒了一下她，言子，別忘了你的故事。

唔……

我相信她是個有故事的人。

過年的氣場使人變得溫和，我忍不住對今天的客人多了些關注，言子就顯得格外不同。女背包客我也見過不少，她們大多是女漢子類型的，生存能力很強，個性很灑脫。而這個叫言子的姑娘，總難免給人一種單薄而憂傷的感覺，就像鄰家的小妹，沒來由地就覺得她挺不容易的。我從小區出來時，忍不住這么想了一路。不成形的雪花在頭頂隨風飄散著，她就像那雪花一樣。

出了小區，遠遠就望見一個被凍得摩挲著雙手跺著腳的年輕人站在十字路口的反方向，一個巨大的迷彩背包擋住了他弱小的身軀，靠在一輛紅色的單車旁，是良生，我一眼認出了他，街上早已沒幾個人影兒了。雖然我們不認識，但這身行頭，不是他會是誰呢？我小跑過去，從背后拍了他的背包一下，他轉過身來。

是良生吧？

他點點頭，嘴里呼出一口白氣。你是熊哥？

是我。我打量著他的車子和背包，你這套裝備倒是專業。我說你怎么也不戴個帽子、手套？

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開玩笑說錢都用來買車和背包了吧？

他不置可否。

良生進門時，我拿了一條嶄新的白毛巾給他擦了被雪濡濕的衣服，又遞給他擦臉。他的臉從毛巾后面閃出來時，眼里滿是驚喜。

這是一間坐北朝南的正房，房門朝西。進門對著是廚房，廚房外南面墻上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鏡，我在靠上的位置用紅紙剪了“軍容鏡”三個字貼了上去，鏡子頭頂垂下來的是一串用廢棄彈殼做成的風鈴。在鏡子靠南向東伸進去是通往衛生間的一條兩米長的走廊，走廊左側半墻高的物品架上被我整整齊齊分排碼了嶄新的軍用洗漱用具：臉盆、牙缸、毛巾，右側就是言子住的主臥正門了，臥室里擺了一張刷了軍綠色油漆的上下鋪鐵床，南面墻的飄窗在最東側，挨著飄窗是一張軍用式寫字桌。其他兩個房間也是同樣簡明的裝修。回到客廳，是潔白的地板，迷彩沙發和軍用馬扎，西墻被我用壁紙貼成了一片叢林。東面的電視墻則被我打造成了一片綠草地，歪歪扭扭貼了幾張我在部隊野巡間歇偷拍的照片，有隊伍的行軍照、我和戰友的合照，還有訓練場地。總之，整個屋子是一片綠色的海洋，能想到的軍旅元素，都被我用在了這個三居室的家庭旅館上。電視墻的南邊和陽臺打通了，被我打造成了簡單的閱覽區，擺了幾本時下流行的圖書，有《致我們終將失去的青春》《看見》《暗店街》什么的，還有《中國國家地理》。

良生里外打量了一遍，熊哥，你這整得真不賴，味兒夠足。

咱可是行伍出身。我說。

我也是。良生說。

我愣了一下，打量著眼前文質彬彬的小個子，有點不相信他的話。他跟我見過的背包客不大一樣，以往我見到的背包客，但凡是男的，通常風塵仆仆、胡子拉碴、一臉不修邊幅的外貌，良生倒比他們都白凈些，一副文雅模樣，看著也不大外向。這讓我對他的印象有些打了折扣，這哪里像個走南闖北的人，怕是連叫言子的姑娘都比不及呢！

良生的目光先是在客廳墻面的那些我花了心思的句子上做了重點停留，比如，不毛之地已高樓林立，流亡之處已燈紅酒綠;又比如，我已時日不多，原諒這所有的瘋狂;再比如，子曰無衣，與子同袍。但最終良生的目光停留在了軍容鏡上，他立在軍容鏡前，鏡子的上半部分已經被一些顏色各異的便箋紙橫豎貼滿了，他好奇地看著那些便箋紙，問我，這是什么意思？

