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一過,花容路兩旁楊樹的葉子就黃了。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很少有人覺察它是怎么變黃的。
有一個人知道。她叫黃鸝。怎么起了一個鳥的名字,這跟黃鸝的出生有關,她母親在揚州生她那天,窗外的柳樹上落著幾只黃鸝,在樹上一直叫個不停。家里人便給她起了這個名字。
每日天不亮,黃鸝搭好頭巾,戴上眼鏡和口罩,身穿印著反光條的黃馬甲。一年四季都是這副打扮。揮動著掃帚,腳步聲與刷刷刷的掃地聲,成為她在這條街的主要生活內容。
黃鸝負責花容路五百米的保潔工作。百貨大樓、東方商廈、電器商城、手機賣場等都云集于此,這里是小城最熱鬧的商業中心。
黃鸝把這段路當自己家一樣來打理。不銹鋼垃圾箱的外殼,用抹布擦得能當鏡子用。徹底清掃過后,為了保持路面衛生,她一手提簸箕,一手拿掃帚,來回清掃,別說廢紙、礦泉水瓶、塑料袋,就是一個煙頭也不放過。有時聽路人說這街越來越干凈時,她心里就美美的。
以前沒做保潔時,對街上的衛生沒關心過。人習慣了隨手扔垃圾。雖然宣傳牌上赫然寫著“城市是我家,衛生靠大家”的標語??赡莾H僅是宣傳,許多人也想,我不扔,別人也會扔。
黃鸝遇到隨手扔垃圾的人,會提醒“請把垃圾放進垃圾箱,謝謝”。有人被提醒后,自覺去放;也有人撇她一眼,扔到地上揚長而去。起初她會嘟囔幾句:穿戴人模人樣,就這素質!后來她不說了。心想一個巴掌伸出來,五個指頭不一樣長,哪能要求路人都一個樣。大不了自己辛苦點,多掃幾趟。
每次抽查衛生,黃鸝總是第一。紅色的光榮證書在第一次評優時就拿到手了。獎品是鴨絨被。每次都得獎,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對隊長說:“其他人干得也不錯,也讓人家當回先進吧?!?/p>
隊長很是納悶,一些人為評不上先進鬧得不可開交,雖然獎品不過幾百元,可榮譽不是誰想要就會給誰的。隊長瞪大眼睛瞅了黃鸝兩眼,搖了搖頭,騎著電瓶車走了。
后來隊長從其他同事那里得知,黃鸝把鴨絨被連同當月的大米、清油一起送給了隔壁單元一個因病致殘而生活困難的女鄰居。這女人比黃鸝小幾歲,卻頭發全白了,蒼老的樣子看起來比她的母親年齡還要大。
做保潔員的事,黃鸝沒告訴丈夫和兒子。如果告訴丈夫了,說不定就不讓她干了。之所以沒有告訴兒子,是怕他心里有負擔。雖然社會上對保潔員態度較以前有所轉變,但對十幾歲的孩子來說,有一個做保潔員的母親,總不愿意向人提及。與其這樣,索性不說的好。
去年八月初的一天,小城秋后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照說這樣的天氣可以不出工。但黃鸝還是按時上班了。心想不能打掃街面,揀揀路上的易拉罐、礦泉水瓶子也行。
就在那天,黃鸝走到距車站幾十米的地方,發現人行道上安靜地躺著一個咖啡色男式包。她彎腰撿起。
這又是哪個馬大哈把東西丟了。黃鸝常遇到這樣的事情。丟的東西五花八門,方便面、耳機、包、發卡、眼鏡還有小狗 ,撿到最多的是手機。
就說幾天前,她就曾在路旁林帶里撿到一部新的蘋果手機。白色的,裝在粉色的套子里。她剛拿上,手機就響了,她忙接聽。對方發出驚訝的聲音:“我的天呀,手機還通著。請問你是什么人?手機怎么在你的手里?你在哪里?”
