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詩學與禪學的相互滲透,是千年之前佛種東傳,并與中華大地的傳統文化相互交融糅合之后,所綻開的最絢麗多彩的花朵。不論是南禪宗的頓悟還是北禪宗的漸修,不論是機鋒峻烈還是靜默觀照,禪宗對于中國古代詩歌都有著強烈而深遠的影響。本文以唐朝重要的習禪詩人——王維為代表,試通過具體分析其詩歌中“云”與“月”的意象,進一步發現禪宗對于中國古代詩歌(尤其是唐代詩歌)的滲透,以及其具體表現為在藝術思維上對于詩歌意境的追求更為靈動空寂的特點。
【關鍵詞】:詩禪融合;南北禪宗;王維詩意象
一、王維詩中“云”與“月”意象之禪意初探
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稱贊盛時唐詩“羚羊掛角,無跡可求”[1],這正是對王維詩歌的真實寫照。以“詩中有畫”著稱的王摩詰,因其獨有意味的詩句而通達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作境界。在他的詩句中,大漠有孤煙,春澗聞鳥鳴,使讀者在如詩如畫的美學享受中,感受到于盛唐其他詩人處所體會不到的內心的空靈與安穩平靜。
《五燈會元》中記載了這樣一段對話:曾經有僧問越州石佛曉通禪師:“如何是頓教?”師答:“月落寒潭。”又問:“如何是漸教?”師答:“云生碧漢。”云與月似乎一直以來都是佛家所繞不開的蘊藏無限的意象。王維詩中,云與月同樣被賦予了一層若有若無,亦濃亦淡的禪意。
王維詩中的“月”是安寧平靜 ,空寂回響的禪宗象征。處于半官半隱狀態中的王維在自然的淡泊寧靜與官場叵測人心的對比中更深刻地體會到“空寂”之美,而如水的月色與四野皆合的夜晚,更是這一美學的最佳體現。《鳥鳴澗》中“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的千古佳句,于動態的畫面中,展現出一幅月色清涼,鳥鳴山澗,更顯空曠寂寥的悠長光景。空寂的月色下蘊含著更深遠的意境,在聲聲遼遠的鳥啼中,一種不可言說的內心的安寧與平靜油然而生。王維詩句帶給讀者的絕不只是一個個文字構成的片斷,而是意味深長的遐思,這與禪宗“諸佛妙理,非關文字”的主張不期而合。佛家相信“至理無言”,“一片凈心本非文字所可表達”[2],因而禪宗對傳播教義的文字便有了更高層次的追求:無限意蘊由文字提示,而這意蘊真理卻又在文字之上,是生于斯而高于斯的。除此之外,在南禪宗所講的頓悟中,“禪表現在生活之中,體現禪趣的境界必是生機勃勃的”[3],在這種認識引導下,詩的蘊意必然是情景交融、生動活潑。比如“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王維)一句所帶給我們的視聽感受,斑駁的幽篁里雖無人煙,然而皎潔的月色卻恰在此時傾瀉而下,如同調皮的孩童,與古樸悠長的琴聲唱和,于渾然天成的活潑氣氛中,更加凸顯琴聲悠揚的寥遠與空寂。
與“月”的意象相比,王維詩中的“云”,則被賦予了更多的禪意。僧人皎然曾作“逸民對云效高致,禪子逢云增道意”[4]一詩,極好地詮釋了云之禪意化的普遍性。首先,“云”是禪家清淡生活和自由恬穆心境的象征。安史之亂后,南禪宗經過南岳、青原一二傳后,已壓倒北宗,得到了普世的認可和接納,“云”這一流動的飄忽不定的物象的出現,正是南宗澹泊無心的主張取代北宗住心觀靜的宗旨的結果,從而構成一種隨緣任運的態度。含有這一類“云”的意象的詩句有許多:“悠然遠山暮,獨向白云歸”[5]一句,遠山與浮云,漁樵與楊花,寥寥幾筆,勾勒出重歸大自然的早春之中,油然而生的一種淡淡的惆悵與如流云般悠然平靜的心態。同樣,“望見南山陰,白云靄悠悠”(《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也勾畫出一幅澹泊、清凈的生活圖景,自由與閑散的心境在悠悠白云的追逐中一覽無余。也正是在這樣一種清凈、淡然的環境中,王維才能夠靜下身來回歸本心,到達“安禪制毒龍”(《過香積寺》)的修行。
其次,“云”是禪宗任運無心的禪悟觀照的體現。被人們千百年來傳頌的名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是詩人“無心無念”的禪觀的直接表達。在長期的修行之后,窮極真理之源,于看似窮路之時,拋卻一切雜然外物,在物我皆空的境界之中,智慧的云、覺悟的云慢慢在心中升起,悠然之極,通脫之極。禪宗與中國傳統的老莊哲學有著密切的聯系,強調“對境無心”“無住為本”,一切皆空,即不存在“有”,亦不存在“無”,因為一切對于“空無”的強調都是在相應的承認“有”。因此,王維悟得“只有消滅內心的妄想,才能證得非善非惡的‘無記空’”,他在《能禪師碑》中如此描述:“五蘊本空,六塵非有。…茍離身、心,敦為休咎?”[6],真正通達了物我兩空的境界。“君問終南山,心知白云外”(《答裴迪輞口遇雨憶終南山之作》),“埋身白云長已矣,空余流水向人間”(《哭殷遙》),白云在王維筆下變為流動的哲思,是與佛家“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無住無往”的無障無礙的境界相通的紐帶。與自然渾然一體的詩人,在失意傾吐之間,必是包含著行云流水、秋月澄潭般的空寂與忘我。