噢，對了，忘給你說了。在我這住的，住一晚要留下一個故事，費用打九折，以此類推……

他看了看我，那要是不留呢？

不行，至少一個，九五折是一定打的。

你這屬于強買強賣嘛。良生說。

言子也出來了。她睡眼惺忪，我說熊哥，那我要是住上十天不走，不就等于免費了嘛，吃吃喝喝的你還搭了錢，哈哈！

哈，我本來就沒想賺你們的錢。不過也不能讓我虧了本，五折封底！哥哥還就不信你有那么多故事講。——我忘說了，我要的是你們路上的真事。

言子知難而退，回了房間關上了門。

良生盯著那些便箋紙發了會兒呆。鏡子上的故事并不多，總共也就十幾條，可想而知開業半年來我的“浮生8848”經營得有多慘淡，好在我也沒指望它給我賺多少錢。一個人，也同樣要租房子住，好歹時不時有個伴兒陪你守著，總歸更好些。

良生的目光停在了一張粉色便箋紙上：

我走遍千山萬水，只為找你，你究竟在哪？請讓你的帽徽給我指引方向吧，讓火車帶著我們駛向天堂。

良生問，這是誰寫的？

我愣了一下，這我哪記得清。我補充說，不過這條不合格，我要的是故事哈！

難道有字數限制？良生問。

那倒沒有，但起碼得是講件事啊，這個只算情感宣泄——

良生看了我一眼。

至少得有個情節吧——

唔。

自始至終，良生都背著他那巨大的迷彩旅行包。我說你放下來吧。

他說我都忘了。

我帶良生到了次臥，說你就住這屋吧，你收拾一下先歇歇，我去廚房忙了，馬上準備開飯。

在我將洗好的菜碼到兩個盆里，將開水倒進電磁爐鍋里，再將電磁爐搬到客廳的茶幾上這短暫的時間里。良生已經沖進洗手間洗澡了。等他出來時，煥然一新，頭發齊整了不少，單衣單褲的倒顯出精神來，不像先前那般文弱加頹廢了。

有酒嗎？熊哥。他問。

二鍋頭。

帶勁兒！

良生在軍容鏡前擦著頭發，再次盯上了那張粉色的便箋紙，喃喃道，這會是誰寫的呢？

你問這個干什么？我和言子異口同聲說。言子也從臥室出來了。

良生驚了一下，隨即怯怯地問我，熊哥，你這今天還有客人啊？話剛出口，他捂住了嘴。

哇靠！你進門時我就出來了好吧，你失憶嗎？——再說，你不是客人嗎？言子說。

嗞～良生嘴里發出這么一聲來，不再說話，擺出一副不愛搭理她的大哥模樣。

我們圍著茶幾坐定，我和良生一人一杯二鍋頭。言子說喝不了酒，我們都說喝點白酒暖身子，她好歹答應倒了小半杯。

正式介紹一下，言子，他叫良生;良生，她是言子。大家都是路上的人。我說。

他們兩個都沉默了起來。

良生最先反應過來，他擼起胳膊，說得好！熊哥，對，咱都是路上的人。路上的人一起碰個杯吧。

我們把杯子舉得老高。

對了，我都不知道你們真名呢，要不咱們互相介紹一下自己吧。

名字不過就是個稱呼而已嘛！就叫我良生就行。說著，良生夾了口菜，隨即又拿起酒杯自顧自抿了一口酒。

言子也沒有想介紹的意思，我將下面的話咽了回去，只好作罷。

我和良生是幾天前在“沙發客”上認識的，“良生”和“熊哥”都是我們在網站注冊的會員名。他們在路上行走的人每到一地之前都會在“沙發客”上找能給他們提供“沙發”的人。開始時，我免費為他們提供“沙發”，后來我發現客源量并不大，干脆就將沙發改成了上下鋪的床位，讓背包客好好睡上一覺。為了分擔房屋租金，我也將免費服務升級成了象征性收取微薄房費，這樣一來，來住店的人雖說少了，但旅客的素質卻提升了。我們一起吃吃飯、聊聊天、看看書，生活也隨之豐富起來。

言子卻是昨天自己找上門來的，她說她是到了這里后在網吧上網時看到的地址。她來時的落魄相兒可比良生慘多了，像是被賊追上樓來的，披頭散發、氣喘吁吁，敲開我房門后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這為什么叫“浮生8848”，為什么？——我主要想問你為什么叫“8848”？我在網上看了你店里的照片，你和軍隊有什么聯系嗎？