對方機關槍似的發出一串質問,黃鸝沒能說一句話。她理解丟手機人的心情。心平氣和地說:“我是這條路上的保潔員,手機是在路邊撿到的,請來拿回手機?!?/p>
對方接著說,“別走開,馬上到?!?/p>
掛了電話。黃鸝看了一眼手機上那個像被人咬了一口的蘋果標志。心想人都怎么了,沒一點信任感?我有私心,就不接電話了,給收二手機的人,少說也能賣一二千元。
再說了,花幾千元買的東西雖只有巴掌大,卻跟買一臺大電視的錢差不多。買個大電視,放在房里,看著多舒服。不就是個電話,千把元的就很好了,偏偏要花那么多的錢,到底圖個啥!她說不清楚。
過了幾分鐘,蘋果手機響了。不用問,失主找來了,她拿著手機四處張望,只見路邊花池處有個女人正轉著圈打電話。黃鸝猜她就是失主。
黃鸝走到那女人面前,那女人快速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抬手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水說:“是你撿的我的手機吧,太謝謝你了,我去銀行取錢,等回到單位,發現手機不見了。手機丟了是小事,關鍵里面存了許多客戶信息,急死我了?!?/p>
黃鸝把手機給了那女人,那女人掏出錢包說,這二百元是一點心意。
黃鸝想,物歸原主是常理,拿人家的錢,這算什么事!便說:“不用客氣,我還忙著呢,下次小心點?!秉S鸝說完,轉身走了。
黃鸝拉開咖啡色包的拉鏈,里面有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還有一包香煙和一個打火機。她把東西都掏出來,想看是否有名片工作證之類的東西,好跟失主聯系。她細細看了包的每個夾層,沒有名片,也沒有工作證。她打開兩指頭厚用報紙裹著的東西,是兩扎嶄新的人民幣。白色的腰條上蓋著章。一看就是剛從銀行取出來的。里面還有一張紙條。一段文字后面綴著一個手機號碼。
黃鸝心里頓時就著急了,丟了卡可以補,丟了錢,這人該多著急呀!她忙撥通了手機,電話那頭嘟嘟地響著,就是沒人接。她反復撥了兩遍,還是沒人接。當她第四次撥通電話時,電話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以往黃鸝撿到丟失的東西,如果找不到失主,就交給隊長了。隊長不在,她就會交到派出所。但那樣很麻煩,又是登記,又是詢問。她討厭被人盤問,好像她是偷東西的人。所以能找到失主最好了。
路邊樹下有個木凳子,黃鸝坐下,拿出保溫杯準備喝口水。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維吾爾族男人,推著一輛黑色電動車,邊走邊左顧右盼著,一副十分著急的樣子。黃鸝憑直覺和經驗斷定,來人是失主無疑。
當時,那個男人也看到了黃鸝身邊的咖啡色包,興奮地說:“天呀,找到了,找到了!”
黃鸝問他包里有啥東西。他一五一十地說著,與她所撿到包里的東西一樣不差。她把包遞給他,他忙接過包,仔細地查看著。
黃鸝說:“其他的都不重要,先數數包里的錢對不對。”
“哦,我這就數?!彼⌒牡卮蜷_報紙包的錢。左手拇指和食指搓了一下,將成捆的錢捏在手里,眼睛盯著手指,生怕數錯了。
過了一會兒,那男人滿意地把錢又包起來,說:“這些錢是給孩子上大學用的,錢丟了,一家子人都急瘋了,都想找不回來了。沒想到,一分不少,兩萬元。你是好人!有空請你到我們家去,好好招待你,好好謝謝你?!?/p>
“你的心意我領了,祝福你的孩子學業有成?!秉S鸝滿含笑意地說。
聽到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黃鸝想,再等六年自己的孩子也該上大學了。
黃鸝原在一家公司做化驗員,干了十幾年,公司卻倒閉了。
等回到家,黃鸝心里空落落的。兒子在內地上學,丈夫在一千公里外的石油基地上班,干兩個月回來休息一個月。單位一忙,有時好幾個月回來一次。家里就她一個人,總該干點啥事吧。
有人找黃鸝幫忙帶一歲多的孩子,早上送來,下午接走,一個月給三千元。黃鸝不愿意干,如今都是獨生子的獨生子,嬌貴得很。萬一有個啥事情,掙的錢不夠賠賬。也有人讓黃鸝去某學校食堂做飯,管吃管住,待遇也不錯,她也不想去。
黃鸝的日子沒到捉襟見肘的地步。丈夫的收入養活一家人是不成問題的。她這年紀,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干點事情,打發時間,總比宅在家里心情好些。如今人不愁吃不愁喝,活的是個心情。有了好心情,看什么都順眼,一切都會好起來。
有一天,社區人員入戶走訪。黃鸝給社區人員說了自己的想法。社區人員說,社區正招保潔員,交完“五金”,月工資一千七八,外加一些雞蛋、面粉、大米、清油之類的福利。夏季高溫,還發高溫補助。想干就到社區登記一下。
黃鸝一想,這事挺好,平時她有晨跑的習慣,早起全當鍛煉身體了。白天還能看看街景,不錯!
