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仇

1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不為自己出口惡氣，也要為兄弟們爭個臉。干他！天王老子說情也不成。拼老命也要干死他馬建軍！你這個“馬叫”，牛B個鳥！！電子對抗營教導員呂仁高的拳頭，重重地砸在辦公桌上，一個正立定著的軍用漱口搪瓷缸子，嚇得一個激靈，開水濺了一地。

為全營兄弟報仇雪恥的念頭，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壓了下去，沒曾想今天又沉渣泛起：誰他媽等得及？咬也要咬他一口！

屋外的營院落了一層枯葉。沒完沒了的雨天，黃葉片片濕漉漉黏兮兮的，不彎腰摳著掏著，誰也沒本事收拾干凈。況且秋風一起，面臨復退的老兵心里毛糙糙的，要是再讓快要脫軍裝走人的他們把這地方收拾干凈，做教導員的也有點于心不忍。

“防化營與咱有仇，爛樹葉子湊什么熱鬧？”突然間，呂仁高又想起了一件煩心事，那就是妻子李萍上次說了，這些天家屬來隊，現如今還不見個招呼？早上出操，在山口拐彎處遠遠看到有個女人的背影，當時眼睛一花，還以為怎么不聲不響地趕來了，哪曉得快攆上之時才發覺看錯了人。正懊惱呢，防化營收操的隊伍回頭了，領頭的就是教導員馬建軍。這個幸災樂禍的，是成心挑釁啊！領著他的一彪人馬，一聲聲號兜頭炸了過來，吃槍子似的嘎嘣脆，直到現在還讓人氣不打一處來：這些枯草敗葉，簡直跟那“馬叫”一個坯子倒出來的，不是個東西。

其實，私底下把防化營教導員馬建軍喊成“馬叫”，并不是呂仁高的發明專利，細想起來，他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防化營那些軍官，幾次兩營對壘起來，不也起哄著“驢叫、驢叫”地喊過他呂仁高么？想想兵們熬日子清苦，要是這樣調侃能緩解些苦悶，他個人憋屈些倒沒什么，只是想想有點來氣，爹娘怎么起了這個名字？還“女人高”，叫起來一水的娘娘腔。那年他與馬建軍一個悶罐車皮從老家拉來，一股腦兒癱在月臺上。后來聽說他們那批兵的檔案袋子嘩啦一聲散在桌上，如一副玩輸了誰也不想洗的撲克牌，被前來挑兵的軍官們抓鬮一樣，劃拉到了集團軍直屬隊。這以后兩個人成了冤家對頭處處都在較勁。雖說兩家不在一個鄉鎮，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到了營盤絕對是正宗老鄉。有次，一聊還對上點了，連自己后來的老婆李萍，人家馬建軍也能說個子丑寅卯。也難怪，家門口的池塘誰還不知道深淺？又能出幾個美人坯子？只是這家伙居心叵測，說起那個名字之時，在后面自作主張地添了個兒化音，讓不知底細的兵們，老是往有部艷情小說上想事，這也讓呂仁高氣不打一處來，好在兵們知道是這兩個營首長級老鄉鬧著玩的，也就一笑了之。

前些年兩人上了軍校，天南海北的不方便鬧了，沒曾想軍校畢業又一同分回九里山，雖不在一個連隊但早不見晚見，直到兩人成了正營少校，還在一紙命令上當的教導員。真不知直工處長怎么想的？通信處和防化處又是怎么同意的？集團軍政治處干部處怎么審核的？這邊怎么報上去的任職名單，他們也不下來征求下意見？這往后讓士兵們怎么喊？本來就不大的營院，因為姓氏原因，倒成了兄弟單位相互戲謔的笑柄：呂仁高呂教呢，被稱作“驢叫”;馬建軍馬教呢，被喊成“馬叫”;還有偵察營教導員姓朱，這下成了“豬叫”，要是再有個什么楊教導員劉教導員羅教導員茍教導員的話，集團軍直屬隊大院，一開會起來要是有個惡作劇的，這個“叫”那個“叫”的，豈不成了一家綜合性大型養殖場？

呂仁高嘆了口氣，想讓一連長派幾個兵，把樹葉片片處理了再吃午飯。話一出口，才想到今天是節假日，集團軍直屬隊正組織棋牌類比賽，特別是撲克牌“摜蛋”比賽，他們營最有戲。為了一雪前恥，他把營里幾組對手重新整合，最看好的“黃金搭檔”，就是一連長與士官王浩然組合。出戰之前，呂仁高要求他們一旦與“馬叫”手下遭遇，不把對方打趴下就“別回來見我”。

也難怪呂仁高憋著一口惡氣。那一串氣泡泡積攢著都能筑窩了，好比一口旋進山窩里的風，又像只闖入屋子的鳥，總想找個縫隙鉆出去。進山這些年，特別是他倆當了教導員之后，兩個營不論在直工處組織的任何場面碰上，眼珠子都要紅上幾天，差不多都結下了世代家仇了。平日里這么多營連齊聚九里山集團軍直屬隊大院，又是專業各異，即使到了比武場上也是各比各的專業，難得“華山論劍”一回。如此一來，一些文體比賽的“共同項目”，則成了兵們“見紅旗就扛，見第一就爭”的不二選擇，更何況還有幾個營連的教導員和指導員，這些搞政工的逮住了一次露臉機會，哪個不是王八瞪綠豆似的盯緊了？

