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對自己的身體非常自豪。我很少感冒,不睡覺,不運動,大吃,也不怎么需要看醫生。雖然我做統計數學出身,但我認為自己是特例,人人都生病,就我不生。
等到病例診斷出來,我問醫生片子的結果如何?他不敢正面看我的眼睛。我才知道,我的肚子里有小雞蛋大的20多個腫瘤,被診斷為淋巴癌四期。
我發現患癌時是周日,我沒有馬上告訴創新工場的同事,直到一個周四下午才用郵件通知大家,讓他們不要擔心。
這些輕松其實是裝的,覺得擔心也無濟于事。但我那時確實非常沮喪,覺得在過一種非人的生活。接著,我馬上想到自己的遺囑還沒有立。過去我立的那份遺囑已經太舊了,我趕快去找律師。
在臺灣,立遺囑很麻煩。要手寫4份,每份遺囑長達6頁,填寫各種證件號碼。一個剛發現自己得了癌癥、看到肚子里都是癌腫瘤的人,還不得不在那里抄遺囑,這個過程十分痛苦。
那段時間里,我心里的煎熬要超過身體的。我反復問自己,為什么是我?
最難過的時候,我看了二三十本關于宗教的書、四五十本健康養生的書。在這之前,我已經多年不看書了。以往采訪時,記者經常問我最近看什么書,我就隨便說說。生病后,我從大量的閱讀中,發現了一些不錯的觀點,和從前沒有想過的事。
比如,如果人生只有一次,我們要如何面對?如果人生存在多次,我們要如何面對?學文的人可能整天都在想這些,我們這些學理的,相信人生只有一次,一定要分秒必爭。
看書時我會想得更多,人與人之間有那么多的緣分,如果存在一個萬能的、聰明的上帝,他會用什么經歷來安排一個人的命運?如果沒有上帝,我們又該怎樣?
我也像做科研一樣認真地研究了自己的病情。醫生跟我說,你雖然是四期,但沒那么嚴重,最近有研究報告說,淋巴癌四期與肝癌、肺癌的四期不同,不是不可治愈的。作為病人,我第一個反應是他在安慰我,醫生的話怎么能相信?
不過我是做研究出身,醫生說有最新的報告,我就去Google,果然看到了四五篇論文。這對我也是一次深度學習,因為醫生和病人的語言相差太多,他們很難跟你解釋病理,而是傾向簡單地告訴你,如果你少于幾個腫瘤是一期,幾個是二期,超過了20個或者癌細胞進入骨髓就是四期。
但這些論文說,癌癥分期可以有40多種不同的方法,要參考綜合的指標確定患癌階段。于是,我把這40多個指標都量了一遍,綜合起來發現,雖然我是淋巴癌四期,但如果正確治療、保持正向的心態,應該不會馬上死掉,再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是有可能的。
治療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過去最大的錯誤是,我的生活方式基本不及格。以前我覺得自己身體好,經常加班到深夜,半夜還會起來回郵件。對工作安排我有強迫癥,看到日程表排得滿滿當當,就覺得好棒哦,希望把每一分鐘都填滿。我們都是愛工作的人,但只要飲食健康、保證睡眠,就可以讓身體狀況及格。
現在,醫生要求我必須降低壓力,增加睡眠。我每天的睡眠時間從五個半小時延長到了七個半小時,睡不著也強迫自己躺下,為了睡到七個半小時,常常要躺八個半小時。一個禮拜保證三到四個小時的輕度運動,因為過度對身體也有害。早上九點開會的話,六點半就要起床,放空、運動、進食,生活重新進行合理規劃。生病后,我也會去臺大校園走走,或者從陽明山山腳走到山頂——在臺灣很幸運的是,幾乎沒有多少人認識我。
當你的生命可能要結束時,你就會知道對你最重要的是什么。現在,我非常清晰地知道,家人和朋友的重要。以前我號稱是好老師、好爸爸、好丈夫,但其實都沒做到。
現在,我對這些(家庭與親情)很敏感。女兒圣誕節回家,我什么都不做,整天跟她泡在一起。小女兒申請大學,我跟她一起做計劃。兩個女兒一個做了攝影展,一個參加服裝設計比賽,我都會參與,以前我從來不管這些。我母親今年96歲了,我現在基本每周都會見到她,一有機會就回去。
我看整個世界的眼光好像也變得不太一樣。生病化療后,幾個月前我去朋友家里,一進門,覺得他們家的桂花好香,家里布置得好漂亮。我說,你這個躺椅真棒,讓人很想躺一躺。
他說:“我家一直是這樣啊。”我說:“你家不是剛裝修嗎?”他說:“你來過我家好幾次了,怎么會這樣說?你第一次來是在Google,第二次、第三次在創新工場,第四次就是這次。”
他問我:“你以前是不是都不太關心這些?每天腦子里在想創業、投資,已經過去30分鐘了我還沒發微博,Google最近發生危機了,又來了個什么人這些事。你是不是現在終于可以聞到桂花香,可以看一看風景了?”
朋友的話讓我感觸很深。以前我的人生觀跟我的書名一樣——《做最好的自己》、《世界因你不同》,你要最大化地為世界帶來影響。
回顧一下,這當然是很好的勵志上進方向。但如果你的目標是為了最大化影響力,就會遇到幾個陷阱:我是不是只幫助最聰明的人?只做最成功的公司?寫書只給最高IQ的人看?只跟最頂尖的媒體溝通?
整天在想擴大影響力時,我更注重媒體曝光、社交媒體上有多少粉絲,這些會變成一種內心的導向。
經歷過病痛后,我發現,在疾病、生死上每個人是平等的。過去許多人想見我,因為種種理由排不到時間。
生病后,能找到我的人不多,我躲得也蠻好。但如果有年輕人找到我,我愿意花幾個小時跟他們聊聊。不一定給他們投資,或者不管他們是不是優秀,我來者不拒。過去我的做法太針對結果,自以為是。人人平等這個概念,我在嘴上說說,內心沒有那么深的感覺。
我的淋巴癌很幸運,沒有在身體蔓延,也沒有進入骨髓。
治療多次后,現在腫瘤已經快要看不到了。但淋巴癌變是血液里的問題,類似DNA發生突變。與肺、胃不同,胃癌切除掉感染的部分,幾年不復發可能就沒事了。醫生提醒我現在不是治愈,復發的可能性仍然不小,淋巴癌需要始終保持正向的心態和良好的生活習慣。現在,醫生只允許我一個禮拜工作兩三天,我主要在北京、臺北,或者美國。
好在創新工場經歷了17個月沒有我的日子,發展得很好。我相信許多事可能是上天的意志,如果我不回來了,未來公司也會健康成長。
(摘自《博客天下》2015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