黃鸝在社區登記后,準備回家。三站路,一會就到了。原本不打算坐車,六月的天氣,說變就變,藍盈盈的天,眨眼工夫就下起雨來,又忘了帶傘。便匆忙擠上了公交車。
身著米色裙子的黃鸝看著車窗外的雨,手扶著車窗上的欄桿,被車晃動著有些睡意,忽然她感覺右肩膀上的挎包動了一下。她想車上人多,難免你碰一下我,我挨一下你的,并沒在意。反正再有一站就下車了。她把頭靠在抓欄桿的胳膊上,微閉著眼睛。
“住手!”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讓誰住手?黃鸝覺得奇怪,回頭一看。右側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身后一個身材魁梧、三十來歲的男人正抓住他的胳膊。小伙子的手還在自己的挎包里。
此時黃鸝才意識到,這“住手”兩字的意思。小伙子在她身后上的車,模樣清秀斯文,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是個小偷,剛靠近她時,一點戒備心都沒有。
魁梧男人一臉嚴肅,目光威嚴直視著小伙子。此時車廂里幾十號人沒一點聲音,像是電影里定了格的鏡頭畫面。
小伙子面色緊張,低頭試圖把手抽回來??嗄腥耸直劢延辛?,只是捏了一下小伙子的手腕,小伙子立刻牙一齜,嘴一咧,膽怯地松開手里的錢包。
到站了,那小伙子一溜煙地跑下車。黃鸝還沒緩過神來。呆呆地站著。
以后坐車把包放在前面安全些??嗄腥说吐曊f了一句。
黃鸝把包拉到胸前,拉鏈已拉開一半,她慢慢把拉鏈拉好。說了聲“謝謝”。
花都小區站到了。黃鸝準備下車,看了一眼魁梧男人。他說:“我也剛好下車?!?/p>
下車后,黃鸝沒慌張地跑去躲雨。而是站在雨里說:“我怎么謝你呢?”
“沒啥好謝的,快走,別把衣服淋濕了?!闭f完,他拉著她的胳膊,就往路邊的店鋪前跑去。
到了店鋪,他停下腳步,抖了抖衣服,說他在這家店等朋友。然后,他從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黃鸝,說:“我是市電視臺體育欄目的編輯,欄目對熱心參與節目的觀眾贈送比賽門票。如果要看比賽就找我?!?/p>
黃鸝接過名片,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字不大,名片中間印著他的名字——巴特爾。
從名字能看出,這個體格健壯的男人是蒙古族。“巴特爾,謝謝你。”黃鸝將名片拿在手里,身子前傾了一下說。
黃鸝多年來一直喜歡看電視臺的體育節目。不只是看體育新聞,還看體育比賽。上高中時,她學習成績一般,可體育成績很棒,是學校女子籃球隊的隊員。不僅籃球打得好,其他體育項目,比如排球、足球、乒乓球、羽毛球也都不錯。老師建議她考體校,父母不同意。說體校太辛苦,容易受傷,一個女孩子早早工作的好。高中畢業趕上公司招工,身材修長,面容俊秀的她順利過關,到公司做了一名化驗員。她對這份工作還挺滿意的。
公交車上有驚無險的一幕,讓黃鸝記住了巴特爾。如今人都麻木了。他卻敢挺身而出,她打心眼里敬佩這個充滿正義感的男人。
目送巴特爾的背影進了西餅屋,黃鸝邊往回走,邊想起一件舊事。一次她去農貿市場買菜,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小偷,把正在買菜的老太太的錢用金屬夾子夾走。當時她嘴巴動了動,似乎馬上就要喊出來了??刹恢趺瓷ぷ友巯袷强艘粋€棗核,橫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她伸了伸脖子,又咽了口吐沫,還是沒下去。當小偷走后,那個棗核也順著下沉的氣流,順著喉管流進了食道。一個小小的棗核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心里,讓她無法站立,感覺兩眼發花,感覺面前不是一個老太太,而是無數個老太太在看著她,目光像一把把刺向她的利劍,讓她無處躲藏。