西望過去，九里山下的營房一溜兒的三列長龍，宛如孩童們玩耍時排列整齊的積木：第一排防化營，第二排偵察營，第三排才輪到對抗營，憑什么啊？防化營獨占前排搶了風水和風景，憑的是《三大條令》里的哪一章哪一款哪一條？近年來直屬隊年終評功評獎，防化營成了獲獎專業戶不說，單是幾次直屬隊的體育賽事，也是讓對抗營舊仇未報再添新傷痕。有幾次，直屬隊撲克牌比賽，幾對種子選手都在防化營手下鎩羽而歸，他自己親自率隊出征也沒討到彩頭，最慘的一次居然被“馬叫”當眾剃了個光頭;最可氣的是一次足球賽，全場都是他們壓著“馬叫”，三個立柱兩個橫梁都打齜了，倒是自己一個烏龍，讓人家僥幸險勝。瞧他們那個嘚瑟樣子，呂仁高現在想來也沒了胃口：“馬叫”帶隊訓練歸來，一聲聲番號震天，還故意迂回到對抗營繞了一圈，成心氣人還是咋的？豬尿脬打臉，不痛是不痛，臭臉嘛不是？

總有一天，老子非要收拾你“馬叫”不可。呂仁高一抬頭，看到一連參加比賽的幾個兵，進屋的腳步灰溜溜的，連忙大喝一聲“站住”，落在后面的一個班長轉身立定，“教導員，冤家路窄，碰上防化營，那個慘吶……”

“廢物！飯桶！！一副倒霉樣兒，敢打必勝的士氣哪去了？”呂仁高一擼袖子，“一連長呢？”

“比我們還慘，還沒反應過來，人家就‘一條龍’ 過了。”那個二級士官一臉的不服氣。

“吃了敗仗還有臉回來？”呂仁高頭也不回地走了：這“馬叫”也太張狂了，如果任其張狂下去，以后自己在兵們面前說話也沒了底氣。

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刻也等不及了。江干事年底轉業走人，你“馬叫”倒是有心乘機造勢，想早早號著這個位置，你要是得逞了，將來對抗營還有好日子過！

2

苦思冥想著急于復仇，人算不如天算，復仇方案卻不得不推遲：李萍來隊了。

與往常一樣，李萍家屬來隊也沒事可做。早些時候呂仁高還盼老婆孩子隨軍，這樣轉業后好進城安排。可后來李萍不大想了，江南水鄉的姑娘，白嫩嫩的身子水靈靈的，讓這里的那廝風兒撲上來猛啃亂咬的？憑什么呀？要不是男人在這當兵，誰存心犯傻么不是？沒幾次下來，李萍對家屬來隊淡了興趣，就想著知識改變命運，要不然等熬隨軍再熬轉業還不知猴年馬月，最主要的還有轉業、隨軍安置這樣揪心的二次擇業，到頭來苦巴的還是自己。于是她就發了狠，逮住了一個進城考試機會，考進了縣民政局的科員編制。

到了民政局，李萍有了更多機會與復轉退軍人接觸，干部們轉業安置還算說得過去，就是那些士官，眼巴巴地盼著能有個安排，可哪知道地方政府難啊，縣里也沒有幾家像樣的企業。那時候的李萍，也想勸老公早點脫軍裝走人。都三十好幾了，人家早想著開奔馳了，咱呢，除了年齡“奔四”之外，啥也沒個奔頭。

所以李萍一有空就想為兵們做點事，似乎心里償還了欠著營盤里的一份情，有時去伙房幫廚，更多是去了菜地里。部隊海訓回來，菜地有了些蕭瑟，不像印象里的一片蔥蘢，讓她心里一次次生出一種叫詩的東西。

下個月開始老兵復退。這是年度安全的敏感期，特別是一連那幾個老兵，這幾年在九里山回回被防化營趴在頭頂上做窩，心口憋著惡氣，好幾次在球場上差點動了手。作為營首長如果不為兵們做主一回，讓這一撥兵帶著遺憾走人，將來一輩子碰不了“仇人”一面，還不窩心一輩子？特別是王浩然他們幾個，一個個猴急猴急的，一連幾天吃不好睡不實的，抬頭都是一副血紅的眼睛，恨不得見誰都要啃他一口。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得想個絕活治治他們，不能再打無把握之仗。要不然到頭來豈不讓人家笑掉大牙！穿梭在菜地之間，呂仁高的心思停泊在如何復仇之上，因為他得到準確消息，下周開訓動員會，將軍點名要來九里山一趟。

將軍一來，自然少不了要拉歌。印象里將軍就好這一口，聽說將軍的老子早年在紅軍一個連隊時治軍嚴謹，每次大的戰斗任務下達之前，就愛拿唱歌說事，凡是要求兵們唱歌，他一定會大聲歌唱。那支隊伍一仗下來哪怕沒剩幾個人，只要還能喘口氣，歌子照樣唱得能驚飛天上的鳥兒，驅走遮住日頭的云彩。現在的九里山營院，其他幾個還是連級單位，偵察營有外訓任務尚待歸建。要想在將軍面前露臉，只有人多勢眾的對抗營和防化營兩個才能充當老大掰一回手腕，盡管以前的每次拉歌，都讓“馬叫”占盡了便宜。

