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庭堅贊蘇東坡:“東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焙髞碛腥擞职堰@樣的贊美送給魯迅先生。這樣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灑脫不羈,似乎注定要屬于蘇東坡、魯迅這樣的須眉硬漢的,所以,中國歷代文壇,能操幽默文風的多是男作家,女性作者敢于觸碰這個領域的寥寥無幾。或許是女人的天性使然。
山東女作家路也,寫詩,寫小說,言辭率真,潑辣犀利,對社會上種種美丑現象,或頌或諷,常常在褒貶中給人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路也寫小小說不多,其小小說作品卻給讀者留下極深的印象。
愛情是人類一個永恒的話題,圍繞愛情所滋生的故事與話題從古綿延到今,滔滔江水一般不曾中斷枯竭。路也的《關于愛情之有無》卻讓這個話題回到它的本原: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愛情?
這樣一個問題,由一個博學多識、凡事都像做學術論文那樣理論先行的大齡女知識分子來發問,尤具說服力量。首先是作家選擇的這個人物身份很切合這個問題。一個多年來把心思都用到讀書做學問的女知識分子,無心顧及愛情,甚至于愛情懵懂無知也屬正常。眼下很多大都市出現越來越多的相親角——父母雙親替高學歷的兒女去“尋找”愛情就是生活中一個很好的例子。其次是女青年的一言一行都被打上時代的烙印,極富現實意義。在人們的精神追求更多地被物質追求所代替的時代,愛情這種原本更多屬于精神世界的需求變得越來越實際功利,與女青年從愛情理論書上讀到的也許完全不同。所以她變得越來越困惑。繼續往小說的縱深處探討,讓一位女子讀書讀到連愛情這種最基本的人之常情也要套入理論窠臼來探討,本身就是一種諷刺。好在,在女青年“我”的對面,始終站立著一個傳統的女子古梅,她不像“我”一樣對愛情充滿這樣那樣的疑惑與不安,她依順自然天性,該戀愛時戀愛該結婚時結婚該生子時生子,日子里有苦有累也有甜。她以自己的行動,告訴一直在愛情面前徘徊的“我”:愛情不是虛無的風花雪月,它在一炊一飲的平淡歲月里。
《咯嗒咯嗒》像一篇寓言,也像舞臺上的一出幽默小品,讀來讓人忍俊不禁。一只農家院里的母雞,每每下蛋之前都要滿世界“咯嗒咯嗒”地向人宣布,它要下蛋了,直擾得人心煩,卻往往下出一個又臟又小的蛋。下蛋之后的母雞更是驕傲無比,“咯嗒”著到處報喜。路也在鄉下的生活經驗,使其筆下母雞下蛋的場景寫來極富生活氣息,而她風趣靈動、妙喻迭出的語言則將生蛋的母雞甚至鄉下的小院都寫得神韻皆出:“這只雞下完蛋之后更是叫得厲害。它向全世界報喜,沒完沒了地咯嗒咯嗒,聲嘶力竭地咯嗒咯嗒,以至于院子里的石榴樹和香椿樹都被吵得神經衰弱起來,院子上方的天空被吵得似乎有些低矮而驚恐,像要發生什么不測。”這樣形象又貼切的描寫手法,讀來讓人忍不住擊節叫絕。好的語言就是找到最富表現力的詞匯來表現作者筆下的物與事,來表達作者的情緒,很顯然,路也是一位有語言天賦的作家。
幽默是一種智慧。幽默與油滑不同。在風趣俏皮的外殼之下,幽默有一顆嚴肅的內核。如果路也的《咯嗒咯嗒》只將風趣的筆墨停留在刻畫那只下蛋后到處招搖的母雞身上,這篇小小說的諷刺力量就會大打折扣,或者它充其量只能算一段有文彩的段子。路也的高明之處自然也是大膽之處就在于,她把那只雞同當前某些文壇現象巧妙地聯系起來,把某些所謂的文壇中人的嘴臉與心態借母雞的嘴暴露無遺,他們自我吹噓互相吹捧,以次充好捧回種種獎項,卻將那些真正獻身文學埋頭寫作的人埋沒了。而小小說最后,作家讓姥姥把那只雞殺掉了,則表明了作家愛恨分明的立場與態度。從此篇小小說作品中,不難看出路也對當今文壇的憂慮與思考。
讀路也的小小說作品,常常給人一種古怪精靈、人小鬼大的感覺,尤其是讀她那些寫童年、少年時代的回憶之作。與其寫成年世界里的諸多幽默作品不同,在那里,少了一份成年人的成熟與辛辣,卻多了一份少年的天真與童趣。路也筆下的少年或者就是少年時代的她自己,《背景音樂》里的“我”還是一個幼童,無憂無慮沉浸在童話一般的世界里;作者以孩子的視角來觀察世界,同樣的幽默文風,讀來則是一種童話般清澈的純凈。
童年里離開父母在鄉下陪著姥爺過日子的經歷被路也寫在《背景音樂》里。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路也,其童年的記憶里無可避免地要打上那個時代的印痕。每個人的童年,都可視為一個作家創作的源頭,在那里,可寫的事情必定很多。路也選擇了那個時代最具代表性與概括力的東西——兩首歌來串起她對童年的回憶。一首《白毛女》是對舊時代的控訴,一首《東方紅》是對新時代的謳歌。大凡從那個年代經過的人,對這兩首歌的旋律一定不會陌生,然而,這兩首歌由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來詮釋,充滿童真童趣的奇思妙想,讀罷讓人忍不住莞爾一笑。譬如她寫:我總是把《白毛女》中的那句“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根據自己的理解唱成“北風拿著錘,雪花拿著瓢”。又譬如她寫玩游戲被姥爺叫回家的路上,她聽著廣播響起,總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嘮叨:“歷城縣廣播站,現在開始浪費電?!边@些極符合一個孩童身份又無不透著一種機靈的語言,在路也的作品中俯拾皆是。難怪她自己也說,她是一個“對語言表達能力多多少少有些自戀的人”。這樣的自戀當然來自于她對語言掌控的一種底氣。語言來自于后天的一種錘煉,但更多的富有個性的語言,則來自于作家的天賦。
路也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寫過一段小小說,后來以寫長篇小說和詩為主了?;蛟S她自己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無法刻意節制的語言與情感抒發,可能與小小說的短小精煉含蓄蘊藉不相匹配。但小小說卻不會忘記路也這個名字,她曾以恣肆灑脫的幽默文風在小小說百花園里搖曳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