買完菜后,黃鸝高一腳低一腳地回了家。她心里堵得難受,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恥,怎么也吃不下飯。
這成了黃鸝的一個心病,事后她把這事告訴了丈夫。丈夫安慰她說:“你一個女人,保護好自己就不錯了,小偷都是亡命之徒,你即便出手,也未必是人家的對手,搞不好,還危害自己的安全,別耿耿于懷了?!?/p>
黃鸝看電視臺的體育節目,在出工作人員字幕時,她看到了巴特爾的名字。她歡喜地撥通了巴特爾的電話,巴特爾禮貌地問:“哪位?”
黃鸝自報家門,表達了想請他吃頓便飯,感謝一下他。
巴特爾說:“不是啥大事,舉手之勞罷了,不用客氣?!?/p>
黃鸝又問:“最近是否有贈票,如果有,請幫我留一張?!?/p>
巴特爾很痛快地說:“下周三在體育館有場籃球比賽,還有少量贈票,可以送一張給你?!?/p>
她聽了很高興。
黃鸝想快點干完活,回去再去看看那個鄰居。當她打開一個垃圾柜門時,一個黑色錢夾掉在地上,她撿起來,用抹布擦干凈。嘴里嘀咕著,這一定是小偷拿走現金后,把錢包扔到垃圾箱里的。她打開錢夾,看見里面插滿了花花綠綠的銀行卡。再細看,還有身份證、駕駛證、醫???、健身卡等。身份證上的名字是王朝,地址是外地的,這到哪里去找?
丟了錢包的人一定很著急,說不定,一會就會找來的。黃鸝把錢包裝進隨身的袋子里。準備去擦洗下一個垃圾箱,剛走了十幾步,就看見迎面跑過來一個光頭的中年男人,氣喘吁吁地在她面前站住,問她清掃時是否看到過一個錢包,是黑色的。男人的描述,就是她剛撿到的那個錢包。
黃鸝問:“叫什么名字?”中年男人說:“王朝?!迸c身份證上的姓名一致。
男人接過錢包慌慌張張地翻看著,幾個夾層都細致地看了,說:“銀行卡、身份證都在,怎么少了一張十七萬的借條?”
黃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瞪大眼睛說:“我揀到的時候,就這些東西,我可沒見什么借條,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放在別的地方了。”
“我明明是放在錢包里的,準備去結賬,錢丟了沒事,可借條丟了,賬就沒發結了。”王朝帶著幾分怨氣說。
“即便我拿了欠條,也沒什么意義,你想想看,這么多的卡,光補卡就夠你忙一陣的,還耽誤許多事?!秉S鸝鄭重地說。
黃鸝心想,好人難做,還了丟失的錢包,誰承想,被人懷疑拿了欠條,真是太冤枉人了。
“我真的放進錢包了,難道它長腿跑了?”王朝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黃鸝。
黃鸝心里的火,騰地就從心窩里竄到嗓子眼,她手里緊緊捏著抹布,恨不能把抹布揉個稀巴爛,她哽咽了一下,仰起頭,杏眼圓睜說了一句:“不放心就到派出所去報案,我天天在這路上。”說完從王朝身邊擦過,向前走去。
王朝啞口無言地看著黃鸝走遠,一個人站在那里。
作為保潔員,上下班高峰期,也是黃鸝最忙碌的時候。