我狐疑地看著她，你先住進來再說。

窗外鞭炮轟鳴，春晚已經拉開帷幕，他們兩個卻都不感興趣。看那個干嗎？多鬧得慌！言子說，我們就這么聊聊天挺好。

言子的話讓我恍惚起來，除夕夜，三個陌生人坐在一起把酒言歡。正對面的墻上，貼著我和我的戰友們，我們曾經轟轟烈烈，現在，他們像電視一樣，上了墻。想到這，我提議，我們為即將到來的新年干一杯吧，這是緣分。三個人紛紛舉起杯。

一朵煙花又躥上了天。每當有煙花躥上天，言子就起身到陽臺上看上一陣，我和良生則旁若無物地喝著酒。

這種場合，好不熱鬧。讓我想起了在部隊時的每一個火鍋，那時一大幫人圍著火鍋搶著吃。有一次野巡，大家伙兒在地上挖個坑，將鍋坐上去，生火做飯，也是按著火鍋的模式，能涮的都扔進去涮，然后拿著飯盒，或者茶缸吃得熱火朝天。我突然一拍腦袋，我問良生，應該把用餐的餐具也改成部隊的飯盒或者茶缸子，這才過癮，你說是不是？

良生點點頭。

我說就是不知道那樣的話還會有別的人愿意在這吃不。

他說好這口的肯定都樂意。

借此機會，話題就轉移到怎么讓“浮生8848”變得更好，我開始征求良生和言子的意見。

良生想了想說，你應該添點健身設備。

言子說，我倒覺得你可以搞個投影儀自己放放電影，那種戰爭大片。說著，她激動得跳了起來。

對，這主意不錯，良生附和，其實你可以把客廳弄成障礙訓練場。

我翻了一下白眼，你以為我這有多少平米？再說，我這可是個家。

良生看我翻白眼，笑得不行，熊哥，你可真像卡通人物。——你一點都不像個退伍軍人。

我有點不高興，你也不像，剛才在路口碰見你，還以為你是哪家公子哥。

他倒不生氣，公子哥好啊！

在熱烈的氣氛中，晚餐進入到游戲環節，良生提議玩起了“誠實勇敢”。言子說他土，卻沒拒絕，因為她沒想到更好玩的。

這個“誠實勇敢”就像專為言子設計的，第一回合猜拳她就輸了，我以為她會選誠實，結果她選了勇敢。

良生想了想說，就咱們三個人，勇敢的話——要不你舌吻熊哥一分鐘？

喝你的酒吧！我臉熱辣辣的，不敢看言子。

你別太過分了哈？言子拉下臉嚇唬良生。

可是你自己選的。良生說。

舌吻一分鐘可不行。

那就半分鐘。

暈。

“啪！”我嘴唇果然被什么蹭了一下，回過神來，言子早已坐回了位子。

良生起哄地鼓掌。

我不敢看她，尷尬地咳了一聲。

言子喝了一口酒。

第二回合，又是言子敗下陣來。

這次選誠實吧！我說。

不，我就選勇敢，要不我脫給你們看？言子拉開架勢。她顯然有些醉了。

別，你還是選誠實吧！良生說。

不。言子說。

不什么不，你就選誠實！良生說，隨即問題已經出來了，你為什么出來走？

因為我想看大千世界！

扯！

那你說是什么？

這個我怎么知道，所以才問你啊。良生說。

你別太過分了。言子說，我不想回答，我為什么要回答？我認識你嗎？她像真的有點生氣了，一股腦兒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這下總可以了吧？接著，言子滿臉通紅離了桌，一個人扶著陽臺眺望著明亮的城市之夜。

一朵斑斕的火花再次上了天。

我不敢提讓她寫故事的事了，良生卻抬眼示意我，噘嘴朝向鏡子上那張粉色的便箋紙。

我說你看好了，我那可是大號的便箋紙。

良生說，要故事還不簡單，保準給你。有了——他折身回了臥室，拿了一張日記本上的日記撕給了我：

他想看最美的風景，就繞進了一個藏族村。時值初秋的黃昏，太陽翕動在崇山峻嶺的縫隙間，寨子里的房屋高高低低占去了半面山坡，紅瓦黃墻間的經幡在停滯的時間中沉醉。那村活像一塊斜躺著的、溫潤的玉，讓他在一瞬間想到江南了。