二、南北禪宗對唐代詩歌藝術意境上的追求的影響
不論是“寂寞柴門人不到,空林獨與白云期”(《早秋山中作》),“城郭遙相望,唯應見白云”(《山中寄諸弟妹》),還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云與月的描寫背后,都是一個寂靜無人,空靈寥遠的世界。眾所周知,佛教的基本宗旨是擺脫人世間的煩惱,而最高境界便是“寂然界”。在平靜的心境之中,人所看到的世間萬物都得到了凈化與靜化,無論激動還是喧囂,都將化作一潭平靜的湖水,于明鏡澄澈之中倒映出一個物我兩忘、絕塵超脫的內心世界。這一禪宗的要義深深影響了以王維為代表的習禪詩人,他們從禪學修行之中,發現了寂靜的魅力,更發現了“空無”背后潛藏的無限生命力,在動靜結合、亦動亦靜的對立統一中,悄然勾勒出一個充滿禪意詩情的境界。在王維的其他詩歌中,“出入唯山鳥,幽深無世人”(《輞川集》)、“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等無數佳句無不構造出一個“窅然喧中寂”(《禪堂》 柳宗元)的空靜心境。
禪宗的影響使得唐代詩人的詩歌逐漸偏向空靈的意境追求。周裕鍇在《中國禪宗與詩歌》中這樣概括道:“澄觀一心而騰足卓萬象,是構思的初始;騰足卓萬象而歸于空寂,是意境的終結。”[7]。可以肯定的是,以王維為代表的中唐盛世的詩人們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禪宗的影響,無論是南禪宗的任運無心還是北禪宗的息心靜慮,使他們在紛繁的世事之中覓得了一條走向解脫和無謂的道路,使他們有力量、也有方向在深山古寺、空林幽谷中,坐對行云流水,撫一首古曲,制服心中煩惱欲望的“毒龍”。
而他們,更是從中收獲了全新的藝術思維辯證法與意境追求,締造了一個以澄凈之心映照大千世界的動靜喧寂的境界。即使也遭后人詬病太過“蔬筍氣”、“酸餡氣”,即使李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不滿“頭陀云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這與盛唐時期熱情、閎放的時代風格所迥異的空寂無人,的的確確是唐代禪宗滲透進中華固有的傳統文化后最具魅力與玄奧的藝術美學結晶,這完全不同于“興酣落筆搖五岳”式迷狂的平靜,正像是一泓清泉,洗滌著千年來被聲色所擾亂、被世俗喧囂所玷染的民族之心。
注釋:
[1]嚴羽 《滄浪詩話校箋》 張健校點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年11月
[2]孫昌武 《佛教與中國文學》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年6月
[3]周裕鍇 《中國禪宗與詩歌》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2年7月
[4]皎然 《白云歌寄陸中丞使君長言》
[5]王維 《歸輞川作》
[6]蘇薈敏 《王維lt;能禪師碑并序gt;探析》 云南農業大學學報 2012[6]
[7]周裕鍇 《中國禪宗與詩歌》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2年7月
參考文獻:
[1]嚴羽 《滄浪詩話校箋》 張健校點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年11月
[2]孫昌武 《佛教與中國文學》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年6月
[3]周裕鍇 《中國禪宗與詩歌》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2年7月
[4]蘇薈敏 《王維lt;能禪師碑并序gt;探析》 云南農業大學學報 2012[6]
[5]王維 《請施莊為寺表》
[6]皎然 《白云歌寄陸中丞使君長言》
[7]王維 《歸輞川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