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7日上午,李登輝以祭拜兄長亡靈為由,在東京參拜了供奉有日本二戰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1945年2月,為日本軍國主義充當炮灰的李登輝之兄李登欽(日本名叫巖里武則)在菲律賓喪命,被作為日本戰亡軍人入冊靖國神社。近年來,李登輝還與日本右翼勢力沆瀣一氣,大放厥詞,竭力鼓動當年的臺籍日本兵家屬都去“參拜靖國神社”,并荒謬地將日本的靖國神社比喻為中國臺灣的忠烈祠。
李登輝的言行,多次招致海峽兩岸眾多輿論的強烈譴責。臺灣知名人士高金素梅直指李登輝此舉是“踐踏臺灣人民的尊嚴”,并幾度親率“還我祖靈隊”前往日本靖國神社,強烈要求日本將臺灣原住民高砂義勇隊靈位由靖國神社移出,歸還祖靈并謝罪賠償。
截然相反的兩種態度背后,是對“二戰”期間一個鮮為人知的群體“臺籍日本兵”的不同認知?!芭_籍日本兵”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期(1942年至1945年)被日本殖民當局征召服役的臺灣人。這些軍人在名義上是以“志愿兵”的形式征召的,所以也有“臺灣特別志愿兵”之稱謂。
而事情的實質是,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日軍入侵南洋群島,戰線拉長,兵源緊張,日本當局強行征召大批臺灣青少年前往新加坡、菲律賓、東帝汶等南洋戰地,“以志愿兵、志愿軍屬或義勇隊等名義被趕往南方戰線的臺灣青年竟高達二十萬之多。根據(日本)厚生省的調查統計,其中戰死的有三萬余名?!保ā渡倌晟蠎饒觥_灣人原日本軍屬的挽歌》,李英茂譯,臺灣晨星出版社)。
其時,淪為日本殖民地的臺灣只能任由宰割,無數天真爛漫臺灣青少年,一夜間被迫脫下校服,穿上軍裝成為日本軍人。他們在親人的哭啼聲中告別故鄉,輾轉來到異國戰場,受盡磨難,或戰死他鄉,或流落異國……他們用鮮血和生命寫下了日本凌辱臺灣最悲慘之一頁。
本文以臺灣作家陳千武有關南洋戰爭的系列短篇小說和日籍臺灣作家磯村生得(原名柯生得)的作品為研究對象,探討臺灣抗日小說鮮為人知的一面。
一
“見證敘事”是20世紀50年代始出現在西方的一種敘事文學,多為遭受納粹迫害的幸存者回憶、控訴納粹迫害猶太人的事實。臺灣抗日小說中那些回憶南洋戰爭的作品,堪為典型的“見證敘事”。
第一,創作這類作品的作者,均為當年被日本殖民當局強征去南洋作戰的臺灣青少年。
1942年7月,21歲的陳千武(即詩人桓夫)被征為“臺灣特別志愿兵”接受軍事訓練,次年9月被派往南太平洋的爪哇、帝汶島等地作戰,直至日本投降的次年(1946年)7月才返回臺灣。
這段難忘的戰爭經歷,一直深藏在陳千武的記憶深處。直到戰后第二十二年,46歲的陳千武才開始將這段戰爭記憶陸續寫成了《獵女犯》等15篇小說。由詩人桓夫轉型為小說家陳千武的這些系列作品,在臺灣社會一經問世,立即撩撥到了歷史記憶深處臺灣人那根最痛苦的神經,其中《獵女犯》一舉獲得1977年“吳濁流文學獎”。
1981年,戰后留居日本的臺灣原少年軍屬(戰地輔助人員)磯村生得(原名柯生得),在臺灣《中國時報》的協助下,深入調查昔日被臺灣總督府征派到南洋的眾多臺籍日軍軍屬,以此素材創作完成了一部“非虛構實錄小說”《少年上戰場——臺灣人原日本軍屬的挽歌》,這其中也包括了作者自己的親身經歷。