尤其下班時,各商場里的人像潮水一樣涌到街上,手里拿吃的、喝的、發小廣告的、發各類銷售卡片的都有。那個時候,黃鸝會不忙著打掃。她坐在路邊的凳子上,看過往匆匆的行人。有人低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人面色憔悴,一副困乏的模樣;有人目光憂郁,一副冷漠的神情;更多的人低著頭忙著看手機;有的人碰到了前面的人,還沒有覺察。黃鸝看著表情各異的人,覺得很有趣,不僅笑了,還笑出聲來。
正當她準備摘下口罩喝口水時,一個有點眼熟的人,從不遠處走了過去,她目光追隨那個身影而去:一頭濃發,寬肩膀,揮動著滿是肌肉的手臂,走路帶著風。這不是巴特爾嗎?她把身子側了一下,生怕被他看到。其實就她這身打扮,即使熟人碰見也認不出來。
巴特爾肩上挎著一個包,白色的外套使他在人群中顯得很醒目。他步伐矯健,不緊不慢,往前走著。黃鸝不知不覺站起身來,目光也跟著他往前走。忽然,巴特爾回了一下頭,黃鸝趕忙低下頭,心怦怦直跳,心想是不是被他發現了。如果他走過來,該怎么說?她慌亂地等待著,可這些并沒有發生。她慢慢地抬起頭,發現人早都沒了蹤影。
黃鸝回到家已是晚上九點鐘,她正準備洗漱,手機響了。她想不是丈夫打來的,就是兒子打來的。她拿起茶幾上的手機一看,名字顯示是巴特爾,她心跳加速,手微微有些發顫,她按下接聽鍵:“黃鸝,我是巴特爾,球票給你留好了,是周三晚上九點的,你能去嗎?”
“哦,周三晚上,九點,在哪里?”黃鸝平復了一下內心的激動說。
“市體育館,我也去,到時候我在門口等你?!卑吞貭枱崆榈卣f。
“好的,一定去,謝謝你!”黃鸝說完,放下手機。
周三轉眼就到了。這天下午,黃鸝特意早回家一會,要穿的衣服頭一天就準備好了,是她喜歡的那條酒紅色連衣裙,配上同色的高跟鞋。渾身散發著成熟女人的韻味。她雖三十好幾了,可皮膚白皙緊致,裙子一穿,人顯得很年輕。對著鏡子,她還化了淡妝,平添了幾分嫵媚。
體育館離黃鸝家不遠,穿過兩條街就到了。
黃鸝過斑馬線時,她發現巴特爾站在路邊等她。她心里既高興,又有些緊張。綠燈還有三秒鐘了,她怕自己過不去,就加快了腳步,一慌張,身子重心一偏,差點絆倒。好在她還是站穩了,難堪的一幕沒有發生。她暗自慶幸。
走到人行道上,地上掉了張售樓的宣傳單,黃鸝想,這是哪個沒素質的人扔的,不扔進垃圾箱里,太討厭了。她正要去揀。巴特爾上前一步,彎腰揀了起來,走了幾步,順手放進了路邊的垃圾箱里。
距離他們十幾米遠,一名保潔員拿著掃帚迎面走來。黃鸝認識她,她們同屬一個大隊,開會時曾坐在一起的,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不打招呼不禮貌,打招呼吧,說什么呢?正當她猶豫不決時,迎面而來的保潔員只是淺淺地笑了笑,說了聲“謝謝”。她用余光掃了一眼身邊的巴特爾,她感覺自己臉有些發熱。巴特爾側臉看了一下,說:“你臉紅了,很漂亮。我都忘記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巴特爾眨著眼睛,清了一下嗓子問。
“ 你猜猜看?”黃鸝抿著嘴低頭笑著說。
“ 剛過去的保潔員在朝你微笑,你不會是城市的美容師吧?”巴特爾說。
黃鸝心想,他不愧是搞新聞工作的,洞察力太敏銳了!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城市的美容師,不是嗎?”黃鸝俏皮地說。
“你說的也是,只不過保潔員們起早貪黑,冬天冷夏天熱,收入不高,又辛苦,要是沒有他們真不敢想象這城市會是什么樣子?!卑吞貭栠呑哌呎f
聽巴特爾這么一說,黃鸝懸著的心踏實了。他對保潔員不僅沒有偏見,還打心底里尊重,這讓她有些出乎意料。