他停下單車，右腿踏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展開雙臂，深深吸了一口氣，理了理肩膀上氈子一樣的頭發，他決定下來，推著車進去。他為了出來，鬧到了父親揚言不再認他的程度。可一旦上路了，卻并不輕松，他好像時刻都能聽到那高亢的軍號聲，催人奮進，催著他不停地趕啊趕、奔啊奔，跟時間賽跑一樣，每天蹬著腳踏板，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而自從沿著川藏線進了高原，天高地遠的西藏天堂竟也沒讓他的境界得到提升，他在焦慮的同時竟增加了一些緊張。在到達那個小型的私人藏狗養殖舍之前，他并未后悔深入藏寨。可當他拿著摔得坑坑洼洼的手機對準圈里的那些藏狗時，隱約覺出些不妙。果然，那條看家狗沖了出來。他下意識趕緊跳上車，血瞬間涌上大腦，他祈禱這輛騎了半年的捷安達千萬別臨陣脫逃，像父親指責他爛泥扶不上墻，那他準死得很慘，想著身上要是真被一條狗叼幾個洞，然后以這種形式命喪尋夢路，那將成為他短暫生命里最大的笑話，比當幾年義務兵還讓人笑話。可那條兇猛的藏狗沖著他的背包帶撲了上來，沒咬到。等它再次試圖撲上來時，他終于到了村口的坡路。一個猛子沖了下去，那條藏狗倒由于克服慣性慢了下來。他滑了兩百米后，沖進了路旁的大坑里，來了個人仰馬翻。這下可慘了。他死死閉著眼睛，等待著那條狗對自己的凌辱。

他閉著眼睛，聽見了一個男人的吼聲，接著，狗返回去了。他卻掩面哭了起來。

我粗略讀了一通，說你這不是日記，第三人稱，沒想到你還是個作家嘛！

他笑了笑，平時喜歡寫點。可這算故事吧？

算。

良生說，就把這個貼上吧，我說你的紙實在是太難看了。其實我心里想說，這個故事并不讓人喜歡。他沒說什么，放下手里的紙繼續喝酒。

他問我，你為什么要開這個客棧？又不賺錢！

我說為了守著一些東西。

我問他，那你為什么出來走呢？難道是退伍后找不到工作？我心里知道不是那樣，可還是這么問他。

我想找到一些東西。良生說。

這時，言子低著頭，晃晃悠悠地回了臥室，把門關上了。

我敲她房門，我說我再拿一床軍被給你吧，夜里冷。

她說不用。

那你不等零點鐘聲了？我問她。

一會兒再說吧。

我和良生繼續碰杯，沒一會，一瓶二鍋頭就見了底。良生的酒勁似乎也上來了。

我看了看表，坐定。聽，你聽到什么了沒有？我說。

他放下杯子，屏住呼吸，做出一副用力的樣子。

熄燈號。他說。

簡直不可思議。我猛然想起，今天是除夕，壓根沒有什么熄燈號。他卻聽到了。

我順著他的話，按響了手機，一段熟悉的旋律在這綠色的海洋里彌漫開來。

大約是被手機鈴聲吵醒了，言子從屋里出來了，在拐角處盯著我們，流下眼淚來。

她說，這個音樂鈴聲好熟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說這是熄燈號。

噢。

接著，她將手里拿著的便箋紙遞給了我：

那年夏天，女孩認識了她的軍人，是在火車上。他筆挺的軍裝，莊嚴的大蓋帽讓女孩欲罷不能，那帽徽晃得女孩睜不開眼睛。她看著他，錐形臉，紫紅的臉部皮膚刀割樣兒的呈現一條條瑣碎的細紋。一分鐘之內，女孩愛上了軍人。軍人呢？絲毫沒注意到對面的她，一路上，軍人的雙眼多數時候望向窗外，寫滿了故事。女孩太想跟他搭訕了，可她是女孩，還是個女學生，她怎么開得了口呢？她心里爬滿了螞蟻，幾乎坐不住了。終于，有一段時間，軍人掏出了一封信，女孩借機瞄了一下信封上的地址，無奈她只瞄到了地址上的部隊番號，還只是最后幾個數字，是8848嗎？還是4884？或者8488？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了，她太激動了。她注定要為這幾個數字跑上十萬八千里，跑出個自己的長征來。

