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下旬,人藝青年導演徐昂的大銀幕處女作《十二公民》于國內公映。影片改編自經典法庭片《十二怒漢》,在3月以來的幾次小范圍試映中都收獲了不俗的口碑,電影曾在去年的羅馬電影節上獲得最高獎——馬可·奧雷里奧獎,這是中國電影第一次獲得這項殊榮。
事實上,早在徐昂之前,日本與俄羅斯也各有一個《十二怒漢》的翻拍版,嫁接的是各自的本土文化與內涵。《十二怒漢》的精髓可以稱得上是最普世的價值觀,然而這顆相同的種子,在不同的文化土壤中開出的卻是風韻截然不同的花朵。
《十二怒漢》 美式民主的基石
今天看來,1957年《十二怒漢》的故事簡單得足以用一句話概括——一個孩子被鑿鑿鐵證認為有重大的謀殺嫌疑,最初陪審團有11人堅信他有罪,由于一個人的反對展開條分縷析的細致推理,最終統統轉變為無罪認定。這一戲劇性的過程,肇始于美國社會中最常見的弊病——偏見。由于嫌疑犯成長于貧民窟,其身份地位如同有色人種一般遭到天然的歧視,他所代表的人群被認為偷盜吸毒乃家常便飯,情急之中行兇害命也絲毫不令人驚異。帶著這層天然的偏見,11位陪審團成員還夾雜了各自的生活經歷與情緒,將自己對所處境況的牢騷與不滿,都統統訴諸原本與此毫不相干的嫌疑犯身上。這些或精明冷靜,或玩世不恭,或圓滑機警的陪審員,起初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套無懈可擊的邏輯,他們的偏見反映的是美國的社會現實,同時也是人性中隱藏的私欲和陰霾。
因此,《十二怒漢》這一反差劇烈的轉折式逆襲,是電影史上對陪審團制度進行的第一次也是最強有力的一次普及。它旨在闡釋這套“苛刻”的制度如何挽救任何一個可能身陷相似處境的無辜嫌疑犯的生命。為此,影片首先需要向觀眾普及司法審判中的無罪推定原則。也就是說,陪審團在那個單獨的房間里所要做的,并非去證明嫌疑人有罪或是無罪,而是根據檢方和辯方提供的現有證據,判斷嫌疑人是否100%有罪。如若不能,則即意味著陪審團有較為可信的理由懷疑證據中存有疏漏,則應當視嫌疑人為無罪。對于身處非陪審團制度國家的人們而言,陪審團制度要求12位成員必須達成全面一致的“苛刻要求”多少有些費解,因為這似乎不太符合人們對于“民主就是少數服從多數”的常識性認知。殊不知,要求陪審團達成全面一致恰恰是民主精神的核心所在——并非以少數服從多數的絕對原則維護大多數的權益,而是以尊重每個個體的原則,確保每個人的權益得到足夠的重視與保護。當這種多數與少數的矛盾關涉人命時,對個體的關照顯得尤為重要,因為這是不可逆的程序,因此陪審團制度所要做的,并非準確無誤地將每個壞人繩之以法,而是將犯錯的概率降到最低,確保沒有一個好人蒙受不白之冤。從這一意義而言,《十二怒漢》本質上所普及的,是美國人引以為傲的立國之本。在托克維爾看來,正是陪審團制度讓每一個普通人有機會參與到關涉社會公正與維系的司法制度當中,有助于人民理解法律的規則與效力,更重要的是,有助于人們懂得尊重法律賦予自己的權利與權力,是美國民主制度的基石。
《十二怒漢》早已是登堂入室的經典名作。在IMDB(互聯網電影資料庫)的TOP250榜單上,《十二怒漢》高居第七,是排名最高的法庭片。在2007年由AFI(美國電影學會)評選的有史以來最偉大的100部美國電影中,它也占據榮耀的一席之地。毫不夸張地說,《十二怒漢》就是法庭片的象征和代言人,在美國人的心中占據著無法撼動的至高地位。
《十二怒漢:大審判》 俄羅斯當代政局迷思
在《十二怒漢》問世整整半個世紀后,2007年,俄羅斯大導尼基塔·米哈爾科夫將這一人們已耳熟能詳的故事嫁接到當代俄羅斯的社會土壤,進行了一番全新的演繹。
