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寶釵的“冷香丸”,讓喜歡《紅樓夢》的讀者戀戀于心,因為這一虛構(gòu)藥物的優(yōu)美,也因為其配方——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的靈幻感。生活在今天的我們會大驚小怪,呀,這種藥丸居然用到四種鮮花以及雨、露、霜、雪,曹雪芹也太能編了!
其實,藥方中涉及的牡丹、蓮花、芙蓉、梅花,傳統(tǒng)生活中都在可食用之列,古人會利用它們制作各種芳鮮美饌。更有意思的是,冷香丸方中的雨、露、霜、雪四味配料,在往昔的生活中,屬于優(yōu)質(zhì)飲用水的來源,年年都要按季加以收儲。古人相信這些自然界的生成物各自具有獨特的藥理,堪當大任。所以,在清代人的眼里,冷吞丸的配方可談不上多離奇,反而具有確定的可操作性。
明清時期,杭州、蘇州、金陵等地的人家在夏天都要收集大量的雨水儲存在水缸內(nèi),認為這種水比泉水還要更加甘滑適口。最著名的一例是,晚明散文大家張岱親筆記述,他喜歡收集荷葉上的雨水釀酒,據(jù)說成品具有強烈的清新香氣。在古人那里,雨水的意義主要在于飲用,不過據(jù)唐代醫(yī)家陳藏器的觀念,每年梅雨季節(jié)的“梅雨水”對于護理皮膚有特效,能夠“洗瘡疥,滅瘢痕”,也就是治療瘡、疥,還能夠起到祛斑痕的作用。
從美容、保健的角度來說,古人最重視的是露水。晨露作為大自然自動生成的“蒸餾液”,在蒸發(fā)然后重新凝結(jié)的過程中,濾掉了地下水或地面流水攜帶的礦物質(zhì)、雜質(zhì)、土塵,相對更為清澄。因此,傳統(tǒng)觀念看重露水,正與今日喜用經(jīng)蒸餾而成的所謂“純水”屬于同一道理。另外,在中醫(yī)看來,附著在不同植物上的凝露會吸附該種植物的葉或花所含的營養(yǎng),“其性隨物而變”,因而形成相應的保健功能:“百草頭上秋露愈百疾,止消渴,令人身輕不饑,肌肉悅澤”;“百花上露,令人好顏色”;“柏葉上露,莒蒲上露,并能明目,旦旦洗之”;“韭葉上露,去白癜風,旦旦涂之”。由之,明清時期士大夫階層流行著一種風尚,在書齋中養(yǎng)護幾盆菖蒲,每天晨起之后,以菖蒲上的夜露作為“護眼液”,用手指從蒲葉捋下點點露水,點到眼皮上,然后閉目輕揉眼皮,完成保健中“洗眼”的程序。
此外,古人還發(fā)明了采集露水的“專業(yè)”手段:將一塊新布先以五倍子染成青色,破前在草葉上擦拭,飽吸露水,然后用力擰布,把露液擰出,令其滴在容器內(nèi)。這種收露方式無疑頗為費力,相比之下,荷葉圓凹如盤,容易積存水液,所以,從宋代起,其實主要是采集荷葉上的露水。有趣的是,到了明清時期,一種收集荷露的靈巧方法被發(fā)明出來:特制一把長柄勺,在長柄端頭的勺斗上套放一只口徑相對略大的瓷碗,趁天色未明之前,采露人乘著小船,深入荷塘,尋到葉面有露水積汪的碧荷,把長柄勺的勺斗小心伸出,讓瓷碗的邊緣觸到荷葉,小心地令葉傘傾斜,就勢引得荷心積露沿著葉面滑落到瓷碗中。然后將長勺收回,取下瓷碗,即可將碗內(nèi)清露倒入更大些的罐內(nèi),如此反復,直至收得足夠的露水。
因為荷葉露比較容易收集,所以明清時人特別講究在夏秋時節(jié)以這種清露烹茶,其中最知名的愛好者為清乾隆皇帝,他極其喜歡“荷露烹茶”,甚至為之特意定制了專用茶具。清人趙學敏《本草綱目拾遺》中認為,“荷葉上露”有“明目、下水臌氣漲、利胸膈、寬中解暑”的功效,尤其以三伏天里的“伏露”為佳,入秋之后的“秋露”過寒,不宜品飲。不過,乾隆倒是一樣喜歡“秋荷葉上露”,并不覺得這種露水烹茶會有礙健康。
對于傳統(tǒng)女性來說,荷葉露不含雜質(zhì),清純澄凈,最適合作為“化妝水”,在上妝時充分運用,如把干脂粉調(diào)和成濕粉;潤綿胭脂,化出胭脂水;蘸在發(fā)梳上梳理頭發(fā)。據(jù)記載,明朝的皇宮中,后妃們一律用荷葉露化妝,每日清晨,天色未明,小太監(jiān)們就要去荷池里收集田田碧葉上的夜露,然后分別送入各處宮中,供皇后妃嬪們梳妝使用。
與清露相比,雪與雨水一樣更容易收集,在往昔,也與雨水一樣,是家家戶戶大量收儲的日常生活用品。雪的用途很多,如腌制臘肉等,另外,古人認為臘月雪是大寒之水,“解一切毒”,包括入夏后抹在痱子上,會有良好的止痱效果。南宋生活百科全書《事林廣記》中還介紹了一種治療脫發(fā)的方法,把側(cè)柏葉、捶碎的榧子肉、去皮的核桃泡在雪水內(nèi),三天之后以泡就的水液梳理頭發(fā)。據(jù)書中觀點,如此之法足以防止頭發(fā)脫落,而且令發(fā)質(zhì)光滑潤澤。
相對來說,霜起的作用較少,也更難收集,所以不比其他三物在古人生活中那么活躍。即使如此,古人也發(fā)明了專門的收集方法,《本草綱目》記載,用雞翎將霜輕輕掃下,令其落入瓶中,然后密封放置在陰涼處,可以存放很多年都不變質(zhì)。在傳統(tǒng)中醫(yī)學看來,吃霜或飲下霜化成的水,能夠消除醉酒引發(fā)的體熱面紅,還能治療傷寒鼻塞,同時亦用于外敷,治療皮膚痱癢、紅腫。盛夏,如果痱子潰爛成瘡,可以用霜化的水調(diào)和蚌粉(傳統(tǒng)的痱子粉),抹在瘡口,很快便能愈合。此外,當腋下出現(xiàn)紅腫時,也可以同樣的方法解決。
因此,冷香丸中的八色原料,在小說成書的時代并不稀奇。這個藥方的刁鉆之處在于對“采藥”時間規(guī)定得特別嚴格,必須是雨水那天的雨水、白露那天的露水、霜降那天的霜、小雪那天的雪,這就完全要靠天公作美了。所以,曹公構(gòu)想出“冷香丸”,實在最好地闡釋了“藝術來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
傳統(tǒng)中醫(yī)對于雨、露、霜、雪的運用,是純屬荒唐無稽,還是有其合理之處?這一經(jīng)驗、這一傳統(tǒng),能否化用到現(xiàn)代美容護膚之中?如果選擇一處未經(jīng)污染的種植基地,不僅培育香花、草藥,同時刻意培育、收集附著在植物上的天然雨、露、霜、雪,是否也為高檔化妝品、美容用品提供了新的亮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