讀完故事，我定睛看著她不知說什么好。她很可能是個軍裝控，如果那個男人當時沒穿那套軍裝，她壓根不會愛上他。脫掉那身皮保不齊是個什么人呢，他的本質或許壓根不值得她做出這些來。可我看著她的眼睛，不忍心消滅她眼里的那團火。

她問，這回你能告訴我8848是什么意思了吧？是不是你以前部隊的番號？

是。我果斷騙了她。其實那只是我曾喜歡過的一個人的生日。

她問我，怎么走呢？

我說離這里很近，一路向南就能到，要不然我也不會在這里開“8848”，我家并不在這。

她說知道了。

我說可你怎么去找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進得去部隊？就算你進去了，那么多人……

那你不用管，她說，我明天退房。

我和良生對視了一眼，沒再理她。我們跟著熄燈號哼唱了會歌。哼唱了一會，我們又開始用筷子敲著碗，唱起了軍歌：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氣氛再次熱了起來，比看春晚熱鬧多了。唱著唱著，良生突然雙手抱頭，低下來，掩面抽泣起來。

當初是那么恨的一個地方，沒想到現在怎么走也走不出來了，我再把中國走一遍也走不出。我根本過不好生活了。說著，良生開始號啕大哭。伴著哭聲，他沒頭沒尾地繼續說著，人真他媽的是個賤種，你說一個焚香念佛經的人怎么能當得好兵？一個愛讀讀詩寫寫字的人怎么能當個好兵？在部隊里，我他媽就知道看閑書啊，泡圖書館啊，都被人嫌棄死了。開始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五公里跑不下來，被人拖著拽著，不知死過幾次了。也怪了，還真就成了，良生破涕為笑，還他媽一路副班長、班長、排長，混到二期的時候，連長說我優秀讓我接著轉，我死活不轉了。我干嗎要轉？我他媽根本就不適合待在那啊，我的青春啊……

兩年了！熊哥，都兩年了。別的戰友打工的打工，接老爸班當個小老板的也有，可我——我——我的心出不來啊，我把自己弄丟了……

我知道，良生喝醉了。

我也醉了。

可是他比我醉得早，醉得早的人有權利絮叨，因為有人聽。

接著，良生去陽臺接了個電話，回來后手機放在沙發上，人沖到衛生間去吐開了花。“嘀嘀”——手機響了兩聲。一種巨大的磁力頓時將我吸引，我知道那手機里面有更多的故事，更多我渴望知道的故事，一張兩張便箋紙遠遠寫不完的故事。我的手試圖接近那個手機，剛伸過去又收了回來，我怎么能窺探他人的隱私呢？是的，這違法。我們并不熟，從見面到目前我們認識不足六個小時，我憑什么知道別人的隱私呢？我猶豫了，忍不住朝衛生間瞄了一眼，良生并沒有要出來的意思，看來他真的喝多了，一定的。況且，我也喝多了不是嗎。于是，我按開了他的手機，那是一個名叫娟子的人發來的一條短信，那人在短信里問：你什么時候回來娶我？

良生晃晃悠悠地回來了，一頭栽在沙發上，他翻了兩次身后，鼾聲四起。

我吃了幾根青菜，雙手扶著后腦勺，仰面躺了下去。

好累。

屋子里很靜，在昏暗的燈光里，對面電視墻的照片里，坐在沖鋒舟上的班長在沖我笑。接著，一個迅猛的大浪從他身后襲過來。

到處都是水，到處都是汪洋，到處漆黑一片。水底下是莊稼、是房屋、是電線桿子。

過了整整一夜一直忙活到中午時，災民終于被解救完畢。我和班長搭伴一條沖鋒舟，我們累得不行，在汪洋上漂著。

我說，班長，靠岸吧，我去買份炒粉。

于是，沖鋒舟靠了岸。

等我回來時，班長和沖鋒舟不見了。戰友說，有一戶人家出了緊急狀況，班長趕過去了。

可他卻再也沒回來。

我要去哪找他呢？

夢里到處是水，還有班長的模樣，他翕動著嘴唇，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班長說過他出生在屈原的故鄉，最終被洪水帶走了，多荒誕。我不知道班長家的具體地址，知道了也沒用，連尸體都沒找到，我除了待在這里，不知能用什么方式紀念他。