呂仁高捏緊了拳頭，他想的是如何找到“馬叫”的縫隙，來個出其不意。

李萍似乎對丈夫的想法一點也不捧場。

菜地里一溜兒的長豇豆架下，李萍拉開架式操練起了楊氏太極拳。以前在電話里也聽她炫耀過如何養身健體，其實還不是想打發那一個個寂寞日子？幾個月不見，沒想到李萍的太極技藝爐火純青，掤捋擠按、摟膝拗步的一招一式收放自如，宛如閑云野鶴在輕歌曼舞。呂仁高剛才還火冒冒的心氣，漸漸兒被她比畫得涼涼的，心兒又回到了故鄉那柔美的江南六月。

第一次見到李萍，是在老家的小船之上。老家在江南水鄉，水鄉人趕路不大用腳，他們的腳是船。水鄉的路水云鋪就，船緩步其上，剛剛剪開的云彩復又彌合，一綹綹向兩邊分辮著，仿佛坐著美人的船頭，就是一把乘風的梳子。那時候兩個人靜坐河邊，聆聽著靜若處子的水鄉六月，一時間都能聽到它那若有若無的喘息聲，伴著荷花稻花還有水草的香味，讓人沉醉其中。

那時的李萍知道丈夫心里還藏著一股殺氣，也就不大說話。她只是在河邊小憩時，一會兒望望天上，一會兒望望水里，一會兒再望望一身軍裝的他。天上有云，兩三朵，如受驚的馬;水里有霞，七八點，像蠕動的羊。這天上地下的，抬起頭見有了生人，猛地一驚，眨眼工夫就抬腿跑遠了。零星的野荷上有亭亭的蜻蜓，往中間去，多了幾窩菱角，偶爾撐開的一傘水花，是嬉戲的魚兒。河水晶瑩，一線線水草伸直往上舉著，如水下森林，引得表演的魚兒紛紛環繞。隨手丟過一頁石片，望其翻騰著飄然而墜，引得魚兒生憐，齊齊來托，直到落定，還不愿放棄努力。抬眼一望，日頭也是賴在彩云之間分明瞌睡著，在水面上鋪就一條或有或無的星光大道，一波一漾的直通遠方，伴著四周一片拔節生長的聲響。

老家的李萍即使一言不語，也比這秋風中的花拳繡腿耐看。人家“馬叫”氣勢洶洶地殺將過來，你輕飄飄的還不成了靶子？呂仁高剛走幾步，李萍收了拳架，身輕如燕的當兒，甩了他好遠。

“眼里只有報仇，殺性太重。老想著硬碰硬地死纏爛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呂仁高也急：這樣慢吞吞的，一邊稍息去吧。你沒看馬叫，還有那一窩子兵，狼一樣的恨不得張口就要吃人。

“太極講究借力打力，順水推舟。”

“怎么個借力打力？”呂仁高一時云里霧里。

“莫急，不就是為了在將軍面前報你的血海深仇？不就是一個拉歌對抗？小菜一碟。”李萍挑過眼神，“明天炒幾個菜，你把一連長他們叫來，看我如何面授機宜。”

“……”一片蔥蘢之間，彌漫著瓜果蔬菜奇異的清香。

“難道你忘了，你家娘子在學校里組織拉歌，輸過嗎！”李萍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淮海戰役，是人民用小車輪子推出來的。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這回我可是個實打實的“支前民工”哦？

3

聽說嫂子宴請，一連長早就屁顛顛的，后面還墜著王浩然他們。前些年李萍來隊，這幾個吃貨就不止一次蹭過嫂子的廚藝，這次赴宴，雖說大多是地里的菜，那也是嫂子蔥白的水鄉小手烹制的，味道自然不一樣了。

李萍旁聽一連長說著以往失利的教訓，又詢問了他們最為拿手的幾首歌曲，這才和盤道出計謀。這個計謀在她心里蓄謀已久，她說得不緊不慢，猶如打太極中的一招一式，交代得有板有眼。

看到教導員眼睛油亮，一連長有些掃興了。唉，要是有酒就好了。一想到壓抑了幾年的復仇計劃即將得以實現，無論如何教導員也會率領他們幾個，把杯子滿上高高端過頭頂，代表全營官兵敬偉大的軍嫂一杯。

李萍說：“酒就免了，等報仇之后，大家再敬也不遲。眼下八字還沒一撇，何功之有？聽嫂子的，這回咱們先得練熟了，才可置敵于死地，關鍵時刻我自有錦囊妙計。”

“王浩然，記住了沒有？”一連長吩咐道，“給我記踏實了，明天一大早集合部隊，按嫂子要求，繼續操練。”

“是！”盡管碗里端的是水，幾個兵一聲吶喊，也碰出了一種拼酒的氣勢。

“淡定，沖動是魔鬼。”李萍做了個暫停手勢，“大家前后隔后排這么擠著，還嫌人家聽不真切？”

