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康拉德的《青春》是一部十九世紀的海洋史詩,它真實地再現了當時人們的海上生活,將海上歲月化作一首激情澎湃的青春禮贊,回響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耳畔。故事講述了42歲的馬洛回憶20歲時第一次以二副的身份隨船運煤去曼谷,途中一波三折,最后運煤船自燃沉入海底,但馬洛與其他水手齊心協力,最終抵達終點。本文運用史詩理論,從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英雄形象和史詩般的語言三個方面論述康拉德的《青春》所具有的史詩性特征,希望對康拉德的作品的史學價值和美學價值的探究帶來一些啟發。
【關鍵詞】:康拉德;青春;大海;史詩性
史詩是指講述民間傳說或歌頌古代英雄功績的長篇敘事詩,其主題一般與歷史事件、民族、宗教或傳說有關,它是一種莊嚴的文學體裁。在文字尚未出現時,史詩最初是純口述式記錄的,在傳達過程中,聽眾聆聽史詩后,會用口述形式將史詩世代相傳,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增添情節,最后被整理加工成一部以文字記載的完整作品。這類史詩最具有代表性的有荷馬的史詩作品《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另一種是“文學史詩”,由文學作家根據特定的觀念目的有意識地編寫而成,例如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和約翰·彌爾頓的《失樂園》。
史詩具有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特征。荷馬史詩比較真實地再現了荷馬時代的本質面貌。在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的時期,人們受財產觀念和榮譽感的驅使,普遍崇尚以部落名義使用暴力掠奪或保護財富而表現出的英雄主義、集體主義和聰明才智,這些正是值得歌頌的時代精神。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的生動情節、鮮明人物和生動的藝術環境體現出這種時代精神,進而表現了現實主義的寫實傾向。天真爛漫的幻想力是史詩得以流傳和不朽的生命源泉。荷馬史詩通過在人的世界外描寫一個神的世界的方式,使史詩具有很強烈的浪漫色彩。另外,它通過對史詩中人物進行理想化塑造,使其具備朝氣蓬勃、向上進取的鼓舞力量。這些幻想情節通常采用夸張的手法。《奧德賽》中的奧德修斯的航海經歷大多由幻想夸張的情節構成,如獨眼巨怪、風口袋、冥府國等浪漫情節,把代表人類智慧的奧德修斯對自然的斗爭表現得繪聲繪色,奇特有趣,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史詩的語言也獨具特色,具有民間創作的特點,簡潔有力、生動準確,大量采用口頭藝術的表現技巧,如比喻、夸張、烘托、固定修飾語和套語等。史詩最具特色的手法是運用比喻,從而使形象尤為鮮明突出。例如將阿喀琉斯的盔甲比喻成“像黑夜里星群中那顆狼星一樣”明亮。這種取材于生活中的直接觀察和自然現象的比喻,被稱為“荷馬式的比喻”。史詩中塑造了一系列經典的古代英雄形象。所有英雄人物身上幾乎都具備在戰爭和與自然的斗爭中獲得功績的英雄主義,這一共性我們又可以從每個英雄身上鮮明的個性中看出來。例如狄俄墨得斯的魯莽,埃阿斯的憨厚自信,赫克托耳的沉著精明,阿伽門農的專橫自私,墨涅拉俄斯的溫柔敦厚。其中塑造得最為豐滿的形象是阿喀琉斯和奧德修斯。
劉衛東在《史詩性長篇小說問題何在》中提出,“‘大歷史’更關注宏大敘事框架,熱衷社會剖析”… ‘小歷史’更關注社會巨變中的人物心理,著眼細部和現代性悖論。雖云‘大’、‘小’,是為表述方便,不含優劣比較之意。‘小歷史’同樣可以是史詩。”而《青春》是一部在“大歷史”觀背景下貼著血肉寫的海上“小”史詩。《青春》曾被康拉德同時代的評論家愛德華·加奈特稱為\"現代英國的海洋史詩\",它具有的史詩性特征和藝術價值是康拉德留給后世的一份珍貴的史詩性文學瑰寶。
