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郭店簡與上博簡都出現了《緇衣》一文,這對傳世本《緇衣》的比對有很大的意義。兩種簡本只在個別字詞上有微小差異。近年來,學者對簡本與今本的研究較多,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研究發現簡本與今本在章序、字句方面有不同程度的差異,簡本更接近《緇衣》原貌,今本《緇衣》顯然由漢儒做了大量的改動。本文以郭店簡為參照對象,從郭店簡與傳世本的差異入手,探究儒家思想的變異。
關鍵詞:郭店簡 "傳世本 "《緇衣》 "儒家思想變異
郭店簡于1993年在湖北荊門出土,經考古學家推測,這批簡的時代應是戰國中晚期。郭店簡中有大量的儒家經典文獻,《緇衣》就是其中較完整的一篇。上博簡是上海博物館從香港古玩市場搶救回來的一批竹簡,內容豐富,其中的《緇衣》和郭店簡《緇衣》在思想內容、字數、章次上并無大的出入。經歷代學者考證,簡本更接近于《緇衣》原貌(這里不再贅述),可見《緇衣》在當時是很流行的一部著作。傳世本的《緇衣》與簡本有很大差異,從文本的外在差異可以看出儒家思想的變異,這一轉變遮蔽了儒家思想的原貌,正如陳佩芬所說:“傳世本的《禮記·緇衣》篇漢儒已經做過較多的修改和補充,已不是戰國時代《緇衣》的原貌。”[1](P173)
一、從章次來看
傳世本《緇衣》第一、十六、十八章在簡本中無對應文,如下表所示。
傳世本《緇衣》第一章歷來被認為是漢儒后加的,因為它不符合先秦名篇的慣例。按照先秦著作的慣例,篇名《緇衣》應在第一章中有所顯示。“然此篇題《緇衣》,而入文不先云‘緇衣’者,欲見君明臣賢如此,后乃可服緇衣也。”(《禮記正義·緇衣》),可見第一章應是后加上去的。子言之曰:“為上易事也,為下易知也,則刑不煩矣。”[2]從整體來看,這句話是對統治者和平民百姓的要求,實際上是要求統治者不苛刻就會被侍奉,百姓不藏匿私心就不會受到懲罰。把這種對百姓的嚴格要求放在全篇的第一章,給全篇奠定了權威的基調。
傳世本《緇衣》第十六章:子曰:“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大人溺于民,皆在其所褻也。夫水近于人而溺人;德易狎而難親也,易以溺人;口費而煩,易出難悔,易以溺人;夫民閉于人而有鄙心,可敬不可慢,易以溺人。故君子不可以不慎也。太甲曰:‘毋越厥命,以自覆也。若虞機張,往省括于厥度則釋。’兌命曰:‘惟口起羞,惟甲胄起兵,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太甲曰:‘天作孽,可違也。自作孽,不可以以逭。’尹吉曰:‘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鄭玄注:“民不通于仁道而心鄙詐,難卒告諭。人君敬慎以臨之則可,若陵虐而慢之,分崩怨畔,君無所尊,亦如溺矣。”這明確指出了對待百姓用德是無效的,必須用嚴厲的法治,否定了孔子學說中“德”的運用。儒家德行思想關乎人們生活的各個領域,第十六章作為后加章節已經與儒家原本思想有偏,再加上它所體現的內涵,顯而易見,這極大地篡改了儒家思想的本意。
3.傳世本《緇衣》第十八章,子曰:“下之事上也,身不正,言不信則義不壹,行無類也。”從這句話可以看出漢儒對百姓的要求是嚴格并且繁多的,與儒家思想強調的君主示范作用以及用德行教化百姓的思想相悖,它的專制綱常觀念比先秦儒家思想要求得更為嚴格。
二、從用字的差異看儒家思想的變異
(一)君子與小人界限及態度的變化
郭店簡《緇衣》:惟君子能好丌(其)駜(匹)。
傳世本《緇衣》有云:唯君子能好其正。
歷代學者對“匹”和“正”二字做了大量分析研究。鄭玄、王念孫等人認為傳世本的“正”是簡本“匹”的誤字,鄭玄在給《緇衣》作注時指出“正”當作“匹”,字之誤也。王念孫在釋“匹”字時有云“匹舊本訛作正”,兩者因形似而產生了訛變。很多學者對此觀點持謹慎態度。唐儒孔穎達為《緇衣》鄭注作注疏時雖有不破注的原則,但還是不再堅持正字為“匹”字之誤。學者們從“匹”的源流出發,從字形演變出發,從相關章句出發,證明“正”是漢儒暗自改動的文字現象。簡本的“匹”義為,與君子同匹則為君子,與小人同匹則為小人。傳世本的“正”義為只有君子善德,沒有小人惡德。先秦儒者將君子與小人的界限劃分得清楚明了,極其崇尚君子,極其厭惡小人,認為小人本質丑惡,無惡不作,結黨營私,狼狽為奸。曾子說:“與君子游苾乎如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則與之化矣;與小人游,貸(膩)乎如入鮑魚之次,則與之化矣;是故,君子慎其所去就。”[3](P134)后世很好地繼承了這種君子與小人的態度。隨著時代的發展,后儒們對待小人的態度有所緩和。《禮記·大學》:“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知,見君子而后厭然摒其不善而著其善。”這句話認為小人有向善的心,簡本強調君子喜好和自己一樣的君子,傳世本強調君子喜好正直的人,這是嚴謹與模糊的兩種態度,即小人若是有心向善,君子可以接受。“雖有惡人,齊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孟子·離婁》)孔子的有教無類思想與他厭惡小人的思想有所沖突,漢儒們僅做了一字的改動就解決了這一沖突,也改變了儒家思想中對于君子與小人要有嚴格界限的思想。