磯村生得之所以在戰爭結束近40年后才將這段戰爭歷史訴諸文字,是因為日本政府拒不承認戰爭罪行的緣故。1982年2月,在太平洋戰爭中曾作為日本兵或日本軍屬出征而傷亡的臺灣人和他們的遺屬一行13人,來到日本進行戰爭賠償訴訟,他們的正當要求卻被東京地方法院無情駁回。作為當年的親歷者之一,磯村生得的心中充滿了憤怒和絕望。他滿懷激憤之情創作了這部太平洋戰爭的“見證敘事”作品《少年上戰場——臺灣人原日本軍屬的挽歌》。臺籍前日本兵們的訴訟行動引發了磯村生得的寫作沖動,使這部作品詮釋了“見證敘事”的非凡意義——
見證的意義就不僅僅在于見證者說出自己個人的往日苦難, 而在于站在人類良知的普遍立場上, 把自己的苦難遭遇當作一個來自非正義世界的真實例證,提出來警示所有的公眾。見證苦難,不僅僅是為了災難不再發生在見證人自己身上,更是為了苦難不再發生在任何其他人身上(徐賁:《“記憶竊賊”和見證敘事的公共意義》)。
今天的許多事實已經證明,戰后日本的一些政客其實早已忘卻了軍國主義昔日的戰爭罪惡。2014年12月13日,在首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儀式上,習近平主席指出:“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否認罪責就意味著重犯?!贝壌迳迷谛≌f“自序”中的一段警世之言,就值得日本全體國民深思:
我要向今天標榜自由和平的日本國民強烈提醒,臺灣人曾經成為日本軍閥戰爭棋盤上的“棄子”而犧牲了很多生命。我希望那些只看臺灣觀光好去處的現代日本年輕人也來讀這本書,重新了解臺灣,讓他們知道用別人的犧牲換得的自由和平,是何等的嚴肅而可貴。
第二,《獵女犯》系列小說和《少年上戰場》貌似小說,實非典范意義上的小說,稱它們“非虛構實錄小說”更恰如其分。
傳統的小說理論十分在意小說固有的虛構屬性,即小說需要借助虛構的手段來構筑情節塑造人物形象。但對于《獵女犯》等作品所敘述的南太平洋戰爭來說,其歷史真實性固不必多言。然而并非取材于歷史事件的小說都可視為“見證敘事”,關鍵在于它們“敘述”了什么和如何“敘事”。
與歷史小說的“宏大”視野和“高層”視點不同,“見證敘事”往往更在意歷史事件的真實“在場”和其中的細節。《獵女犯》等作品無不是以作者的親身經歷為線索,以當事人所見所聞所感為材料,貫串起許多零碎甚至沒有嚴格邏輯順序的故事。作者的主觀愿望并不在于要以故事的生動曲折吸引讀者,而是要用具體的事實“見證”當年日本侵略者非人道的暴虐行為,和對弱小民族的欺凌。正因如此,這些作品往往是“敘事”重于“寫人”,一般不刻意塑造什么鮮明的人物形象,而是嚴格按照事情的本來面目進行“實錄”。
當然,這種“見證敘事”的抗日小說,與非虛構性的回憶錄或記敘散文仍然不可混為一談。因為“見證”敘述或描寫的事件誠然是真實存在的,但作品中的人物與言行卻可以通過文學的手段進行再組織再表現,如《獵女犯》系列小說中的林逸平和《少年上戰場》中的吳正次是貫穿作品始終的主要人物,他們有作者的影子但不一定是作者本人,可以將其他人的事跡集合或移植在他們身上。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仍可用小說的眼光看待和討論之。
二
“二戰”時期,臺灣的地位和角色可以說是尷尬之極,臺灣人民的命運也苦難之極。