一、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
《青春》混合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寫作手法.作為“小”史詩,《青春》具有史學價值,反映了十九世紀英國老百姓的海上史事,它源自康拉德本人第一次遠航東方。小說里的“朱迪埃”號以康拉德在1883年三月當二副的“巴勒斯坦”號(Palestine)為原型,故事也是以在這艘運煤船的親身經歷寫成。康拉德生活和寫作的年代正是英帝國發展的鼎盛時期。隨著英國海上霸主地位的確立和經濟上的不斷發展,英格蘭民族的自信心得到提高,同時帝國意識得以萌芽,為英國海外殖民貿易帝國的建立和發展奠定了基礎。海洋與英格蘭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在茫茫大海中航行的船只構成了一個封閉的小社會,海洋成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紐帶。就如小說開篇第一段中說的,“只有在英國,人和海洋才可以說是達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英國商船航海倫理傳統主要由與航海相關的精神和價值觀構成,它們極大地影響了康拉德本人和他的作品,從而塑造了他性格中的基本特征。
《青春》用它的情節、人物和屢敗屢戰的海上境遇來體現這種航海精神和價值觀從而表現了現實主義的寫實傾向。例如,在“朱迪埃”號貨倉里的煤自燃引發爆炸時,每個船員在驚嚇中仍堅持工作。另一次,在桅桿隨時有可能倒下時,水手們爬上桅桿高處一絲不茍地收卷風帆,出色地完成在工錢外的任務。這些水手在旁觀者看來,不過是“一伙一無所取、不敬上帝的流氓無賴”,馬洛卻敏銳地發現大海賦予他們的“不可磨滅的品質”和“完美的素質”。它們意義重大,它們是“造成民族差異、決定國家命運的善良或邪惡的天賦素質”。
除了描述人與大海抗爭中所體現的英雄主義和航海精神,康拉德進一步深入探索了故事中人物的內心世界,從而反映出英帝國的敘述者們具有帝國主義的話語下的自我意識和帝國理想。從馬洛對東方世界的描述和思考中,我們不僅可以察覺到其帝國意識的萌芽和深化,還可以讀出其作為西方人的優越感。這些在馬洛看待事情的角度和思考方式中得以體現。例如,馬洛最終成功到達東方,“疲倦得無以復加,可是得意得像個征服者”,除了成功到達目的地的渴望,馬洛身上還繼承了大英帝國的擴張意識。
現實主義的時代背景澆滅不了康拉德心中浪漫主義的情懷。《青春》具有傳奇般的浪漫主義色彩,不僅僅是故事中人物經歷的傳奇,還有青春歲月特有的激情貫穿著整個故事。一切似乎開始于“朱迪埃”號這條古老的帆船,“它包含著一種浪漫情調,使我愛上那條古老的帆船——它向我的青春發出了召喚!”在“朱迪埃”號上“不成功毋寧死”的格言的激勵中,馬洛跟隨船長、大副追尋著古老神秘的東方世界。”在馬洛眼中,“‘朱迪埃’不是條為錢而裝煤運貨的舊帆船——它是我生活的嘗試、考驗和磨練。”,它如同馬洛的青春,在轟轟烈烈的燃燒后,最終消失,也帶走了馬洛的青春歲月。然而“青春的火焰比這條船上的大火更為耀眼,它向廣闊的天地投射神奇的光芒,它無所畏懼地氣沖云霄,可是它將很快地被那些比大海更殘忍、更無情、更殘酷的時間所湮滅——也就跟茫茫黑夜包圍著的這條船上的火焰一樣”。康拉德不僅僅是一位杰出的小說家,也是一位詩人。這也許與他出生于詩人家庭有關。他用詩化的言語通過小說的模式抒發人生的感悟,如同中國詩人徐志摩筆下的“愛”,真摯,熱烈,浪漫。而青春、大海則是康拉德的靈性,是他寫作的動機。“有那么些航行,它們注定了是用來解釋人生的。”
