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光如水,映白一室。左思又一次坐在窗下,執一支筆,鋪一張紙,一行行文字如水涌出。高樓更盡,階下蟲鳴,如隔世的音樂。
三國古都,已成為歷史中的一縷青煙。可是今夜,那些風流人物,山川風物,還有陌上仕女,高樓胭脂,一一在月光中浮現,也在左思筆下浮現。
窗外,露珠零落,逗惹芭蕉。窗內,他的想象在逗惹著那支竹管筆。在那個門第決定品級的時代,出身決定位置的歲月,小吏家庭走出的他,在世人不屑的眼光中,扔下一句誓言:出身雖平凡,如一朵菊,可定要發出一襲馨香。
他學書法。窗下提筆鋪紙,云煙彌漫。可是一聲嘆息,如從歲月深處流出。書法,不足以續往繼來,不足以追美先賢,也不足以開一代風氣。他學笛,月夜里花樹下,一聲輕吹,樂聲裊娜,在夜空游走,仿佛透明的絲線彎曲盤繞。可是,他又放棄了。
他抬頭遠望,冥冥中仿佛看見一個人一襲青衫飄飄遠去,一直走向天地盡頭。可是在他心中,那人愈走愈清晰,一直微笑著走入他心里。那人是司馬相如,《上林賦》的作者。一個想法,剎那間在心底冒芽發綠,開出一地鮮花—他要與相如比試文采。
他鋪開紙,三個字落在紙上:三都賦。這是他多年的夢,今夜他將夢凝固。燭光如火,思緒如水,他沿著時間之河逆流而上。多年的醞釀,林花謝了春紅,匆匆又是風雨,他想,是時候動筆了。
多年來,他一直躊躇著。他告訴自己,要寫就寫一篇如月文字,高懸歷史天空,讓世人贊嘆,讓鐘鳴鼎食者知道,品級俸祿可以憑父蔭取得。但是,才華如池中白蓮,襲人馨香得自本身。但他一直不敢動筆,思緒在動筆不動筆間回環來去。他構思已久可又沮喪,魏、蜀、吳三都風物幾十年中,已半入江風半入云了,不是自己的想象所能填補的。
此時,時機如月下女郎飄然而來,輕叩他的門扉。他的妹妹左芬被召入皇宮,他不以此為喜。但他終于有機會把目光落在皇家書館里,讓思緒在那些豎行文字里徘徊。
于是他一襲敝衣,一匹瘦馬,帶上簡陋行裝,隨妹妹走向洛陽。一路上有無數白眼,人們說他靠著裙帶進京了。他沒有回望,他的馬蹄在蟲鳴聲里,在笛聲隱約中,踏過青石小路,隨妹妹的油壁車一路進入洛陽。
皇帝召見了左芬,捎帶著也召見了他。他表達了自己想要做秘書郎,管一庫書籍的卑微請求,皇帝應允了。人們笑他傻,而他一支羊毫,長袖如風,笑著走入書館。此后十年歲月,匆匆仿佛一朵落花。
十年,紅了幾度櫻桃,綠了幾樹芭蕉,小巷里賣花女子也白了華發,謝了紅顏。左思在時間消磨下一步步走入中年,他揮別一切,只要一日三餐,然后是筆和紙。他坐在那兒,時而翻書,時而沉思,時而長嘆,偶有所得便提筆疾書,一紙云煙籠罩,兩鬢華發叢生。十年中,他的住處人跡罕至,臺階綠遍青苔。十年,老了一個青蔥少年,卻成就一篇絕世華章。
《三都賦》如一輪明月,突破云層,一寸寸露出絕世容顏,一顧傾城,再顧銷魂。
左思放下筆,伸了一個懶腰。他終于可以長吁一口氣了,他躺在床上,窗外蟲聲依舊,月光白亮,他的心仍沉甸甸的。
門第決定一切,他不想如月出云,但他不能委屈了自己的文章。他想到了皇甫謐,那個心如高山冰雪,人如水邊梅花的文士。
左思捧著《三都賦》來到皇甫謐府門,遞上自己的文章,告訴門人:請皇甫先生看一眼,只一眼。他自信,一眼就能吸引住這位文壇前輩,讓他發出驚嘆。
一切如他所料。不一會兒,一個白發老人匆匆走出,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如此妙文,能讓老夫為你寫序嗎?”急迫之情溢于言表。他點頭,微笑答應。他有些欣慰,也有些心酸,終于在人海茫茫中得一知己。不,不是他的知己,是《三都賦》的知己。他的淚悄悄溢出。
《三都賦》如劍出鞘,一道亮光耀人眼目,更如一顆明珠熠熠生輝。洛陽城中,秋風又起,可是,一種熱烈,一種激情,卻如春風鼓動,吹皺一池春水。一夜間《三都賦》遍于阡陌小巷,市井人家。
有高樓少婦,讀一遍《三都賦》,把欄桿拍遍,云煙望斷。有江南一帆,船艙書生,捏一紙文章,閉目誦讀。洛陽一時紙價騰漲,作坊印刷,晝夜不息。阡陌大道,車來車往,運營不絕,也有書家一夜暴富。而左思仍一襲敝衫,一支筆,一身伶仃,獨坐窗下讀書作文。
一日,有人站在門外自報家門,說來自江南,名叫陸機。左思知道,陸機文名之盛,無出其右者。他更知道,當年動筆寫《三都賦》時,陸機曾譏笑道:毫無文名的小子,能寫此文?
十年了,《三都賦》問世了。陸機長長一揖道:“左兄文章,讓人嘆為觀止,我……當年真是唐突。”
左思一笑,忙扶起對方,兩個文人雙手握在一起。陸機離開,留下他真誠的歉意,還有敬意,走入江南的漁歌晚唱中。
左思嘆口氣,他想,他也得走了。他帶著一支筆走了,去了哪兒,只有歷史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山間白云知道。他的身后,《三都賦》如一輪明月,高懸在豎行文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