作為中國的領土,甲午戰爭后,腐敗的清政府將臺灣割讓給日本,使臺灣成了“亞細亞的孤兒”。日本殖民統治臺灣50年,臺灣人民不僅要忍受來自異族的高壓統治,自從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后,還要被強迫協從日本軍國主義者,去和自己祖國的同胞兵戎相見。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殖民地臺灣的大批青少年被驅趕到南太平洋,去充當日本侵略別的弱小民族的幫兇,許多人做了無謂的犧牲品。然而可悲的是,一些受到日本強化殖民教育的臺灣青少年,卻以為自己已經成為日本國民中的一分子,欲盡所謂“國民”的義務。當殖民當局貼出公告,欲招募臺灣中學生充當“陸軍少年軍屬”時,竟有不少臺灣少年學生蠢蠢欲動,甚至不顧家人的堅決反對,從家中偷出印章,悄悄報名——這是出現在《少年上戰場》開頭令人悲嘆的一幕:“美化的戰爭觀被徹底教育和宣傳出來的結果,殖民地上純樸的年輕人,心都被收買了,以致認為能當軍人、軍屬是無上的榮光。”
同樣,作為當事人,陳千武在《旗語》中也對臺灣青年的“志愿”行為做了很好的詮釋:
臺灣青年沒有義務當日本兵,但可以特別志愿,就是在巡查督促保正(即今之里長)的監督之下,很“特別”的在志愿書上蓋章申請,這種不是出自于自己意愿的“志愿”,成為“榮譽”的日本現役兵后,可獲得跟日本人一樣的義務與稍有不同的權利。而所謂權利卻是為日本天皇陛下“敢死”為光榮的權利……
《少年上戰場》一書描寫道,飽嘗殖民痛苦上了年紀的臺灣人,是深知日本殖民當局的險惡用心的。因此當兵出征前,少年翁明恭的父親將兒子藏匿在親戚處,企圖躲過一劫,然而等待他們的卻是日本警察的一頓拳打腳踢,和那副冰涼的鐐銬。同樣,面對兒子將遠征南洋的現實,臺灣“志愿兵”林逸平的母親—— 一位時常把“我們是從福建遷移過來的唐山人”掛在嘴邊的堅強老人,則始終沒有流過一滴淚,只是鼓勵兒子要“維持‘唐山人’的骨氣”。其實,面對可能的生離死別,天下的母親沒有不悲傷的,“遇到兒子的出征也不流淚是由于過度痛苦的結果”(《旗語》)。
忠于事實是見證敘事的必然,《少年上戰場》為我們敘寫了一部分臺灣少年“自愿”奔赴南洋戰場的“事實”,這毫無疑問是戰時臺灣的一個真實現象——經過漫長的殖民統治,殖民者已經在精神上虐殺了殖民地的青少年一代,繼而把他們驅到侵略戰場上進行肉體的翦滅。
被“自愿”征召到南洋戰地的臺灣青少年,他們的悲劇命運其實在被征召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因為在日本軍國主義者眼里,臺灣與他們正在入侵的南洋群島一樣,都是大日本帝國的“戰利品”,可以被戰勝者任意玩弄于股掌之中。日本與臺灣的關系實質是主與仆的關系,這樣的主仆關系到了南洋戰地就變本加厲了。陳千武的《獵女犯》系列小說和磯村生得的《少年上戰場》,都不約而同地給作品中的主人公安排了這樣的“仆人”角色:林逸平被松永準尉選中當了他的“值班兵”,吳正次則在田中參謀身邊做“勤務和雜事”。他們不僅要服伺“主人”的生活起居等雜務,最不堪的是還要當他們的“性奴”。林逸平、吳正次和他們的日本長官之間的關系,不正是戰時中國的臺灣和日本關系的影射和隱喻嗎。也許,作為見證敘事的作品,這樣的人物關系和他們之間的故事,更多是作為一種“事實”存在,筆者做這樣的引申和解讀并非可有可無。
臺籍原日本兵的見證敘事中不斷重復這樣的事實:在日本帝國軍人的眼里,臺籍“志愿兵”不過是穿上軍裝的奴隸——“清國奴”。磯村生得在他的《少年上戰場》中以無限的悲情,見證了臺籍少年軍屬們在戰地的奴隸生涯。學校的日本教官以“到前線的軍司令部或部隊本部屬下當雜務員和聯絡事務員”的謊言,把少年們忽悠到南洋戰地。可是一到馬尼拉,等待他們的卻是“從停泊在碼頭的貨輪上卸下雜貨、武器、軍糧等的苦差事”——苦難的奴隸生涯由此拉開了沉重的序幕。
