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讀者

一

有幾年，妹妹熱衷各種朗誦比賽。在選擇朗讀作品、作品所需把握的語調(diào)乃至情感處理這些細節(jié)上，我充當(dāng)了她的編導(dǎo)、指揮和聽眾。作為前期準(zhǔn)備和訓(xùn)練時期唯一的見證，我對妹妹來說起著至關(guān)緊要的作用。那幾年，各種名義的競賽在社會上此起彼伏，單位接到來自任何機關(guān)的比賽通知，無一例外都要將此重任交給妹妹。而妹妹在躊躇間會在第一時間想到我。

當(dāng)時，我是個典型的文藝女青年，熱愛詩歌，喜歡民謠、照相機，并附庸學(xué)了一段時間吉他。黃昏時分，我穿著長裙，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憂傷漫漶，對任何事情充滿著無法企及的傷懷。除去知識競賽的規(guī)定題目，像主持人大賽、普通話大賽、巾幗風(fēng)采演講這些需要自己準(zhǔn)備篇目的比賽，我會選擇一些詩歌讓妹妹練習(xí)，然后將自認(rèn)為把握最到位的那首作為參賽作品，謄抄在信紙上，為她具體講解這些詩歌的寫作背景、情境，以及隱藏在句子下面的一些我所能察覺到的秘密訊息，并在句子中間標(biāo)注朗讀時所需停頓或者拉長的符號，讓妹妹來試讀。開始讀的時候，她的聲線和對作品的理解都是令人遺憾的。一帆風(fēng)順的經(jīng)歷使她的聲腔和舉止中擁有一種超然自信，這種自信，恰恰是我所欠缺的。而我選擇的作品常常充滿傷感、創(chuàng)痛、猶疑、深情。像《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她朗讀起來，輕巧而甜蜜，完全是另外一種詮釋。我讓她閉上眼睛，想象黑暗、淤泥、傷痕、饑餓和暗淡的燈火，然后用聲音里最低沉的部分，緩慢地演示那種深厚的、感傷的、帶著一種疼痛的愛意。她無數(shù)次地對我所表達的作品意思表示關(guān)注，她努力一句一句地，將尖厲的聲線從鼻息中壓下去，壓到聲帶中，用洪亮、圓潤、充滿質(zhì)感的語調(diào)說出來。在當(dāng)時，妹妹以為，只要是我所推崇和確定的，便是她所要抵達的。

事實上，在比賽中，當(dāng)更多人用奇怪的裝束和化妝來贏取評委和觀眾的眼球的時候，他們忽略了比賽本身所需要的那種莊重感，這種略帶敷衍的姿態(tài)使他們在選擇朗讀作品時欠缺了深度和廣度，他們用報紙上的一則時政新聞，或者中學(xué)教材上一篇課文來作為自己的比賽作品，這就多少使妹妹在選材上占到了一定的優(yōu)勢?？上гu委們的水平有限。那次，當(dāng)妹妹飽含深情，克制而熱烈地朗讀出余光中的《等你，在雨中》時，全場第一次響起了如雷的掌聲。但評委當(dāng)場質(zhì)疑，參賽者選用的詩句中，“紅焰”是什么意思。觀眾席上的我，不得不解釋一番。也就是在那次，我突然覺得，朗讀者所肩負的責(zé)任，只是將這些文字用語言說出來，僅此而已。他無須承載更多的，諸如傳達給人一種震撼或者帶來快樂傷悲。即便他真的傳達出一些除去詩句之外的東西，面對的這些觀眾和評委卻是麻木的，他們不懂也不接受這樣一種深度的傳達，他們更容易接受平易、簡單的詞匯和訊息。

我把妹妹的朗讀錄到盒帶里，在夜里反復(fù)聆聽。我發(fā)覺為妹妹選擇的都是自己喜歡的詩句。突然就感到了內(nèi)疚，我更像是利用了妹妹，利用了她的比賽和她的努力，而實現(xiàn)內(nèi)心埋藏的某個秘密愿望。妹妹試圖將我所體會到的內(nèi)質(zhì)表達出來，但她永遠也無法抵達我愿望里所需要抵達的那個地方，所以，每部錄下來的作品，都有或深或淺的遺憾。妹妹曾說，姐你為什么不自己來朗讀？當(dāng)然，其他人并沒有這樣的體會，他們僅僅用普通話說得好，或者形象好這些表面坦露出來的東西評價妹妹的朗讀，妹妹對此深感滿足。