見一連長一頭霧水，呂仁高樂了：“咱把隊伍帶進九里山不就得了？江干事要是查問，就說是軍民共建，誰也管不著。全營幾百號人都交給你王浩然了，你有本事就讓大伙扯著嗓子喊山，就是把九里山喊崩喊裂了，再給‘馬叫’通報一下，諒他也沒個屁放。”

幾個人出了家屬區，營部通信員迎面而來。原來直工處通知來了，下周一上午開訓動員，還請來了集團軍宣傳處的報道干事。

“將軍還特別要求部隊提前半小時進場，說要看部隊拉歌。”通信員怯生生地提醒了一句。

還真給撞上了，看這回鹿死誰手！該我們“咸魚翻身”了！

剛回營部，電話鈴響了，是馬叫：“驢叫啊驢叫，李瓶兒來了？你可得悠著點……怎么說話沒了底氣？像只霜打的茄子？”

“敢問馬叫，有何見教？”

“下周一禮堂相見，就當我下戰書來了，是騾子是馬，咱拉出來遛遛。”

“遛遛就遛遛，誰怕誰啊，咱又不比你少長只手腳還是咋的？拉歌靠的是嘴，嘴不是讓你吹牛B的，更不是吃干飯的。”

“有種！幾天不見，成漢子爺們兒了？怕是老婆教唆的吧？你這個吃軟飯的。”電話機里扔過來一陣陣的高分貝，“屢敗屢戰，精神可嘉，我看你趁早歇菜得了，還嫌不夠丟人？”

“嘚瑟個鳥？看我怎么騎上你這匹烈馬！”

“拉倒吧，驢叫……”電話里嘴巴官司當然打不出勝負，臨了，馬建軍一副得意洋洋的嘲諷，“咱們拉歌場上見，老鄉歸老鄉的擺在一邊，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奉陪到底，大禮堂見。”呂仁高知道“馬叫”是投石問路刺探軍情，還連蒙帶嚇，說不定早在下面動手練歌了，“老子是五谷雜糧養大，又不是給你嚇大的，好你個‘馬叫’，到時有你好看！”

4

兩個營為拉歌結下梁子，大院里誰都知道，那是兩群雄雞“斗嘴巴架”，歷年來對抗營沒贏過一次。本來兩營專業各異，部隊集合公開場合里的拉歌，是人人可以參與的“共同科目”，這課目簡明扼要，兩家人馬齊了，也不要什么開場，一上來擰上勁也不要講什么藝術，放開嗓子輸贏就在于一個氣勢。呂仁高上任這幾年，回回都是防化營一直牛B，讓他只能是沒脾氣。

事實上就是防化營不找上門來，呂仁高也有了“臥薪嘗膽”的復仇之心。養兵千日，用兵一朝，哪能長年累月的不拉出來摔打摔打？既然對手挑戰，何不亮劍一回？

就在李萍面授機宜之后，第二天呂仁高把全營拉進九里山和盤托出“報仇”計劃。這可說到兵們心坎上了。一時兵群如冰河開江般猛然炸裂，喊聲震天的氣浪像是要把他托上悠悠的云彩。老兵們更覺機遇難得，能在將軍面前完成一場別開生面的復仇，此番偉大意義非同一般。

如釋重負的呂仁高，覺得肩上平添了一分沉重，似乎肩負著電子對抗營幾茬人的希望。大戰之前，知己知彼。相比之下，防化營那個指揮要“職業”多了，那人歌唱得好，直屬隊有他不少“追星族”，小譽“軍中劉歡”。此廝人高馬大，水塔一樣的身子往臺上一戳，天生一種霸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為此，呂仁高一再給自己選定的拉歌指揮官王浩然打氣壯膽。這次，呂仁高把隊伍帶進山里，找個空曠天地“臨陣磨槍”，等那份蓄謀已久的拉歌詞操練完畢，這才悄悄透出這份苦心孤詣的“絕活”，兵群扯起嗓子，叫喚得日頭都暗了光澤，一時練得勁起索性不想停了。呂仁高一看，唯恐明日啞了嗓子誤了正事，才連忙叫停歇了。

翌日，當對抗營進入直屬隊大禮堂門前之時，防化營早在原地待命了。還沒等呂仁高下達立定口令，馬建軍就在隊列前提出了若干點要求，每提一點，隊伍里就發出炸雷般的和聲，齊齊兒朝這邊砸了過來。

呂仁高余光里看到，兵們有的小腿肚子微微戰栗，古語說的“敗將豈敢言勇”也許就是如此。這種心態還拉個頭？呂仁高熱血直涌，戰前動員一點也不顧情面：“別看他們站成一壟煙長，幾個有骨子？風一吹魂就散了。兵不在多，在精，在勇，在謀，在敢于拼命！他們充其量就是一袋袋移動的大米，糟蹋軍糧的吃貨，一群沒腦子的憨兵、孬兵、熊兵！仇人就在眼前，要是血性漢子爺們兒，上去給我剁了再說。拉歌就是戰爭，到時候一個個把眼睛瞪圓了，咬也要把他們咬死！”

對抗營進場，禮堂人聲鼎沸，這邊隊伍還沒坐穩，防化營就先發制人了。一首合唱的《說打就打》如集束手榴彈兜頭砸了過來：

說打就打

說干就干

練練手中槍

刺刀手榴彈

瞄得準來打呀打得狠

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膽寒……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又是那個“劉歡”！

