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的流逝,記憶確實在慢慢消亡,但總有一些人,像唱片的紋理,即使由于年代久遠,幾乎要被唱針抹平,但只要一打開留聲機,依然能鮮亮重現。我并不能說清其中的原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記憶有偏好,這大概也是過去這么多年,我依然會想起他的原由。
他是我爺爺的叔叔,也就是我的曾叔祖父。他住在一間小茅屋里,從未結過婚,年輕時尚能自食其力,老了之后,由爺爺照顧,后來,爺爺也老了,就由我家負擔他的口糧。
年幼時,我喜歡鉆進他的小茅屋探寶,之所以用“鉆”字,因為小茅屋實在低矮,屋里所有的東西都已被歲月熏得黑黝黝,跟煙熏火燎的山洞一般無二。仔細分辨,倒是能看出墻壁由蘆葦與泥夾成。細細的屋柱與房梁看似無法支撐整個茅屋的重量,但每年的臺風都沒能將它摧垮。不過,年幼的我并不在意屋子的搖搖欲墜,在我看來,最有意思的是墻壁上高高低低嵌著的許多鉤子,鉤子上掛滿竹籃、篾籠、布袋以及布包。他像春天筑巢的燕子將所有能帶回家的東西都帶回來。因此,當我探寶時,他總能拿出寶物來滿足我的好奇,有時是一枚銅錢,有時是一個鉤針,諸如此類。
他有句口頭禪,發出的聲音如同“異怪”。這是一種古老的方言,早已被人們遺忘,只有他還在說。現在想起來,當他用獨特的聲調拖長這個詞時,真是怪異。
按照鄉間習俗,我稱他為“老太太”,可惜他聽不到,他八歲時得了一場病,耳朵聾了,之后,他說話再也沒有聲調,總是直著嗓子喊。他發出的聲音自己聽不到,但是,他一旦明白我們在意他的表達,他就會興奮得手舞足蹈。在無聲的世界里,他通常以夸張的手勢以及使勁拉人的胳膊來吸引大家的注意。
他從未讀過書,自然是不識字的。他所到過最遠的地方只是鎮上的集市,他是那么喜歡這個小小的集市,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出發去集市,挨個將店鋪轉一圈,中午時分才回來。他并不買什么,只是去看看,對各種什物指指點點,遇到從未見過的新鮮玩意,就會夸張地喊一聲,“異怪”。
若是他耳朵聰巧,他的生活范圍肯定不止這些。但是,他被無聲世界所禁錮,再也去不到別的地方。不過,他并未有過憂傷,因為,多彩又別樣的遙遠世界對他來說并不存在。
活在自己世界的好處顯而易見,他從不為明天擔憂,他只企盼明天的到來。他每年都會在集市上買一本黃歷,放在屋里最顯眼的地方,每過一天就翻開一頁,從不會搞錯,日子過得如此煞有介事,估計也沒幾個人。在臘八到來之前的那幾天,他逢人便喊,“吃臘八粥,吃臘八粥。”吃過臘八粥,就該過年了。他喜歡過年,正月里他會穿上難得一穿的新衣服,驕傲地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他是滿心歡喜的,但大家卻視而不見。
他越來越老了,人群對他來說越來越像一堵墻。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擠進去,拉了拉身邊一個壯實男人的胳膊,準備開腔說話。但這個動作居然激惱了這個男人,他揮拳打中了他的鼻梁,很快他的鼻子開始滴血。大家紛紛為他聲援,“不要欺負他,他是聾子。”
但是,他畢竟是被打了。
第二天,他頂著結著血痂的鼻子出門時,突然讓人看出一些凄涼。但他倒是沒有半點怨氣,依然去集市上走一圈,依然不停地大呼“異怪”。
他在九十多歲時老去,這個世上不再有拖長聲調的“異怪”了。他真的消失了,不再被人提起。即使是家人,也很少提及他,畢竟,關于他的話題太少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以為大家早已將他遺忘。但有一次,一位發小忽然問我,“你還記得你的聾子老太太么?”
我點點頭。
她說,“他救過我幾次命呢。”
我表示不解。
“那時我太調皮,掉到河里爬不起來,好幾次都是被他救起的。”
她接著感慨,“可惜他是聾子,聽不到謝謝。”
我愣了愣,原來,不光是我會想起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