一直感覺，妹妹之所以沒有完美地表達出那些詩歌的含義，是因為她尚無法體會到生活所賜予的一些苦難和無可奈何，更無法體會到巨大失落和失敗所帶給一個人的灰心，傷感。我推薦一些書籍給妹妹讀，幻想在不久之后，她能夠通過書籍中的故事和啟悟，更準(zhǔn)確地將詩歌中所傳達的隱秘意味表達出來。妹妹后來參加巾幗風(fēng)采的比賽，比賽要求朗讀作品必須是原創(chuàng)，于是，我寫下一篇現(xiàn)在無法找尋到的朗讀稿。我是怎樣的遣詞造句，怎樣的激越澎湃過，到現(xiàn)在已毫無印象。但通過妹妹的朗讀，所有觀眾和評委都看到了一個女人柔韌的堅強，似河流山巒，久久不息。那次，我跟妹妹同時站到了領(lǐng)獎臺上，像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之前妹妹的朗讀之所以從未達到過我的期許，并非她的錯，還有我的。如果追溯源頭，是我從未真正正確體味過詩者所要傳達的那種獨一的味道，才使我們一次次錯失作品中所蘊含包裹的氣韻。我跟妹妹同時成為被隔阻其外的朗讀者，用自己的判斷表達出部分外在的顯露，而更深的東西，我們從未觸及過。

二

仿佛還能聽到不甚整齊的朗讀——“一只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那時，我是朗讀者，也是傾聽者。別人的聲線穿過我的耳膜，給我感覺自己更像一架發(fā)聲機，機器本身聽不見自己發(fā)出的任何聲音。這種朗讀，宛如河流的合奏，滿世界都是流水聲，但你不是流水。我們空洞無味的朗讀所帶來的效應(yīng)，僅僅使教室里充滿人聲，使教室之外附近的人們走過時，心里因這種毫無目的和收獲的朗讀感到一絲安慰。老師在我們的朗讀中會做一些她自己的事，比如織毛衣或者繡花。而我們之中有的人會在課桌下做小動作。我們的朗讀，更像是聲音制造出來的龐大而虛假的遮蔽物，它所帶來的一切均是毫無意義的。

學(xué)校是唯一提供給眾人朗讀的場所，在這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大家一起朗讀書本所規(guī)定的字句，不動心腸，亦不動他人心腸。許多年后，跟建筑工地上的人聊天，他問起縣城的街道，大致方位以及構(gòu)成情況。當(dāng)他問到一些具體事情時，我茫然無知，那一瞬，覺得自己是個戴著面具的朗讀者，用另一種無聲朗讀，來詮釋現(xiàn)實的字句。滿當(dāng)當(dāng)算下來，我在這里居住已近三十年了，雖然其間搬過四次家，但怎樣的搬遷亦未曾離開過縣城半步。仔細想想，這么多年來，除去居住過的地方，以及周圍的學(xué)校和醫(yī)院，我從不關(guān)注那些小巷子，民居，廟宇和牌樓。我更像一個自私而目光狹窄的人，只敷衍著生活表層的物事，而不做試圖深入到生活的內(nèi)里的任何嘗試，更未用勻稱的氣息和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成功地做一個真正的體驗者、踐行著。我尚不如他——一個外鄉(xiāng)人對一個小區(qū)、一棟樓房、樓房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以及外在構(gòu)成更清楚，他甚至了解樓房在建筑之初，這塊地盤曾經(jīng)的樣貌，他記得樹長在哪里，地里長著什么樣的莊稼，莊稼的長勢情況，他記得地里的地鼠和蟲子，飛走的麻雀。就像時常對問路者心懷愧疚一樣，此刻，我對他也心懷愧疚。