繁重的體力消耗和極度缺乏營養,只是少年軍屬們身體上遭受的磨難,更不堪忍受的則是精神上的被奸淫:“我們臺灣人在一視同仁的謊言下被徹底教育必須盡忠天皇,報效國家??墒且坏﹣淼綉鸬貐s被辱罵‘清國奴’,處處飽受歧視”。(《少年上戰場——臺灣人原日本軍屬的挽歌》)
同樣受了傷,臺籍士兵住院治療就被日本軍官叱呵為“太奢侈,太不像話了”;運送軍糧途中,少年志愿兵不堪饑餓,藏了一條玉蜀黍,被監視他們的日本士兵發現后,立即招來一頓暴打和“清國奴”的謾罵;一旦受了傷,不能行走,日本軍官便把他們當成累贅,任意射殺了事;當日本士兵每餐“煮多得讓他們吃不完的飯”,臺籍士兵則每天只分配到“十粒的玉米?!?受傷的鄭氏臺籍少年實在難耐饑餓,悄悄煮了些同伴送他的玉蜀黍,日本軍官發現后便不由分說,施以斬首的極端處罰……在戰地,士兵的生命固然不值錢,但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正當青春年華的十幾歲的少年。可悲哀的是,“不幸生為殖民地的臺灣,所以雖然同樣遠赴戰場卻被歧視,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差別待遇”。
被殖民者欲得到殖民者的公平待遇,不啻異想天開。與臺灣命運一樣悲慘的還有南洋群島的眾多土著民族。千百年來,在這塊原始富饒土地上過著平靜生活的土著民族,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坦克大炮忽然會轟隆隆開到他們的土地上來,日本軍國主義者無端把戰火燃燒到這片寧靜和平的土地。土著居民雖然蒙昧未開,但他們有著愛憎分明的血性沖動,比起長期遭受殖民統治已漸入麻木狀態的臺灣人來,他們更加敢于反抗。陳千武在他的太平洋戰爭系列小說中,從臺籍日兵的視角見證了南太平洋島國上的土著居民被日軍劫掠和奴役的事實,同時也寫出了他們的英勇反抗?!睹糟募竟潯分杏捎《饶嵛鱽喿ν蹗u上強征來的兵補中隊,不滿長期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在他們的土著隊長帶領下公然造反,殺死了壓迫他們的三名日本士兵。而《獵女犯》中的土人勇士,則敢于單槍匹馬突襲日本軍官,為的是救出被日軍劫走的妻子。在強大而暴虐的日本侵略者看來,土著人的反抗顯得那么微弱甚至可笑,但已足以讓“那一群盲從戰爭,而采取野人的暴力行為,排斥和輕視異民族的、不自覺的、沒意識的”獵女犯們感到了些許良心的不安。
三
這些“見證敘事”的作品,如果僅停留于“事實”層面的鋪敘,則與普通的回憶錄無異。見證的深度和厚度,還在于“心靈”的層面乃至于哲學的高度。戰爭把人類生活拖入了非常狀態,它不僅吞噬著有形的血肉和生命,而且嚴酷地拷問非常狀態下人的道德、良知、榮譽、恥辱等“心靈”深處那些形而上的世道準則。戰爭的慘烈和暴戾最容易令人失去理智、陷入瘋狂,許多戰爭的參與者莫名其妙被裹挾到戰場上,他們殺人或被殺——也許至死也弄不明白究竟是為了什么。臺灣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便是如此這般莫名其妙地被裹挾進日本所謂的“大東亞戰爭”中。在“解放弱小民族”的冠冕堂皇的口號下,臺灣青少年被“志愿”到南洋參戰,他們“解放”了誰?不知道!自己又得到“解放”了嗎?沒有!
