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刺青就像是收藏,開始的時候收藏在自己身上,后來自己身上沒地方了,就只能收藏在別人身上。”十八歲開始文身的東這樣解釋自己創辦成都首屈一指的刺青店——清鬼。
我卻覺得這種收藏的心態背后實則有一種悲觀,就是對失去的認知,而失去的根源,是死亡。我們都恐懼死亡,但是我們都還沒有經歷過死亡,而恐懼的更多是死亡所帶來的失去——自我、財富、創作、愛人……而將刺青作為收藏又是一種相對積極的行為,甚至是一種偏執的積極——我們多少希望保留下曾經擁有過的美好的回憶,而刺青是“跟著你進火葬場的”。所以說,每一個刺青可能都是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紀念一件失去或逝去的事。
我覺得,刺青是屬于那些積極的悲觀主義者的。
我們采訪的是清鬼的兩位主創——主理人東和他的愛人及首席刺青師可可。兩人2008年地震后來到成都,發現當時成都的刺青文化還比較空白,便做起了清鬼。但是清鬼絕不是一家夫妻店,更像是一個刺青師的交流平臺——這里有學徒,也有前來駐扎的刺青師。東說自己不是老板,也不是發工資的。這種集成式的模式我至今沒有太梳理清楚,但我知道這有一點好處,就是在文身的創作上是民主的——每一個刺青師都可以發揮自己的風格和想象,而非一個集權的地方。我想這解釋了為什么我聽一個偶遇的身有刺青的小哥說,清鬼在思想上領先了別人很多。
大多數中國人至今可能還會覺得刺青是個離經叛道的東西,畢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是我們血液里的觀念——你看印度的佛像到了中國都少了許多耳洞。但對于一個文身師而言,刺青又是一門極其復雜的創作——繪畫媒介是三維的人體而非二維的畫布;人體和色劑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最重要的,刺青不是一門完全自我表達的藝術,而是協助客人完成某一情感的、同時具有文身師個人風格的視覺化,而這便牽扯到了許多情感和心靈上的交流。
我們的視覺體驗往往關注于呈現的內容和形式,而容易忽略媒介本身對視覺體驗的決定。刺青是一門復雜的藝術,因為媒介是極為復雜而多變的人體——不同個體的身材、不同部位的形態,甚至不同的膚質和膚色,這都對刺青最終的呈現有著決定性的影響。而作為一個刺青師,首要任務之一就是解讀客人的身體,就像一個好的木匠要先解讀木材本身。例如,可可曾在一位女客人的右臂上做過一個刺青,肩部是一個女妖的頭像,女妖纖細的手臂和一頭水發隨客人上臂的曲線優雅地下垂,而飄落的櫻花也順應著客人手臂的形態。這樣的構圖看似渾然天成,卻需要刺青師的縝密構思——清鬼的紋身都要在幾遍打稿后才可進行,而可可和東也會因為一個設計稿而爭執得面紅耳赤。
如果說人類的身體決定了刺青是一門特殊的繪畫藝術,那么生命的周期或許讓刺青成為存在可能性最短的繪畫,但同時,也是變化最為豐富的。這也是為什么刺青界有著十八歲之前不文身的行規——身體的變化對刺青有著決定性的作用。刺青作為人體上的繪畫是具有極強的時間敏感性的——人體的衰老或許是時間的逝去最直觀的印證。而清鬼則希望自己所創作的文身是在一個人的生命周期內超越時間性的——刺青不像一件衣服可以讓你喜新厭舊,文身更多是一件要穿一輩子的衣服。出于這樣對刺青的時間性的尊重,清鬼拒絕不負責任地為追逐潮流或符號而定制刺青的客人,而更看中一個刺青對客人情感與精神的超越時間的重要性。
于是便有許多趕潮兒覺得清鬼很麻煩,需要很多的溝通才可以定制刺青。但清鬼認為這是對客人最負責任的方式,因為清鬼不希望客人出于一時魯莽或獵奇而穿上一件一輩子脫不下來的衣服。在與客人的溝通中,刺青師往往充當一個心理醫生的角色——你要聽許多傷心的故事,或是分手,或是心愛的東西的逝去,而最終清鬼會將這些故事演化成視覺的呈現。這是一種對人類情感和故事的視覺化翻譯,而翻譯的前提是足夠的傾聽和理解,用東的話說,常常是“別人分享給我們很多負能量的故事,我們分享給客人具有創意的刺青。”這種通過與人交流而受到的啟發令刺青師們著迷,但所接受的諸多悲傷又讓他們負擔了許多——東和可可就需要賽道飆車或者飼養寵物去化解這些人世糾葛。不久前,兩個女孩兒來清鬼定制了文身,而當文身完成時,一個女孩兒奪門而出——我希望她能帶著美好或痛苦的回憶去追尋下一段幸福。
之前提到可可在那位女客人手臂上繪制的櫻花讓我不禁想到日本美學中的物之哀——櫻花只有在飄落和消亡的時候才是最美的。這是對生命的無常和消逝的美學意象化,而刺青多少亦是如此。來到清鬼的客人大多帶著自己的故事,為了紀念一個無常的犧牲品而與其意象化的刺青共度此生,而這最終還是人性欲望之執念。我常覺得刺青和吻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都是情感留下的內傷。只不過及時行樂短暫即逝,而真心投入后失去的東西往往會記得一輩子。
其實采訪那天,可可的外婆剛剛過世。整個采訪的過程中,可可眼睛里都空蕩蕩的。我想刺青師們對無常和逝去有著異同常人的敏感,因為這是他們許多時候創作的原因,而無常也是刺青師們和文身愛好者們多少有些徒勞地在紀念的東西。
畢竟,人們需要一些儀式去說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