呂仁高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動作小得似乎若隱若現。“劉歡”即興手舞足蹈起來，隨著他的手勢，防化營迫不及待地吼開了蓄謀已久的拉歌詞：

（領）對抗營是老大哥，

（合）鼓掌歡迎唱支歌。

（領）一進會場要唱歌，

（合）怎么今天趴了窩……

兜頭的一招劈頭蓋臉。同一個大院里住著，別說友鄰部隊，就是對手也不該如此不講禮貌啊。看來，“馬叫”這回出了新招，拉歌詞一聽就是臨時新編的，而且矛頭直指對抗營的心窩子。

損啊、毒啊、陰啊、賊啊！武裝到牙齒的對手挑上門來了，怎么辦？呂仁高側身向后面望去，對抗營方陣才剛剛坐定，一些兵們還蹋拉著腰桿子。王浩然正在猶豫，馬建軍瀟灑地向“劉歡”打了個手勢，“劉歡”越發得意，指揮著兵陣齊齊地挑釁起來：

（領）革命歌曲大家唱

（合）你們不唱我們唱

（領）革命歌曲大家唱

（合）我們唱了該誰唱……

掌聲隨“劉歡”手勢如暴風驟雨般劈面撞來。為了拉歌，防化營把出公差的兩個班也拉了回來，現在的兵力對峙，對抗營明顯處于劣勢。

怎么辦？還能怎么辦？刀架脖子了，還能一再忍讓？“御敵于國門之外”肯定不行，好在老人家“十六字”方針早就有了：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更重要的是，直工處處長一行還在禮堂外面恭候將軍，此時如果暴露火力，傻蛋嘛不是。行將之前，李萍一再告誡用太極技法順水推舟，要把借力打力的太極之道用到極致才可出奇制勝。不戰則已，一戰驚人。呂仁高朝王浩然一丟眼色：不如高掛免戰牌，“避實就虛”，晾他一陣再說。

“劉歡”見對抗營“歇菜”，領唱起了《咱當兵的人》。

這是他們一貫的做法，所謂“引蛇出洞”，說白了就是依仗人海戰術以強凌弱。倘若此時哪個營連耐不住性子用歌子迎戰，他馬上率隊換一支歌子，那種人多勢眾的洪亮牽著你的鼻子，壓得你喘不過氣來，就這么著讓你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一時間禮堂里絕對都是人家“領先一步”的歌聲，誰要是急于追趕，那只能是一個勁地舔著他的屁股。

這一招，他們油得滑了。

對抗營里有了一絲躁動，王浩然連忙使眼色鎮住。沒分把鐘的時間，不肯罷休的“劉歡”又挑撥過來一陣狂潮：

（領）咱們向來有優勢，

（合）有種上來比一比。

（領）我們唱了一身汗，

（合）你們不要坐著看……

一時人頭攢動，竊竊私語聲和嘲笑起哄聲充盈耳鼓。王浩然滿頭是汗，兵們更火，幾個班長有點按捺不住，幾次想站起身來與人家單挑，一個個眼眶里火星子直迸的，恨不得上去撕了對手。呂仁高一看，快到火候了，此時還是要再壓一壓，宛如拳頭出擊之前要回縮一點，這樣士氣會更高漲些。

熙熙攘攘之間，呂仁高眼角余光一直瞄著禮堂之外。眼下還沒有將軍的影子，那就再等會，好鋼用在刀刃上。于是，他連忙給了王浩然一個手勢，那潛臺詞就是：再熬一會，讓他們先張狂一陣子，小公雞頭子們沒什么常性，等他們二鼓再衰三鼓而竭彼竭我盈時，砍他幾刀！要準要狠來個辣手摧花刀刀帶血！

5

一隊隊官兵列隊魚貫而入，漸漸地禮堂里的座位被填得滿滿的，鳥瞰只見，一頂頂軍帽脫去之后，滿眼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樁子，橫豎斜線都是整齊有序，構成了直線加方塊的布局。

其他幾個連隊坐定之后，聰明的或者識相的指揮員，一看今天這陣勢，分明是兩個兵強馬壯的“大塊頭”較上勁了，他們只有陪太子讀書的份，哪敢造次？有的趕緊唱支歌糊弄差事，好坐下來隔岸觀火。畢竟，大型場合的部隊集結，哪個單位都免不了要唱幾首歌曲，這也是部隊的一個傳統。

幾首不痛不癢的歌曲之后，對抗營還不見動靜，氣宇軒昂的“劉歡”有恃無恐，竟然赤裸裸地發動了又一輪次的進攻，甚至連拉歌詞也有失斯文起來：

（領）教你唱，你不唱，

（合）羞羞答答不像樣。

（領）叫你唱，你就唱，

（合）扭扭捏捏大姑娘，

" 大——姑——娘——

（領）冬瓜皮，西瓜皮，

（合）對抗營不唱耍賴皮。

（領）南瓜皮，白瓜皮，

（合）對抗營是個大潑皮……

還是不見任何還手跡象，防化營陣前的馬建軍，這才緩緩起身目視陣營，嘴角微微上挑著，下巴也向右上方揚起了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余光朝對抗營悠悠地掃視過來，如同探照燈似的來回拉扯了幾下，幾秒鐘之后確認平安無事，這才舉起戴著白手套的右手，在空中定格數秒之后，再朝著防化營官兵做了個暫停休息的手勢。