不止一次遇見來自外縣的出租車司機。他們對縣城路段的熟悉程度令我驚詫，他們竟然知道北草市、豬毛溝這些舊年傳下來的街巷名稱，也知道近年來城市改造，那些街巷已被和平路、新華街之類的替代了，亦知道某超市有幾個分店，知道饅頭店和紙火鋪。他們說這些的時候帶有炫耀的成分，似乎很明白，在這里居住的人，并沒有他們知道得多或者更多。我心里亦有羞愧，為自己對居地的冷漠，甚至在城北的一條街巷里迷過路，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都讓我用來找尋出去的路了。那些相似的房屋和道路，甚至墻壁上的透氣孔，冰冷的后墻，角落里昨年殘留下來的干葉子，偶爾一兩個老輩人用過的磨盤，都令人迷惑。我在短時間內(nèi)失卻了方向感，直到夜晚來臨，燈光亮起，我才從恍然中醒悟過來，循著一彎淡月，從熟悉的迷宮中走出去。許多年后，在我的居地，會有更多的外鄉(xiāng)人把它當(dāng)作故鄉(xiāng)，這樣的趨勢是社會的，也是像我這樣潦草的生命個體所造成的。

朋友曾疑問，為什么我的大部分文字都是回憶性質(zhì)的，故意營造出某種仙境般的假象，并浸淫其中？為什么我不用筆去描述現(xiàn)代生活中的缺失，人們的麻木和無路可走？當(dāng)時我的心疼了一下。就像要逃避某種悲痛一樣，現(xiàn)實越是痛意叢生，我愈是沒有勇氣撕裂。一個浮于表面的旅人，生活在一個窠臼里。一個容納幾十戶人家的村莊，一條消失的河流，一些早已死去的人，一段記憶，這些構(gòu)成了我全部的生活，我以為自己擁有足夠的財富，卻原來，自己更像一個表情蒼白，內(nèi)心膚淺、語調(diào)平淡的朗讀者，只用現(xiàn)成的字句，將它說出。拾荒者的吆喝聲是一種異于正?？谖堑慕泻?，“破爛”這兩個字，被他們演繹出千奇百怪的調(diào)子，某次，我居然聽成是一個熟人的名字，而我正好出門，樓下阿姨同樣也在這聲叫喊里聽出了另一個人的名字。但無論他們怎樣喊叫，他們都無法脫開來自工種的特色。當(dāng)他們面無表情穿過，或許是跟我一樣的，沒有對房舍以及周遭的人、路過的狗和貓，茂盛或稀疏的植物，樹上停駐的鳥雀有任何感覺，他們只是機械地搖著手中的小鼓，機械地喊出那兩個字，表情平淡，眼神空蕩。寫到這里，我嚇了一跳，莫不成，我在此居住了三十年，貌似認(rèn)真而負責(zé)地活著，拿文字記錄和刻畫著部分生活真相，卻到底，竟然只是一個拾荒者的愿望，只求揀拾自己所愿意牢記的過去、一點小安慰、見不得人的欲望、深藏的回憶？這種醒悟仿佛是不小心點開了電子書的讀音開關(guān)，一種來自機器設(shè)定的朗讀，無任何起伏，無感情流露，甚至忽略詞組和標(biāo)點，這樣的朗讀，讓我陷入了絕望和厭惡。

三

更多的朗讀者更在意當(dāng)下場景所包納的一些淺表組成，在專注的同時亦茫然體悟。仿佛一些既定形式必須要通過朗讀來完成，包括生命的、生活的，還有強加來的不得已感受。朗讀似乎僅僅是一種可以出聲的閱讀方式，對于心靈的震撼卻很粗糙。麥克和漢娜用朗讀的方式彼此靠近，取暖，朗讀成為欲望和驅(qū)除寂寞的理由。朗讀宛如一種媒介，連接著生命個體與個體之間隱秘的心跡，這種不能示眾的、無法理直氣壯被現(xiàn)實承認(rèn)的事件質(zhì)地，讓羞澀、懷疑、不信任甚而略帶恐懼的心理，充斥著整個朗讀過程。而所謂的尊嚴(yán)，恕求，還有愛，都在剛剛逝去的聲音和畫面中變淡變淺，同時也變暗變深。總有些東西在失去的時候會留下很深的印記，或許已非當(dāng)初的具體呈現(xiàn)，但它深刻存在的事實，卻是毋庸置疑的。

