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言”走向“可畏”的關(guān)鍵在于“人”,“人言”產(chǎn)生于人,傳播于人,最后反作用于人,因而解決重心也在于人。“人言”的產(chǎn)生有兩種心理動機:“精神勝利法”和棄“個”于“類”的心理需要。“人言”的“可畏”不僅在于對人言中心人物的傷害,更在于喧囂背后對國家大事的沉默。解決之道或可從“啟蒙”與“立人”的角度加以反思。
【關(guān)鍵詞】:人言可畏;魯迅;人
“人言可畏”可以算是實話。然而——也不盡然。“人言可畏”一詞耳熟能詳,但“人言”是否真的“可畏”?如何使“可畏”成為可能?真正“可畏”是“人言”亦或是“人言”背后的其他?諸如此類的問題,并非“人言可畏”一詞就能囫圇掩蓋過去。在張嘴就說,閉嘴推脫中,減損了“人言”風暴中心人物的生命力,也消解了眾多價值,徒留喧囂后的虛空。
一、“可畏”的核心——人
上世紀上海老電影研究專家沈寂一直對阮玲玉控訴“人言可畏”的遺書感到質(zhì)疑,追蹤數(shù)十年,終于在當時一份印刷量很小的《思明商學報》上找到了阮玲玉逝世一個半月后刊登的兩封真正的遺書。[1]但真遺書遠不及唐季珊故意偽造以洗脫罪責的假遺書得到廣泛關(guān)注。可見,與遺書真假相比,話題是否勁爆更能勾起看客們“九分得意的笑”。
人言的源頭是人,“人言”的形成與兩種心理動機密不可分:第一種專注于挖出人無我有的方面獲得洋洋得意的“精神勝利”,第二種樂于把自己的“個”泯于“類”中,依附于集體的價值觀,以獲得一種道德正確性與話語安全感。
前一類人,形形色色皮囊下少不了阿Q的內(nèi)核。“讀者看了這些,有的想:‘我雖然沒有阮玲玉那么漂亮,卻比她正經(jīng)’;有的想:‘我雖然不及阮玲玉的有本領(lǐng),卻比她出身高’;連自殺了之后,也還可以給人想:‘我雖然沒有阮玲玉的技藝,卻比她有勇氣,因為我沒有自殺’。化幾個銅錢就發(fā)見了自己的優(yōu)勝,那當然是很上算的。”[2]社會最深的罪惡并非強者欺凌弱者,恰恰是弱者自己不愿向上掙脫泥淖,轉(zhuǎn)而欺凌更弱者以完成個人尊嚴的維護。“對于強者他是弱者,但對于更弱者他們卻還是強者。”[2]拋頭露面的知名女青年似群狼所逐之鹿,男人們即便身份地位金錢上不足以成為爭奪者之一,精神上也可玩弄一二;女人們自身是家庭單位中的更弱者,無勇氣逃離與改善,轉(zhuǎn)而嘲弄起看似道叛經(jīng)離的名女人們更不遺余力,在輕蔑中確認自己軟弱的正確性。阮玲玉正是在“綠熒熒”的目光中,被銷蝕了。
還有后一類人:渾然不敢“自別異”,甘于“泯于大群”,對集體話語和集體價值觀存在習慣性依附,從眾隨流以享受在集體中的安全感。將“個”泯于“類” ,是對每一個具體的生命個體的意義和價值的漠視,也是對“個體自足性”的否認,對人自己存在的根據(jù)和原因的否認,因而也無須對自己負責。這樣看似簡單便捷不費力的生存方式,實質(zhì)上放棄了個體生命的自由。魯迅一直強調(diào)“獨立不依他”的特性,這個“他”包括社會、民族、國家、他人等等,人之為人就應(yīng)擺脫對他者的依附,走出他者的奴役。在這個層面上,構(gòu)成“人言”的“類”,只能是空虛的“類”,而缺少“人”的實指。
這兩種心理動機,使得“人言”的暴風驟雨過境,新聞就“漸漸冷落”甚至“完全煙消火滅”。關(guān)注本身不會激起任何更深的反思與變革,任何大事件都在消遣中煙消云散,不留一點痕跡。真實與否已經(jīng)不重要,人言本身構(gòu)成了另一種真實。
二、喧囂深處的沉默:對國事的噤聲
試往更深處窺探一眼,便覺得熱鬧之下的沉默更使人背脊發(fā)寒。
阮玲玉自殺于1935年3月間。在這之前,1931年9月18日,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1932年2月東北全境淪陷,日本扶植前清遜帝溥儀建立偽滿洲國。兩年之后的“七七事變”將改寫這個國家的歷史。然而此時此刻,似乎是風雨欲來前的凝滯期,少有人在意東北一角的累累傷痕,看似平靜的低氣壓中一片聒噪的鳥雀聲。