淹沒在隊伍中間的呂仁高，借著昏暗的光線，感到馬建軍的眼里射來了一股股咄咄逼人的寒氣，特別是“劉歡”返回座位時的趾高氣揚。這時，防化營兵陣里突然發出了一陣陣疹人的怪叫：原來，是將軍在直工處處長的陪同下，悄然進場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上！吹沖鋒號！！！

呂仁高朝著王浩然所在方位，做了個極為隱蔽的手勢，那手勢綿里藏針，因為他看到了將軍剛剛在主席臺前坐定位置。憋出一身臭汗的對抗營官兵，得知復仇的沖鋒令，哪里還要動員！只要領頭的一聲喊，大伙兒沖上去報仇得了。

王浩然縱身躍起，沖到了對抗營隊伍前面，躍上一個空座位，果斷地朝著防化營方向，做了個砍瓜切菜的手勢，一聲領唱引得群情激昂。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突如其來的歌聲，令直工處處長探了探身子，目光向著呂仁高這邊掃了過來。

這是對抗營的歌聲。察言觀色的直工處處長看到將軍點頭贊許，連忙匯報了一句。

對抗營歌聲乍起，防化營立馬報復性地覆蓋過來，幾首歌子拉過，禮堂里的較量達到了白熱化程度。

這正是開訓動員想要達到的效果。將軍一時被兩個營的叫陣吸引住了：

——但見兩個方陣里面，官兵胸膛一鼓一抖的，那平日里吸進去的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再如一股股熱浪從那一張張口里噴將出來，洶涌澎湃氣勢磅礴，眼見著如戰艦出海濺出一片的白浪沫子，如戰機飛天噴出一色的白氣云煙，如戰劍在手揚起一水的白色塵埃，似白霧鎖住海面，似白云席卷蒼穹，似白雪籠罩大地，眼睜睜地在禮堂里撒下一張漫天大網，仿佛千萬匹烈馬咆哮，風馳電掣般馳過茫茫林海雪原;

——緊接著是那一陣陣濃濃的汗腥味兒直撲鼻翼，還有那個個腦門子上不斷沁出的油珠子，泛起青春胴體里原汁原味的兵味;

——接踵而來的是禮堂溫度陡然升高，給人一種季節反轉悄然回春的錯覺，兩營兵陣里掀起的無形人浪積攢著能量，人人相疊個個相擠，風嘯山林般刮起濤聲陣陣，雖是一只只嘴巴隔空張開著，卻早已是兩軍對壘，肉搏廝殺，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直工處處長揉了揉眼睛，他感覺到眼里有一種久違了的濕潤和潮濕，側過臉去，將軍也在一個勁地鼓掌，其他營連官兵，一時間如夢方醒似的也紛紛擊掌相和、搖旗吶喊，那種鋪天蓋地的聲響，如大海漲潮之際驚飛滿天滿地的海鳥，耳畔塞得滿滿的是海鳥們撲騰翅膀的掙扎撞擊之聲。

6

短兵相接連續幾個沖鋒，防化營歌聲又起死灰復燃，如同打了雞血來了個反沖鋒，那種駭人聽聞的聲音，哪里像是從口里發出來的？只聽那一陣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嘶喊，只一兩句歌詞出來，剛才還如同雄雞長鳴的對抗營里歌聲，立即顯得勢單力薄，如同剛一張開翅膀就遭來傾盆大雨似的迎頭還擊，那股不可一世的囂張席卷而來，有了“神擋殺仙、仙阻滅佛”的氣勢。再看“劉歡”，身子夸張著任意舒展，渾身猶如一把無形長劍，汪洋恣肆橫掃一切。

呂仁高不由地往身后看了看，仿佛那里站立著妻子李萍。可是沒有，好在還有“錦囊妙計”……就在那一刻，他鐵了心：自己“御駕親征”！

呂仁高戳在全營前面，亮出了第二個手勢，引導全營展開了新的一輪反撲：

（合）部隊新歌多又多，

歡迎你們唱新歌。

只要能把新歌唱，

唱得不好也原諒，

也——原——諒……

這么幾嗓子，防化營陣腳大亂。呂仁高一看，這等火候千載難逢！收拾你的時候到了！牛B烘烘的防化營，橫著膀子走路的馬叫，飛揚跋扈的勁頭哪去了？

雖然之前防化營歌聲得勢不饒人，但是他們唱來唱去，一直是那幾首老歌，現在聽到對抗營要與他們挑戰新歌，這讓“劉歡”措手不及。這個空當時分稍縱即逝，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于是呂仁高喊上一句，大伙兒跟上一句，拉歌詞如集束手雷般地投擲過去：