(二)君與民的關系的變化
傳世本《緇衣》第十五章,子曰:“民與君為心,君以民為體。”這句話是對君民關系的概述,簡本與傳世本同。但接下來的一句卻有明顯的差異。
郭店簡:心好則體安之,君好則民欲之。
傳世本: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
簡本認為和諧的君民關系是與君民息息相關、休戚與共的。傳世本在此思想上有所改變,用“莊”“肅”“敬”三個字的改換來體現出君民之間的距離以及君民和諧關系的威嚴感。在孔子的君民思想中,其核心既有君民關系的和諧又有君民之間的距離。孔子雖不主張君子受命于天,但在敬重君主的態度上還是主張以禮為先的。保持君民之間的距離可以讓社會有一定秩序,而君民關系和諧則可以讓國家和諧。后儒在記載孔子君民關系時將其范圍縮小,以荀子為代表,他將孔子的君民關系概括為“舟水關系”,這一觀點也影響了后代儒者對君民關系的理解。又由于漢代儒家思想作為正統思想為統治者服務,需要強調民對君的依附,并以“禮”來“正名”。
(三)漢儒思想的強化
郭店簡:好美如緇衣,惡惡如巷伯。
傳世本:好賢如緇衣,惡惡如巷伯。
傳世本將“美”換成了“賢”,一字之差卻體現出了漢代儒家思想的強化。漢代以前的文獻中將“美”與“惡”相對。《禮記·祭統》:“稱美而不稱惡,此孝子孝孫之也。”或“善”與“惡”相對,《禮記·曲禮》“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但未見作名詞的“賢”與“惡”相對,與“賢”相對的多是“愚”“不肖”等詞。由此看來,“好賢”是漢儒篡改的結果。《漢語大字典》對“美”的解釋有21種,大部分是與“美好”相關的義項,最為與“賢”相關的是素質優良和品德志趣高尚,可見“賢”可以作為“美”的一個相關義項。先秦儒者的好品德觀念是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就像喜歡代表純德的緇衣一樣。漢儒將美好的事物范圍縮小,緇衣那種純德就是賢才的標準,要求更為嚴格。還有一處可以體現出儒家思想在漢代得到進一步強化。
郭店簡:故長民者,章志以昭百姓。
傳世本:故長民者章志,負孝,尊位,以子愛百姓。
簡本中有章相對應,更接近原貌,這是君子求諸己的思想典范。在其他郭店儒家文獻中也有例子。《成之聞之》:“古之用民者,求之于己謂恒。”但這種求諸己的思想在后代的傳頌中聲音越來越小。傳世本在簡本的基礎上增加了貞教、尊仁,有了將自己的思想作用于百姓身上的意味。孫希旦曰:“章志者,明己之志,使民皆知我之好仁而惡不仁也。貞教者,以正道導民,使民皆知所以為仁而去不仁也。志之在己,與教之及民者,皆在于尊尚仁道以愛其民,則民莫不盡力于行仁,以趨上之所好也。”[4](P1324)
三、從語序差異來看儒家思想的變異
郭店簡:夫子曰:好美如好緇衣,惡惡如惡巷伯,則民臧它而刑不屯。《詩》云:儀刑文王,萬邦作孚。
傳世本:子曰:好賢如好緇衣,惡惡如巷伯,則爵不瀆而民作愿。刑不試而民咸服。《大雅》曰:儀刑文王,萬國作孚。
簡本的意思是若君主能善惡分明,民眾就會隱藏自己的私心,順從君主,因此統治者就不用動用刑法,這和孔子提倡的先德后刑相一致。但傳世本將語序顛倒,把刑罰放在了首位,不動刑百姓已經順從,若是動刑百姓會更加服從。漢儒將語序改變,卻讓我們看到了漢代儒家思想對罰的關注超過了德行。
四、漢代儒家思想的變異原因及簡本出現的意義
漢代儒家思想在對待君子與小人的態度上以及君與民的關系上都有所變化,并且從個別句子的變化中看出儒家思想的強化。在印刷術發明以前,所有文獻都是手抄傳世的。《緇衣》問世后,不同地域的不同人進行了傳抄,難免會有衍文、脫文的現象,加之文字的不統一,可能會出現理解上的偏差。秦代的焚書坑儒讓大量的儒家文獻丟失,僅存的文獻一直處于政治的邊緣化,儒家學者們為了將儒家思想傳承下去,不得不隨著時代的變遷在不改變原貌的基礎上對儒家文獻進行修訂。但這些都只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漢代等級森嚴的中央集權制度。在君權至上的漢代,一切言論和文獻都要為統治者服務,即便“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思想的一些言論仍然不能得到統治者的認可。先秦儒家思想不是統治者的學說,自然也不符合國家的意識形態。孔子所倡導的“君民一體”只是他理想中的君民關系,在生活中難以實現,只有用綱紀代替德行,才是儒家思想在漢代得以發揚光大的原因。
簡本《緇衣》的出現,解開了蒙在儒家思想上的面紗,讓后世看到了儒家思想所提倡的德行治國及對統治者要進行批評的理念。
參考文獻:
[1]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
[2]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3]黃懷信.大戴禮記·匯校集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
[4]孫希旦.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
(孔敏 "遼寧大連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11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