如果說,巴特爾抓小偷是英雄之舉,讓人崇敬。今天撿起一片垃圾則是善心之舉,讓人溫暖。一縷微風吹過,將她耳旁的長發輕輕吹起,黃鸝滿心歡喜地揚起頭向體育館門口走去。
從此以后,只要有球賽,巴特爾就會給黃鸝留好門票,只要他不出差,就會約黃鸝一起去看比賽。交往中,黃鸝得知,他比她小三歲,至今單身。問他怎么不著急結婚,他說感情不能勉強,可遇不可求,順其自然的好。她默不作聲,安靜地聽他講。
在與巴特爾一起看球賽中,黃鸝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激情被點燃,整個觀賽過程,她洋溢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活力。
白天忙工作。晚上躺在床上,黃鸝有時會想起看球賽的情景,莫名地也會想起巴特爾。她很少打電話給他。不是不想,只是每次想撥電話的時候又放棄了。這樣重復了多少次,她自己也不清楚了。
巴特爾開朗、樂觀、充滿活力,黃鸝很喜歡。在他身上,她感受到一種力量,使原本寂寥的日子被激活,有了色彩。
她覺得如果巴特爾是一盆火,那么丈夫就是一盆水。
這些日子,黃鸝心里充滿了矛盾,感覺很羞愧,自責對不起丈夫,雖然與巴特爾交往的這幾個月里,兩人除了看球賽,僅吃過兩次飯。
一次是黃鸝請巴特爾,算是對他的感謝。吃的是西餐,他要了份牛排,一杯紅酒。她要了一份意大利粉,一杯果汁。簡簡單單。
巴特爾請黃鸝吃的是餃子,是那種罐罐餃子。他要了一份牛肉餡的,她要了一份蝦仁餡的。她以為他是蒙古族,應該喜歡吃肉,卻偏偏喜歡吃餃子。他說在西安上體校時,學校旁邊有家餃子館,第一次吃就喜歡上了。他每次去出差,總要找那家餃子館飽餐一頓。
不過,黃鸝發現自己自從認識巴特爾,更愛打扮了。雖然每天上班,依然全副武裝,可她要精心地把頭發梳好,臉上先拍上保濕水,再一層層抹上精華液、乳液、抗皺爽、隔離霜等。之前她也抹,可抹得沒有現在這么用心。
巴特爾會給黃鸝打電話,但多半是說球票的事情。當然也發信息,通常是在周末或過節的時候,短信都是自己編寫的,簡短卻溫暖,如家人那種牽掛一般。
每次去社區開會,同事們都說黃鸝越來越漂亮了。同樣在一條街上,比她年紀小的兩個同事,膚色暗淡不說,記錄歲月的皺紋也毫不留情地爬上了臉頰,看上去比她老多了。她們圍著黃鸝,讓她講講保養的秘方,她只笑不語。
黃鸝的丈夫休假回家,她發現他明顯地消瘦,飯量也減少了。她心里不放心,陪他去醫院檢查,結果讓她大吃一驚:胰腺癌晚期。
當時黃鸝腦子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這個結果,可白紙黑字,確定無疑。她辭去了保潔員的工作,決定在家好好照顧丈夫。結婚這些年,與丈夫聚少離多。丈夫知道她為家里付出得多,有時她發個脾氣,使點小性子,他總謙讓她包容她。如今丈夫病了,且是難治的病,她心里隱隱感覺到一絲不祥。她不愿意想下去。擦去眼角的淚水,不是忙著給丈夫做吃的,就是給丈夫做按摩,可謂體貼入微。她知道丈夫不喜歡出門,就在家里陪他看看報,給他讀讀書,要不就放上音樂,兩人依偎著,靜靜地聽。
自從辭職后,黃鸝沒有再去看比賽。而不久后,巴特爾也調到省電視臺去了。
黃鸝的丈夫在被確診后的第33天,去世了。
送別的那天,黃鸝接到了巴特爾的短信,說在外地出差,望她節哀,保重身體。
天下著細雨,洗凈了天空,洗凈了馬路,洗凈了天地間被灰塵掩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