長久以來，我想把這個故事講給人聽，用交換的方式，可卻從未成功過，因為并不一定有人愛聽你的故事。

跨年就這么被夢境占據了。

農歷新年的第一天是個大晴天，我睡到中午醒來時，發現自己仍在客廳的沙發上，良生卻不在身旁。我挨個屋轉了一遍，言子果然走了，在臥室里留下一張簡短的便箋紙算是告別，寫了幾個字：謝謝你熊哥，我不會忘記你。紙下壓了五十元錢。

良生則在自己的房間里收拾東西。

我說你也急著走？不多住幾天？

哇靠！你以為你這里是麗江啊，有啥好住的。

他說話一嘴的酒氣，尚未完全醒酒，不過不知何時他竟把便箋紙寫了密密麻麻的兩面，遞給我說，再說我也沒那么多故事給你講。你這地方咱還真住不起。說著拍了拍我肩膀，我開玩笑的。

我說真暈，我還能不知道你是開玩笑。

不過他便箋紙上寫的東西當真吸引了我。

他是這么寫的：

十年前，一個北方的男孩到了浙江舟山的普陀島，去投奔他的親戚。他的親戚給他安排了個工作，在普陀島度假酒店里當保安。他閑班的時候無聊，常常做兩件事，要么去海邊看海，他總覺得海是看不夠的，在山上看和在灘涂上看完全不一樣;第二件，就是去寺廟里焚香唱經，他還拜了一位叫至善的師父。

三年后的一天，他夢見了一支隊伍開到了普陀島，夢里有個可憐巴巴的男孩就跟著隊伍去了。于是，他找到至善師父說他想當兵。他以為至善師父會打消他這個念頭，這樣他就好放棄了。誰知師父卻說，你夢到了，你們在夢里結合了，那就是你們有緣，你去吧。接下來的五年，他把自己交給了東北，在鴨綠江哨卡站崗放哨，一站就是五年。五年后，他又不知道該去哪了，該怎么辦了。他說他就走走吧，邊走再邊想去哪的問題、干啥的問題吧，他說走就真的走了……

我說抽支煙吧，于是，我抽出一支煙給良生點上，拉他到了陽臺。昨晚的那條短信一直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終于忍不住問他，這么些年一直一個人？

他吧嗒了一口煙說，故事后面還有呢：男孩退伍后又被逼著去一家職業學院讀了半年書，讀書的時候認識個女孩，對男孩很好。在部隊的時候，男孩天天不敢卻天天想女人，可到了能想也敢想的時候了，卻——

我打斷了他，那應該放心大膽地談了。

他卻說，談不起了。

沒容我問，他又說道，想不到給我影響這么大，一個迷失自我的人，要怎么去建立一個家庭呢？說完，他苦笑了一下，挺無奈的。

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暖洋洋的。

送走良生后，我對著一個人的三居室，心里再次空落落起來。那種感覺，一下讓我想起我戴上大紅花坐上軍列的那一刻，又想到我被卸掉肩章、卷起鋪蓋卷走人的那一刻，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我摸著電視墻上那些熱鬧的場景和熟悉的臉龐，內心翻江倒海。

門突然被敲響了，是良生。他說，我落了東西。

我正疑惑，他卻已經進來了，從沙發上拿起了昨晚那張日記紙說，你不要的故事我得帶走，我的故事不能不完整不是！說著，頭也不抬地走去。

走到門口時，他似乎發現了我的異常，問了句，熊哥你怎么了？沒事吧？很隨意的樣子。

我強顏歡笑說，沒事兒啊，新年第一天，有點激動。我沖他眨了下眼，伸了個懶腰。對了，祝你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他說。

熊哥，你不打算出去走走嗎？整天守在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守的？過去的就是過去了。

我想了想，說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就去找你吧？你有經驗，帶帶我。

狗屁！他笑了一下，這還要經驗？邁出去第一步，就是經驗。

我可不帶你。你就走你的，我走我的，保不齊哪天還碰上了。

我說中國這么大，這概率——

他說你不相信？

我說你信？

他認真點點頭說，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