臺灣學者彭瑞金指出:
“臺灣特別志愿兵”是師出無名的怪異產物,臺灣子弟被迫當日本兵,而名曰“志愿”,其尷尬的地位,幾乎已一語道破了《獵女犯》寫作的微妙玄機。臺灣人無故卷入這場戰爭,除了飽受戰時物資的匱乏、機槍炮火的戰禍威脅之外,被迫遠赴南洋作戰的臺灣青年,身為殖民地的受迫害者,卻又被迫當統治者的鷹犬,成了“圣戰”的侵略工具,壓迫更無助的土人,夾處在侵略者的鎖鏈中不得脫身,格外深刻地凸顯了殖民地人民悲哀而無奈的命運。
在臺籍原日本兵的南洋戰爭見證敘事中,讀者可以時時感受到作者置身于侵略戰爭的煉獄中所經受的心靈的浴火,以及由此而生發出的人道主義的思考。
無論是平時還是戰時,人都需要尊嚴,渴望得到尊重——這是人類的基本需求之一。處于弱小地位的民族更十分在意強勢民族對于自己的態度,弱者哪怕得到強者些微的尊重也會欣喜若狂。陳千武的《旗語》便向人們敘寫了一個關于人類愛和尊重的夢囈般的故事:主人公林逸平和琉球籍日本兵金城在出征南洋前夜,駐扎在高雄高等女學校,意外地得到了學校日籍女教師田村京子的善待和尊重,而“取回了難得的自尊感受”和“恢復到人的感覺”。臨別前,田村京子和林逸平、金城的擁抱和深情一吻,竟使他們覺得“這是相逢和分離連接在一起,最短最興奮的一個吻。也就是劃定生與死,天堂與地獄底神秘界限的一吻”。當田村京子在學校的二樓陽臺上向漸行漸遠的林逸平他們打出“我—要—你—們—活—著—回—來—。我—等—著—永—遠—等—著—等—著—等……”的旗語時,更把林逸平感動得哽咽難語。這是一種超越種族、地位、性別的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與愛,已經無關乎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差別。但在殖民地臺灣人的語境中,便顯得令人感到格外地驚異。
然而使人沮喪的是,在戰爭環境中,如同田村京子和林逸平之間那種超越種族和身份地位的愛,其實通常并不存在。即便在特殊情況下偶爾曇花一現,最終也要服從戰爭的需要。只有同一民族同一階層的人,才可能在戰爭中基于相同的命運,超越某種外在的障礙而相互扶助。陳千武的《獵女犯》講述的便是一個關于“獵人”與“獵物”之間充滿情愫的故事。獵者是包括臺籍林兵長在內的日軍敢死隊,獵物則是包括一名華裔女子在內的二十多名山地部落的女人。林兵長在押送這些無辜女子往“慰安所”的途中偶然發現其中有一名女子會講“祖國的語言”,這讓林兵長興奮不已——
他竟沒有想到離開臺灣那么久,在遙遠的原始島上,會聽到故鄉的話語。這一句話和軍隊里所用的日本話,對于他來說,具有完全不同的感受,給他帶來濃厚的鄉愁。
盡管這名會講“福佬話”名字叫“賴莎琳”的女子,僅是華人與印度尼西亞人的混血兒,但被日軍劫掠的相同命運早已喚醒了林兵長的良知??墒窃谌哲姷膰烂芸词叵拢直L所能做的只有暗中保護賴莎琳,包括賴莎琳在內的二十多名“獵女”最終還是淪為日軍發泄獸欲的“慰安婦”。身為殖民地的青年,林兵長為自己的無能深感悲哀和自責。其實,他的命運和賴莎琳豈有兩樣——他們都是日本軍閥的獵物。在強悍的狩獵者面前,弱小的被獵者間的相互扶助只會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而改變不了被奴役的命運。
《獵女犯》之所以成為陳千武南洋戰爭系列小說中的代表作,我以為是這部小說中作者對于“獵者”與“被獵者”之間關系的人道主義思考引發了人們的強烈共鳴。故事的表層似乎是作為狩獵者的林兵長們與被獵者的賴莎琳們之間的愛恨糾葛——
這是一種奇異的任務,敢死隊的士兵們被派充獵人,征召“慰安所”的女人,剝奪女人們的母愛,撕裂了他們夫妻恩愛,糟蹋了兒女私情,像押送女囚,把沒有犯過罪,沒有任何過錯的女人押走;士兵們借著軍權的威力擔任獵人,這是一件奇異的任務啊。
顯然,這些獵女犯犯下的是反人道的罪惡。但當作為獵者的林兵長與被獵者的賴莎琳因為惺惺相惜,在“慰安所”里后者竟主動要求被前者“狩獵”時,故事的深層蘊意便昭然若揭了:“狩獵!是一句多么美妙的語言,其實,獵者和被獵者之間,有什么分別?真正的獵者是誰?”