（領）防化營唱得好不好，

（合）好——

（領）再來一個要不要，

（合）要——

（領）唱支什么歌？

（合）《防化兵之歌》——

（領）唱支什——么——歌——

（合）《防——化——兵——之——歌》……

這才是李萍所說的那個“錦囊妙計”。

此計一出，成效大顯。剛才還不可一世的防化營，轉眼之間陣腳大亂。

“馬叫”啊“馬叫”，怎么樣？小瞧我倒不要緊，還敢小瞧你嫂子？“女人與小人難養也”，遭報應了吧？

禮堂里掌聲四濺。防化營那邊立馬散了架子，馬建軍兩次站起，想重起一個歌，只是他的兵陣里零打碎敲地沒了和聲。

哈，你們也有今天啊。演砸啰，沒戲啰，歇菜啰，回家抱老婆孩子啰，洗洗睡啰。

一串串冷汗從馬建軍腦門上滲出。原先他們營也會唱《防化兵之歌》，只因原教導員轉業，再加上兵如流水般換了幾茬，這首“營歌”沒有傳下來。

真是糊涂膽大，無知者無畏！革命傳統你也敢丟！什么叫革命傳統？那是我們這支軍隊打江山的命根子，是多少烈士鮮血凝聚而成的光榮，你不珍惜你不繼承你還不發揚光大！你就等著出洋相等著接受懲罰吧！呂仁高暗自竊喜地往后望去：娘子，官人我代表全營指戰員，這廂有禮了。

也就是那天，李萍練拳時無意中聽到一連有兵哼唱《對抗兵之歌》時，立馬有了臨陣點歌的“金點子”，全營進山的那天，重點操練的也就是這首屬于他們自己的兵歌。

一個下午的苦心孤詣，終于派上了用場。

吵哄哄亂糟糟嘰嘰喳喳的防化營，如同炸窩的鴨群。“劉歡”似乎矮了半截，隱在兵陣之中再也不敢露頭。

呂仁高一個手勢，王浩然復又站到前面。重拾自信的他，身后仿佛有了一種無形的力量支撐著，原先一句句咆哮的拉歌詞，瞬間換成了一種柔柔的調子：

（領）防化營——那么

（合）嗬嗨

（領）唱起來——那么

（合）嗬嗨……

王浩然如同枯木逢春，一個個張揚的手勢，引著兵們伸展的手臂，將那一股股人浪使勁地向著防化營兵陣推涌著，一波一浪的怒潮，亂石穿空之間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一波波地朝“仇人”撞將過去。視死如歸也好，同歸于盡也好，仇人相見，誰也沒想活著回去！那種被壓抑已久的“血海深仇”，化為酣暢淋漓的滾滾吼聲狂轟濫炸，似乎要掀下傾盆的大雨。

千年等一回，揚眉劍出鞘！

參加會戰的對抗營官兵投入了各種肢體語言。得意洋洋的呂仁高，以勝利者的姿態檢閱著兵陣。他把目光收回，抬眼看著主席臺上的將軍。直工處處長正要示意值班員拉鈴開講，卻被將軍有力地制止了。

將軍的眼睛迷糊了，眼簾里的對抗營兵陣，是一群下山的惡狼餓虎，他們嘴里噴著濃濃的血腥味，泛起人體情緒賁張之時的肉體之香，伴著酸甜苦辣咸的五味雜陳：

——泛酸的是即將退伍的老兵，任人宰割的屈辱一掃而光，高唱凱歌把家還的場面，一生能有幾回？

——生甜的是剛入伍的新兵蛋子，原來當兵的滋味這般過癮！

——叫苦的是排長班長們，敢情這拉歌之苦，超過任何一次訓練場上的摸爬滾打，這哪里是流淚流汗，分明是拋頭顱灑熱血。

——辣中生咸的是連排軍官們，這火辣辣的讓人瘋狂是為什么？好歹咱一個營盤里的戰友，為何你死我活撕心裂肺……

（領）一、二、三、四、五——

（合）你們是只紙老虎！

（領）一、二、三、四、五、六、七——

（合）我們乘勝又追擊……

對抗營叫陣之聲一浪高過一浪，如滾滾雷聲夾帶著暴風驟雨劈頭蓋臉，仿佛禮堂的屋頂即將被滔天聲浪掀翻擠爆，每個人的血管都有了一種快要爆炸的快感：一輩子能有這樣一次拉歌的經歷，值了！

這哪里是拉歌！這簡直是喊天喊地喊山喊水，一個個拿著命在咆哮著號叫著。

7

該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沒想到也有“揭竿而起”的兄弟單位士兵，自發加入了對抗營的“統一戰線”：誰讓防化營平日仗著人多勢眾“夜郎自大”？

王浩然見機起了個頭，雄渾有力的大合唱——《電子對抗兵之歌》，在千呼萬喚之中隆重登場了：

星河里閃耀著警惕的眼睛，

電波里凝聚著戰士的忠誠;

誰在宇宙搏擊揮長纓，

是我神奇的電子對抗兵……

防化營早已歇了蔫了啞了，還有幾個“投誠起義”的戰士，也擊掌融入歌唱的行列。一曲唱罷，王浩然還想“窮追猛打”將“報仇”進行到底，卻被呂仁高止住了。

到這份上，大家心知肚明，即使報了仇雪了恨，再計較下去，都是自家兄弟難免傷了和氣，此舉只為切磋點到為止。此番用了此招，乃是迫不得已，既然小有斬獲，不如就此收兵。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