我常常會記起那次朗誦。一個獨屬于他的舞臺，一個獨屬我的劇場，這世上，僅有一個表演者，僅有一個觀眾，場景很小，很隱秘。后來我曾懷疑當(dāng)時在我們所未知的角落里，是否還有一些事物存在并分享了我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朗讀，但這么多年，從未有過相似的提醒，來自某些固定的建筑，灰塵或者季節(jié)，一條河流或者一株草，直至連同我自己有時都不屑記起那場朗讀所帶給其他物種的震撼。除了我?；蛟S原本就沒有吧。我矯情地以為自己會在閉上眼的時候，真切地回到跟他在一起的那個黃昏，想象著思緒一點點穿過起伏的山巒、河流、道路，抵達他的城市。然后，會像風(fēng)，追隨著公車的腳步，穿過那些熟悉的街道，來到他門前，不必按響門鈴，他會像以往，披一件外衣在門邊等我。那是秋天吧，秋天的植物之中有一種濃郁的味道。特別是雨后，門前的石磚縫里殘留著雨水的痕跡，使我的步子不自覺地循著某種既定的節(jié)奏，像跳躍，像舞蹈，也像蹀躞。當(dāng)我坐在他面前，季節(jié)已經(jīng)抵達冬天，窗外開始飄雪，瓦楞和樹隙里開始細細收集。只有冬天才有那么溫暖的燈光，宛如一團團橘色的云朵，將我圍在其間。我會故意放慢到達此時的想象速度，有時，我會返回去重走一遍。所有故事的高潮，都在結(jié)尾部分。當(dāng)他亮起燈光，當(dāng)他將披著的衣服搭在椅子上，當(dāng)我坐到他對面，狹小的空間里，我們被書籍擁抱，于是，在他寫字臺玻璃板的反光中，我第一次聽到了朗讀的聲音——來自他的。那是他留給我的唯一的記憶寶藏。那么美又那么痛。像一把刀又像一服藥，刺傷的同時讓我痊愈。他朗讀的那句“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棵水草”至今令我心神蕩漾。我再未遇見過那樣的聲音，那樣的眼神，那樣閃光的字句，那樣一場所謂的愛情。一個朗讀者，運用了朗讀之外的情感，能將字句通過情感注入我的內(nèi)心。儼然一場影事，只要燈光亮起，一切便將結(jié)束。

風(fēng)朗讀給大地，河流朗讀給堤岸，小鳥朗讀給綠色，麥克朗讀給漢娜，他朗讀給我，這世上總有兩兩相望的緣分，既短暫又長久，無法更改也無法消磨。但風(fēng)已非是去年的風(fēng)，流水亦非是當(dāng)初的流水，小鳥也不是昨日的小鳥，他跟我，在頻易的歲月面前，早已陌生不堪。但這些，似乎并沒有帶給我更多的傷痛。比起生活本身，記憶的衰老和頻繁更替的面孔、聲音，更令人惶遽、折骨驚心。

時至今日，我依舊會在疲憊的時候，去聽一些朗讀，一個人，面對一種聲音，一種來自未知的孤獨。這些貌似深情蝕骨，卻總有瑕疵的朗讀，在安慰我的同時構(gòu)成了更大更多更深的遺憾。我愈發(fā)沉默，不著一言，并更愿意通過想象，用心臟這個無法出聲的器官來朗讀，而不輕易動用日漸蒼老僵硬的聲帶。意念里，那個黃昏，那首詩，是我短暫青春的完美句號，當(dāng)他朗讀完畢，我也就完畢了。

他和他的朗讀永遠被截留，從未走遠，亦未走近。我流于浮世的經(jīng)歷經(jīng)不起任何推敲。更多的來自心理的不穩(wěn)定，永遠漂泊的情緒，使我陷入無比尷尬的境地。時間所裹挾的粗礪風(fēng)沙慢慢浸淫到骨頭縫隙里，我日漸遲鈍、粗俗、陌生。當(dāng)然，世上更多的物種都被迫卸掉曾經(jīng)擁有過的身份，同時又被強加的其他身分所替代。青絲白發(fā)，滄海桑田。電車碾過厚厚的雪，他的琴聲響在許多年之后，那時他在遙遠的地方，住在一間溫暖的大房子里。作為一個成功朗讀者的過去式，他或許會說，他依舊愿意讀出那首詩。如果那樣，我也會說我依舊愿意當(dāng)你最杰出的聽者。在山溪依舊清澈、天空依舊蔚藍、青春依舊的時候。而此刻，山風(fēng)浩蕩，枯色的北方春天，一兩枝桃晃人心動。這些表面上的風(fēng)景使人安慰和喜悅，但我依舊無法用完美的表達方式將它們依次說出，即便效仿風(fēng)、流水和鳥雀，或者僅僅以空洞的、無表情、無感覺的朗讀者身份。他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