與西德尼·魯邁特的原版一脈相承的,自然是影片所伸張的陪審團精神,除此之外,12位陪審員來自不同的社會階級、不同的職業,由此挾帶不同的立場偏見等設定都與原版大同小異。米哈爾科夫所做的最大改動,是將身為嫌疑人的男孩設定為一名車臣男孩,這一政治寓意極其明顯的設定,也讓《十二怒漢:大審判》(以下簡稱《大審判》)由始至終充滿了濃郁的當代俄羅斯政治氣息,陪審員最初所挾帶的偏見,也含有濃郁的政治對立意味。為此,米哈爾科夫別具匠心地在分析案情的過程中,讓陪審團的每一位成員敘述一段與自己有關的經歷,從中折射出的,不僅是漸已消逝的正義與良知感,而且是幾十年來俄羅斯社會的流變,其中必不可少的,是與車臣有關的慘痛回憶。此外,有別于原版全部故事發生在一個封閉房間內的戲劇化安排,米哈爾科夫在《大審判》中夾雜了大量的車臣戰場的畫面與男孩回憶的閃回鏡頭,時時刻刻在提醒觀眾車臣這一特殊的存在。《大審判》也因此擁有了比原版更加豐富的內容與戲劇沖突,這一點從它近160分鐘的時長(原版是96分鐘)也能明顯地看出來。
《大審判》的案情分析轉變過程,整體而言依然是在原版構建的主要脈絡和節點上展開,但在整部影片的最后,米哈爾科夫卻做出了最為大膽的一處改動。當其他11位陪審員都已經被說服認為男孩無罪之時,米哈爾科夫自己飾演的陪審團團長(其實就是陪審團的臨時組織者),卻投了有罪的一票,他的理由并非認為男孩真的有罪,而是認為被判有罪的男孩在監獄里將會比在社會上作為一個不受歡迎的異類(車臣孤兒)活得更加長久。此時米哈爾科夫奉上的,不再是法律能否維護正義這一命題,而是當法律所維護的正義與善良背道而馳時,我們應該選擇什么的難題。這一道德與法律的悖論,遠非一場正義的審判與在座的12位陪審員所能解決。在《大審判》的片頭,給出了“不要尋找生活的真相,試著去感受生活的真諦”的字幕,在結尾處則同樣意味深長地出現了格言“法律是永恒、至高無上的,可如果仁慈高于法律?”米哈爾科夫最終所能給出的解決方案,是頗具溫情的人道主義,由他所飾演的退伍軍人,暫時撫養那位車臣男孩。
倘若細致地比較《大審判》與原版《十二怒漢》,就會發現后者中的陪審團觀點的轉變,都是受到難以辯駁的事實證據的沖擊,而前者中的陪審團之所以轉變,卻往往是由于主觀態度與情感認同的改變。也就是說,后者以理服人,前者更多以情動人(包括最后的結局,落腳點也是情)。《大審判》無疑體現了一種拋棄成見與仇恨、重尋仁慈與善良、寄望于未來的良好愿景,但它所凸顯的也正是難以回避的俄羅斯當代社會的現實。
《十二個溫柔善良的日本人》 日本社會人情世故
《大審判》拋給人們的是一個復雜糾葛的終極難題——在正義與仁慈之間,我們應該選擇哪一個?這個問題換成一個通俗的命題可能會讓人更適應一點,那就是當法理與人情相悖的時候,我們站在哪一邊?
1991年日本的《十二個溫柔善良的日本人》便發出了這樣的質問。在由后來成為著名導演的劇作家三谷幸喜改編的這個版本中,11:1的情況發生了與原版不同的大逆轉,11位陪審員認為被告無罪,只有1位陪審員堅持有罪。這位特殊的被告人也不再是貧民窟里出生的孩子,而是一個被前夫拋棄,獨自忍受生活艱辛帶孩子的單身母親。而作為被害人的前夫卻不務正業,喜歡酗酒滋事。事發當天正是他酒醉之余前來要求復婚,兩人爭執之下,前夫死于一場車禍。
受害人與被害人的身份背景與原版相較有了天差地別的變化,才讓陪審員們的態度天然傾向身為弱勢群體的被告。起初認定無罪的11位陪審員,大多難以用明確的證據證實自身的判斷,只是憑“感覺”判斷——溫柔善良的單身母親不會是殺人兇手。陪審團團長甚至會因為過去擔任陪審員時將一名嫌犯投票定為有罪,使其被處死刑而長期背負道德陰影,不愿再度經受此類折磨而選投無罪。這11位觀點與立場各不相同的陪審員,實則都在暗中吻合影片的片名(溫柔善良的日本人)。只有2號陪審員義正詞嚴地表示,被告確實應當同情,但法不容情,殺人就是有罪。在他的強烈要求下,陪審團開始條分縷析的過程,一點點尋找到被告殺人的動機與證據。正當故事像熟悉原版《十二怒漢》的觀眾所以為的那樣,將要以戲劇性地逐步轉向12:0認為有罪收尾之時,《十二個溫柔善良的日本人》來了一次巨大的翻轉,此時再度形成11:1的局面,不過認為無罪的僅剩一人。此時人們好像回到熟悉的《十二怒漢》模式,一個邏輯思辨能力極強的陪審員把之前分析得出的證據逐一擊破,得出的依然是無罪的結論。但此時,陪審員已不再是由于同情心而做出這一決斷,而是出自無罪推斷原則的法理精神。