魯迅先生借愛倫堡的話:“一方面是莊嚴的工作,另一方面卻是荒淫與無恥”[3]。“在南方呢,恐怕義軍的消息,未必能鞭斃土匪,蒸骨驗尸,阮玲玉自殺,姚錦屏化男的能夠聳動大家的耳目罷?”[3]在長久的歷史“馴化”中,“莫談國事”早已成為做小民的本分。箝口結(jié)舌多了,自然低眉順眼,習慣于“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曹劌論戰(zhàn)》)、“天下有道,庶人不議。”(《論語·季氏》)深入骨髓的沉默,即便是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也未曾真正打破。細觀作為個體的人的思維習慣,即可見“五四”一代所追求的“獨立思想”并未能在民眾中真正實現(xiàn),在內(nèi)核上依然少見理性對現(xiàn)象本質(zhì)的質(zhì)詢。被禁錮太久的人們,是沒有俄羅斯式的“大曠野精神”的,有的只能是市井間傳播的街談巷議、八卦瑣聞。
三、啟蒙與“立人”:“人言”的反思
“人言”問題的解決之道或可從啟蒙與“立人”的角度加以思索。
康德曾如此解釋啟蒙:“啟蒙就是人們走出由他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狀態(tài)。不成熟狀態(tài)就是對于不由別人引導而運用自己的知性無能為力。”[4]反觀我國,啟蒙旗手在引入“啟蒙”觀念后,致力于站在“知識精英”或者說“民眾監(jiān)護人”的角度,居高臨下地對民眾“發(fā)蒙”。而民眾也樂得延續(xù)一直以來聽從精英權(quán)威的思維慣性,繼續(xù)在另一種語境下以另一種形式放棄思考的權(quán)力,繼續(xù)保持在“不成熟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的根本原因在于何處?康德進一步分析道:“懶惰和怯懦,這就是為什么有如此大的一部分人,當他們早就已經(jīng)使其本性從別人的引導之下擺脫出來了之后,卻仍然喜歡終生停留于未成年狀態(tài)的原因;也是為什么別人如此容易地以他們的監(jiān)護人自居的原因。”[4]啟蒙的本質(zhì)并不在于知識性的灌輸,而恰恰是在于作為個體的人運用自己的理性做成熟的思考,并有勇氣將思考所得貫徹下去。也唯有當構(gòu)成社會的個體“人”以自己的理性為基石,審慎地看待每一次“風波”,才能化解“人言”的巨大危害力。
但僅僅有啟蒙似乎還欠了一點溫度。當理性足以讓我們身處各種風向中仍能自立時,還需要感性以使獨立為個體的“人”重新獲得人際間健康的聯(lián)結(jié)。這種感性可以稱之“博愛”、“慈悲”等等不同的名字,但在內(nèi)涵上都源歸一處。魯迅先生將其表述為:“我覺得無窮的遠方的人都和我有關(guān)系”。這種“心事浩茫連廣宇”的開闊的精神境界,也可以理解為魯迅先生“立人”思想的一個側(cè)面。“個體自由”內(nèi),包含著一種大愛,這種愛所產(chǎn)生的對平等的個體生命的關(guān)注,絕不同于瑣碎的八卦流言。對整個他人、人類生活,以至宇宙一切真正尊重的關(guān)注,才值得言語為之響起,心靈為之共鳴。
參考文獻:
[1]林軍城.阮玲玉遺書之謎:沒說過“人言可畏”[J]. 電影,2010,(6).
[2]魯迅.論“人言可畏”,魯迅全集(第六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魯迅.田軍作《八月的鄉(xiāng)村》序,魯迅全集(第六卷)[C].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康德,何兆武譯.回答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歷史理性批判文集[C].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1: 22.
[5] 錢理群,話說周氏兄弟[M]. 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