作為創作方法,浪漫主義在反映客觀現實上側重從主觀內心世界出發,抒發對理想世界的熱烈追求,常用熱情奔放的語言、瑰麗的想象和夸張的手法來塑造形象。小說從主人公馬洛的主觀內心世界出發,抒發對東方世界的渴望。青春是個多夢的年紀,而二十歲那年馬洛的夢想就是航行到東方世界.他對東方充滿著幻想,“神秘的海岸,平靜的海水,棕色居民居住的土地,在那兒復仇女神悄悄地埋伏著,追趕并撲向許許多多企圖征服它們的異族——那些自夸有智慧、有知識、有力量的民族”.馬洛是個感性的少年,對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有著不同的感知。大海在他眼里是變幻多端的,甚至是美麗多姿的。它給海員們帶來苦難,而這些在馬洛眼里都是財富。“這是我當二副以后第一次航行——我才二十歲呢——現在,我正和大家一塊兒堅持著跟風浪搏斗,鼓舞我的伙伴們不辱沒海員的榮譽。想到這里我感到喜悅。我怎么也不愿失去這次體驗生活的機會有時候,我甚至欣喜若狂。”趁著年輕去瘋狂吧,不論它將賜予你甜或是苦——這種感知是大多已過青春時代的人們所丟失的能力。這是激情,對生活的激情。
海上的航行不只是馬洛寫實的回憶,其中還貫穿著他對青春歲月的感悟。人們依附著大海生活,“在海上尋歡作樂、航行旅游、混飯謀生”,“青春和大海。魅力和大海!和善的、強有力的大海,咸咸的、苦澀的大海,它會在你耳邊輕聲慢語,它會對你怒吼咆哮,它會揍得你喘不過氣來。”不論是馬洛還是康拉德,他們都是熱愛著大海,而陸地上的現實社會卻在青春的流逝中在我們臉上“留下了勞累、欺詐、成功、愛情的標記。”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結合的創作手法,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社會和一個真實的追夢青年。
二、英雄形象
康拉德的每一部海洋小說中,幾乎都有一個優秀的船長形象,《青春》也不例外。“朱迪埃”號上的老船長約翰,是作者塑造的一位海上英雄,“他那衰老的臉上長著一對藍眼睛,那是心地單純、靈魂正直的普通老百姓直到臨死還保持著的那種眼神”。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外貌的丑陋與內心的美好形成強烈的對比,讓我們被這個老船長深深地吸引,到底一個有著“歪歪扭扭怪相”的人會有著怎樣一顆美好心靈呢。通過馬洛的眼睛我們逐漸了解這位老人。在與大海一次又一次的對抗中,老船長勇敢堅強的形象深入人心。他不喜歡豪華而不切實際的快艇,六十歲卻能在‘朱迪埃’號被撞時利索地把老伴比爾德夫人救上小艇;在經歷了八級大風,與三桅帆船碰撞、颶風,船上的煤自燃以致船被炸成碎片后,仍能有條不紊地指揮船員把船上全部物品安置妥當。老船長像《圣經》中的摩西一樣,不顧自己的安危盡最大的努力來為自己的人民向上帝求情,盡量減少上帝對人民的懲罰,最后一個離開失火的輪船,用溫和、堅定、鎮靜的口吻告誡船員要盡自己的責任替保險商搶救船上的東西。在運載著郵件的汽船“薩墨維爾”號答應拖著已經起火的“朱迪埃”號的殘軀前進時,老船長仍然鼓舞著低落的船員們“我們還要大干一場哩”。他將“朱迪埃”號看作自己的兄弟伙伴,即使到最后一刻也不愿放棄它。正是有了這樣一位英雄般的老船長,馬洛一行人才能團結和振作起來到達目的地。
三、史詩般的語言
《青春》主要由馬洛向同行的四個伙伴口頭講述年輕時的一次海上經歷構成。就像是被口頭傳頌至今的史詩,作者采用簡潔有力、生動準確口語化的語言。作者第一次描述船長夫人,“比德爾夫人是老太婆了,她的臉又皺又紅,像冬天的蘋果,可是她的身形卻還像個年輕的姑娘”,簡單平實沒有華麗復雜的辭藻,比德爾夫人的形象卻瞬間在眼前親切起來,將讀者轉入一個童話般的故事。當馬洛講述自己被煤粉爆炸炸飛時,作者儼然成了一個精妙的說書人:從早飯時船長聞到船艙里煤煙味——馬洛和木匠聊天時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荒誕的幻覺——我好像不知怎么一來飛到空中去了——我聽到周圍仿佛又一股壓抑住的氣猛地噴吐出來——就像是由一千個巨人同時發出“呼”的一聲——我感到由什么鈍物猛撞了我一下,是我的肋骨突然疼痛起來——我真的到了空中,我的身體正在繪制一條短短的弧線——這不可能是木匠——是什么呢?——出事了——海底火山?——煤,煤氣——天哪!我們給炸飛啦……爆炸發生時,馬洛還沒緩過神來,這一大段的描述采用伊恩·瓦特所提出的解碼延遲的寫作技巧,將結果置于原因之前。