日版相較于其他各版,所做的最大改變就是對于受害人身份背景的安排。三谷幸喜不但讓女性成了這名備受爭議的被告,而且把案件的矛盾焦點對準了每個人的尋常家庭。如此一來,案件本身不再帶有鮮明的社會階級歧視,而是與包括陪審員在內的每個人息息相關。在分析案件的過程中,諸多重要線索與證據都是由陪審員根據自己的日常生活經驗得出,便顯得更為自然。三谷幸喜還有意在陪審團中加入了三名女性(其他各版都沒有女性陪審員),老中青三位女性角色各自帶有的性格特征,也鮮明地勾勒出日本社會女性的思維方式與情感傾向,使得陪審員這一濃縮的代表團體更具代表性。
《十二公民》 中國法學課
與美俄日等各國情況不同,我國目前的司法體系沒有陪審團制度。因此,對《十二怒漢》進行本土化改編,在我國具有天然的文化與制度隔閡。《十二公民》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在一所法學院的畢業答辯時就一件真實案件模擬美國陪審團制度。
在模擬陪審團的前提下,影片的根本語境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首先,探討的案件是近來社會上熱議不斷的一樁“公案”——一個被富翁收養的繼子,被控在爭執間殺死了自己窮困潦倒的親生父親。這樣一個身份地位色彩鮮明的設置,幾乎讓每個人都下意識地有了先入為主的立場代入——為富不仁的兒子必然是可惡的殺人兇手。也因此,陪審團的偏見也就不再是對貧民窟窮人的歧視,而轉為極具當代特色的仇富心理。11位認定嫌疑犯有罪的陪審員的偏見也就看似更合情合理,容易與當下的觀眾產生共鳴。為此,《十二公民》讓12位陪審員各具職業與階級特征,而且性格大多棱角分明。他們包括圓滑世故的小攤販、淳樸老實的保安、玩世不恭的刑滿釋放人員、心思縝密的企業家、游手好閑的包租公、滿嘴京片子的土著的哥。由他們所引申出來的偏見,也囊括了地域歧視、職業歧視、父子代溝、對刑滿釋放人員的歧視等等早已深入人心的扭曲觀念。這些觀念與他們各自的職業和地位息息相關,而且時時刻刻都可能在我們的身邊發生,《十二公民》所做的,只是把它們收攏歸集起來,做了一次萬花筒式的呈現。
《十二公民》還要解決的是模擬陪審團的責任心問題。由于他們給出的決議并不會真正影響案件中嫌疑人的生死,加之我們的普通百姓又從未受過陪審團制度的熏陶,因此,只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能夠順利畢業才不得不敷衍塞責的陪審團從一開始絲毫不曾感覺自己有手握一人性命的至高權力,他們甚至也毫不懂得司法審判中的無罪推定原則。在他們看來,一樁已成社會熱點事件的兇案,具備看似無懈可擊的鐵證,那個男孩早已是一名罪犯,而非嫌疑人,所以當何冰飾演的8號陪審員對現有證據提出自己的質疑時,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希望他來證明男孩為什么無罪,又或者是真兇是誰。這一模擬陪審團對自身權利與義務的雙重無知,便成為《十二公民》所構建的首要戲劇沖突。其次,才是案情分析過程中的細節問題。
某種意義而言,《十二公民》有點像是一位通習現代法制規則的檢察官(何冰飾演的8號陪審員)對其他11位陪審員及其所代表的無數普通人上的一堂基礎法學課,向后者傳遞一些本該成為常識的現代司法精神與理念。與此同時,《十二公民》還是一堂生動的議事教學課,它通過一次立場觀點對立鮮明的戲劇事件,凸顯了日常生活中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困境,并形象地演示了如何在一套合理的規范下形成有效的議事規程。導演徐昂真正想要強調的,或許是以上種種規程與理念化繁為簡凝聚成的“公民”二字,及其所寄寓的公民精神。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2015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