呂仁高起身準備收場。誰都沒想到，將軍突然起身健步走到前臺，直工處處長等人也紛紛立正，齊齊地站在將軍兩側。隨著將軍有力的指揮手勢，全場官兵們心領神會地來了個大合唱——《戰友之歌》。隨同將軍前來的攝影干事，不停地單膝跪地，端著大炮筒子似的照相機，朝臺上臺下來回拍照，鎂光燈一閃一閃的，如同給歌曲打著節拍：

戰友戰友，

親如兄弟，

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

他來自內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所有的官兵跟著節拍唱了起來，兩個營的官兵唱得極為合作，所有的人都在放聲歌唱，連同熱淚盈眶的將軍;所有的胸脯都一抖一聳的，任心中的激情洶涌而出汪洋恣肆：

戰友戰友，

這親切的稱呼

這崇高的友誼

把我們結成一個鋼鐵集體，

鋼鐵集體……

8

一場精心設計的復仇，以全盤大勝收場。隊伍返回，全營的胸膛都挺得正正的，砸在路上的正步聲聲作響，番號如炸雷一般。得勝回營的滋味，不是一般的爽，是大爽特爽爽歪歪。呂仁高一聲令下，隊伍又從營門口兜了一圈，有路過的老百姓驚訝了：看這瘋勁，莫非中了大獎不成？

快要抵達營部之時，一陣清脆歌聲迎面撲來，領唱的居然是一個美妙女聲：

（領）一送里格紅軍

（介支個）下了山

（合）秋風（里格）細雨

（介支個）纏綿綿……

是李萍，還有營部和連隊的炊事員們，以滿臉笑容的小合唱迎接凱旋將士。王浩然一個手勢，行進的隊伍也和著旋律，如風波踏浪一般，一路合唱著前行。

兩只行軍鍋里，是冒著熱氣的綠豆湯，還有的捧著幾摞紙杯，招呼眾人喝一口潤潤嗓子清清火。隊伍吼叫著炸開了，呂仁高眼窩一熱：明晚全營會餐，羊肉包子！

幾天過后，那股歡快勁頭還沒有散盡。訓練回來，以前多是防化營先出營門，現在收訓時，對抗營兵們等著防化營隊伍從后面跟來，性急的還忘不了說上幾句風涼話。有次，一連長急步上前嘀咕著報告說，后面走來的正是“馬叫”。

“請他過來。他不過來，拖也要拖過來，就說兄弟我呂仁高有請。”

馬建軍硬著頭皮過來：“‘驢叫’啊‘驢叫’，沒曾想中了你夫人暗器，改天重干一場？”

“今年你是沒機會了。”呂仁高放聲大笑，音若鴉啼，“等開春吧，咱兄弟倆好好喝一盅，到時可不可以給個面子？”

9

春雪融化之后，集團軍直屬隊年度軍轉干部名單浮出水面，比這消息更敏感的是江干事走后的副團職空缺人選。沒想到的是，呂仁高卻遞上了轉業申請。

“你這個‘驢叫’，還敢閃我？”馬建軍探家歸隊后特地趕來擺酒送行，幾杯下肚話語多了，“兄弟，你報了仇，心里痛快了？想過我沒有？你這一走，老子還真找不到人練手了。怎么？不想提個團職再走？”

“有那么重要？不是說軍機關空降一個，陪你競爭？”

“要是你我來爭，還真有點意思……只是你說走就走，往后這日子也沒滋味了。走了你‘驢叫’，我這還‘馬叫’個屁？”

呂仁高嘆了口氣：“這些年你嫂子一人在家，難啊。”

“幾百萬軍隊，只有你一人有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在家等著？”

“回答正確，給馬建軍同志口頭營嘉獎一次。”呂仁高大笑，“我那女人，金貴著呢。要是再等個一年半載的，我老了沒牙口了，別說花了，就是草兒也啃不動了。”

“重色輕友，沒出息的干活。你那女人水蔥似的，年年家屬來隊，讓這風沙吹得皺兮兮的，是有些殘忍。罷了，罷了，搞酒！”馬建軍一氣又倒了滿滿兩盅。

兩只杯子一撞，嘴里滋出一聲脆響，如兩列火車進了隧道一般鳴叫，半晌，才吐出一口長氣。

“爽！爽啊！兄弟我先行一步，在老家等你！”呂仁高有意想刺激他：這么多年老子在營盤熬著，你他媽倒憋不住，窩邊安了個家，一到雙休日那個滋潤樣兒……

“我認了，輸了還不行嗎？”不知是喝高了，還是拉歌落下的氣，眼瞅著在這山洼子里叫陣了十幾年，轉眼就要天各一方，馬建軍不由地潮了眼眶。

呂仁高聲音重了：“咱兄弟倆這輩子結的仇，今天畫個句號，到此為止！將來你回家，咱倆再喝個痛快。咱可說好了，這仇可不能帶回老家沒完沒了的，自古以來，不帶這么玩的。”

“就依你，還不行嗎？橋歸橋，路歸路;親兄弟，明算賬。”馬建軍抓起一小把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嚼得嘎嘣直響。

“來，再唱一個。”兩個人對視片刻，居然放聲歌唱起來。不著調的歌聲帶著金屬般的哨音，如一馬一驢嘶鳴著并行，一路尥著蹶子，頂頂撞撞地撲向山外，乍聽起來像是兩個營又在拉歌較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