磯村生得的《少年上戰場》有著比《獵女犯》等更明確的見證目的:不僅見證戰爭中的罪惡,也見證苦難的戰爭中善良、責任、道義的崇高價值。作為這一人類美和善的道德理想化身的是小說的主人公吳正次—— 一位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和勇于擔當的臺灣青年。
作為臺灣少年軍屬隊的一員,吳正次與同伴們一起不幸被“志愿”到遠離故鄉的南洋戰地,在炮火、饑餓和日軍官兵的打罵恐嚇中惶惶不可終日。然而不幸中的萬幸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吳正次認識了馬尼拉一間“福建廈門料理”店的華裔陳姓老板和他的女兒秀蘭。吳正次的命運本可由此發生轉機。因為這位陳老板以餐館老板名義為掩護,其實是當地華人抗日游擊隊隊長。他出于民族道義以及女兒對于吳正次的愛戀,三番五次勸說吳脫離日軍隊伍參加抗日游擊隊。由于三次被游擊隊俘虜,吳正次原本可以獲得三次重生的機會,更何況游擊隊里還有他的戀人和過去的戰友。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吳正次卻毅然三次回歸到少年軍屬隊中——不是因為日軍隊伍值得他留戀,實在是因為作為少年軍屬隊的隊長,眼看同伴不斷被日軍殘殺,吳必須要回去履行他保護同伴的承諾。可善良和道義終究敵不過邪惡和暴戾,就在日本宣布投降的這一天,吳正次被日軍以游擊隊間諜的無妄罪名殺害——所謂人類的美德,在殘暴的戰爭面前顯得多么蒼白無力呀!
也許,我們需要抽去戰爭的政治色彩和道義價值,直逼戰爭本體,才能更深刻地認識戰爭的本性。不可否認,一切戰爭都是人發動的,但戰爭的本性卻無關乎人的道義、善良、責任等人類有價值的美德,毀滅生命摧毀世界才是戰爭的本性所在。戰爭巨魔不認識種族、信仰、出身、地位等人際的差別,它只認識人的軀體。陳千武的《輸送船》就把人置于一個孤絕的環境下,凸顯出戰爭對人的生死命運的捉弄。無論日本人、琉球人,還是中國臺灣人、印度尼西亞人,無論懷揣的是明治神宮和熊本神社的護符,還是媽祖廟的護符,或是玄天上帝廟二帝爺的護符,在孤零零的海船上,在飛機的炸彈底下,死亡對眾生均一視同仁,所有的神衹在炸彈的硝煙中都失去靈光,于是,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死亡把所有的差異都扯平了,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只有“能蠕動就是意味著你是活者的人”才是最真實的。此刻所有的人都不禁要追問:人?。∧銥槭裁匆l動戰爭?
日本法西斯的侵略戰爭把幾十萬像林逸平、吳正次這樣的臺灣青少年卷入,使臺灣人民蒙受了巨大的犧牲。這種無辜的犧牲不僅體現在對生命的毀滅和財產的損失上,更表現在精神的巨大創傷上:在臺灣成為日本殖民地的末期,臺灣青年一代在長期強化的殖民教育下,以為自己已經脫胎換骨成為日本國民的一分子了。當他們揮別父母遠赴南洋征戰時,還以為自己是在履行“國民”的義務。他們只有真正經歷了戰爭的煉獄才醒悟過來:
臺灣人雖然和中國民族來自同一祖先,但過去卻被日本政府徹底灌輸了大和魂,而我們也在努力學習中,自以為已經被塑成日本人。其實在日本人的眼中臺灣人仍舊是臺灣人,事事受到歧視與差別。尤其來到戰地初次體驗軍隊生活的我們,更強烈的體會差別的沉重感覺。(《少年上戰場——臺灣人原日本軍屬的挽歌》)
直到戰后三十七年,磯村生得在寫下這段文字時,已經擺脫殖民統治的臺灣人仍然受到日本政府的歧視:當年日本政府以所謂“國民義務”把臺灣人拖入戰爭,但戰后卻無視臺灣人的犧牲而不予賠償,正如學者彭瑞金所說:“口頭上說一視同仁,事實是一視卻無法同仁?!?/p>
從這個意義上說,高金素梅指責李登輝參拜靖國神是公然地踐踏臺灣人民的尊嚴,難道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