“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最為重要的理論之一,由什克洛夫斯基 (Victor Shklovsky)在《作為技巧的藝術》中最先提出。他認為:“藝術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 ,而不是僅僅知道事物。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強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 (轉引自朱立元 ,1997: 45)康拉德通過先呈現出感官刺激,再解釋事實的真相,延長讀者的感受時間,并加深了讀者對事物本質的理解。跟隨著馬洛的感覺,讀者讀到段尾才知道這奇怪的現象竟然是爆炸。
康拉德就是運用“陌生化”的敘事技巧提升了小說的可感性 ,調動了讀者的審美注意,正如他一以貫之的創作理念“小說如果要真正成為藝術,就必須打動人的個性與情緒,創造出一種當時當地感情上與精神上的氣氛;而要做到這一點,作家必須通過聲、光、色、影、形的運用來喚起讀者的感覺。……一切藝術都依賴感覺,文學的藝術也是如此,……”在講到馬洛被炸飛時,康拉德描述了爆炸開始前到爆炸發生的整個過程,語言生動準確細致入微,又具有詩一般的意象美,自由間接引語的敘事手法讓讀者能進入馬洛的內心從嗅覺,觸覺,聽覺,動覺,以及內心感知多種方式重溫當時的情景。如果細細品讀《青春》,我們會慢慢發現那些讀起來似乎理所當然或是平淡無奇的語句,其實都是康拉德精心錘煉后的結晶。
荷馬史詩的比喻豐富眾多,天文地理、人情事態、飛禽走獸、花鳥魚蟲以及神話傳說,無不常被荷馬囊括為作比的事物。同樣,《青春》也使用了大量口頭藝術的表現技巧,如夸張、烘托、和比喻等。在描寫大海的變化時,讀者似乎可以聞到大自然的氣息。大海變幻莫測,康拉德如同寫實派畫家將它一筆一筆細細勾勒出來。例如,狂怒的大海,“大海白茫茫的像一片泡沫,像一大鍋沸騰的牛奶;密云四布,沒有一點縫隙——巴掌大的一塊空隙也沒有露過。” 平靜的大海,“海面波平如鏡,蔚藍透明的海水寶石似地閃閃發光,像四下延伸,直到圓周般的水平線——好像地球本身就是由一顆巨大的完整無缺的藍寶石做成的。”這一幅幅寫實畫展現了只有在海上生活才可能見得到的美景。“沒有一點燈火,沒有一點動靜,也沒有一點聲音。神秘的東方就在我面前,香得像鮮花,靜得像死亡,暗得像墳墓。”在馬洛一次又一次的幻想中,即使從視覺,嗅覺,聽覺同時來描述,神秘的東方還是像迷般不可捉摸。如同《伊利亞特》中獨特的比喻“我們的命運仿佛是支持在薄薄的刀口上”等,它們在刻畫人物性格、渲染環境氣氛上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在我們返回船尾樓的時候,一路上可以看見腳下通紅的火舌正在舔噬著亂七八糟的短板碎片。”“我看見了那些棕色名族居住的土地,在那兒復仇女神悄悄地埋伏著,追趕并撲向許許多多企圖征服它們的異族……”將大火比喻成兇猛的怪獸,將東方的神秘比喻成復仇女神。這種取之于大自然的“荷馬式的比喻”讓我們領略到《青春》史詩般的魅力。
四、小結
《青春》,一篇精悍質樸的自傳體小說,也是一首熱血青春的海洋史詩。雖只是普通百姓的“小歷史”,但卻折射出東西方世界的時代特征,具有寶貴的史學價值。康拉德采用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手法,通過口耳相傳的敘述方式和優美激昂的文字將十九世紀英國人民的海上生活真實地記錄下來。康拉德的作品似激流匯入世界文學之海,助后人揚帆起航,其蘊含的豐富史學價值和美學價值還有很多值得我們去挖掘和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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