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人本

【摘要】：人的身體不僅僅是一種生物存在體，更能夠生動地體現社會屬性的政治文化符號。勞倫斯通過其作品，揭示身體在現代文明中的遭遇。他傾盡全力地抨擊扭曲身體壓抑人性的現代戰爭和現代文明。在西方哲學和文學表述中，人的身體不僅僅是一種生物學意義上的物質存在體，更含納了豐富的社會屬性和文化烙印，成為具有強烈時代意義的文化符號。勞倫斯以獨特的敘述視角對身體在現代文明語境中所遭受的找害、扭曲、壓制深表關切，以期探索人類的救贖之途。

【關鍵詞】：勞倫斯短篇小說;異化;人本;救贖

引言

誠如福柯所言，身體是暴露于社會之中的，并且總是卷入了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某些儀式和發出某些信號\"（福柯，2003）。身體具有敘述性，它能“以一種基本的意象存在方式呈現在特定的文本、媒介或者語境之中，并且傳遞出道德倫理、價值觀念、政治文化信息、審美情趣等豐富內涵”（劉立輝，2009）。勞倫斯生命哲學的核心思想就是身體的回歸，這與身體敘述要恢復身體的神性與象征性是一樣的，即重新賦予身體以積極、豐富的內涵。勞倫斯的身體敘述模式趨于多元，而不局限于瑣碎的感官體驗和日常情欲的摹寫。在勞倫斯看來，身體不僅是一切生命經驗的載體，而且就是生命本身。人的存在是身體性的存在，一切的經驗、意義與價值是在身體中存在并展開著。

一、身體的本原

勞倫斯的短篇小說一直在有意識地踐行他的個人宗教：對血和對于肉體的信仰。這也難怪乎，勞倫斯的長篇小說抑或短篇小說都充斥著對于男性和女性身體的細致描寫，塑造各種身體形象，其旨在運用獨特的身體修辭策略把抽象的觀念直觀地呈現出來，因此身體的形態、樣式都得到了刻意的描寫，以此突顯生命的強弱。

短篇小說《干草垛里的愛情》就是勞倫斯塑造的人與人的關系和諧的范本。在人物設置上，兄弟倆年輕活力，潮氣蓬勃，與田野的自然氣息相吻合。哥哥弟弟相互調侃，一起玩耍，盡管起先哥哥因為弟弟“搶走了”哥哥的愛情而心生嫉妒懊悔，但兄弟倆依然保持有緊密的親情關系。等到他們各自最終愛上自己心愛的女人時，小說也圓滿結局。弟弟莫里斯和他心愛的波拉花前月下，在田野里奔跑著、嬉戲著，好不快活;哥哥杰弗里抱著心愛的愛人，緊緊抱住她，溫暖著她，他們相互接吻，體驗著美妙的愛情的滋味。在勞倫斯的短篇小說中，家庭幸福，愛情美滿，是他期冀達成的美麗人生畫卷。《干草垛里的愛情》是他的作品中少數實現了他的生命哲學的理想案例。這兩對愛人身處自然的田野之中，身體處于完全自由的純自然狀態，和田野的自然景觀融為一體。沒有工業戰爭和資本主義的干擾，他們的身體與自然融洽相處，頗有伊甸園中亞當夏娃的安詳與自然質感。而這兩對年輕男女愛恨情仇真情直白，毫無遮掩，象征著亞當夏娃在伊甸園時無關羞恥的身體赤裸，也是勞倫斯人本主義、人的身體回歸、人的本我回歸的思想所在。這正是勞倫斯畢生推崇的生命哲學。

在某種程度上，勞倫斯與盧梭的追求存在驚人的一致。盧梭認為，一切自然界的東西都是與自然相適應的，因此，應該順應著自然的規律，對人的自然的完美天性的保持和培養，這與勞倫斯所描繪的人的本原狀態一致，容不得施加于身體的現代文明的存在和束縛。

二、身體的異化：

當人類進入現代文明，人類開啟了戰爭和工業資本主義社會的序幕，在工業化的社會里，人已經被異化成了動物和機器，戰爭和工業資本主義對人的身體帶來了不可治愈的傷害。

戰爭中的身體很多都已化作冰冷的尸體，而身體最嚴重的創傷不是死亡，因為身體在柏拉圖時期就己淪為尸體，“身體遭遇到的最嚴重的創傷是閹割，因為閹割后的身體被異化為他者”（郭磊，2013），他者將不再具備人在本原狀態下的意義，身體和心靈都已經受到扭曲，這也是導致艾略特筆下荒原的產生的原因。

工業文明施加于男女生活的異化是顯而易見的。《生病的礦工》可以看成是對現代技術文明的控訴，男主人公威利原本的狀態是“短小精瘦，體型勻稱，膚色姣好”，“他不喝酒，人又勤快”（p434），而且具有一副結實強壯的好身材;女主人公露西“原本是個廚師，高挑個兒，白皮膚”。兩人結婚后，除了威利不講衛生，生活不太講究之外，總的來說兩人的生活安定祥和。可惜結婚不到一年，公司的員工開始罷工，身在工會的威利家的生活捉襟見肘，“購置家具的錢沒有付清，其他的債款接二連三出現”（p436），罷工結束后，回到礦上工作不到一年，威利在礦下受了傷，膀胱破了，“年輕的威利像瘋了一般大吼大叫”（p436），殺豬般的嚎叫把媳婦傷心得眼淚直流。“他吃得下東西，肢體沒有損傷，力氣也有，但他就是痛不欲生難以消止，而且甚至不能走路”（p437）。到此，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威利的遭遇已經赤裸裸地道出了工業社會和資本主義剝奪對于個體的踐踏和傷害。而這肉體的傷害僅僅是身體的創傷，精神上的異化是威利最為痛苦的傷害。臥病在床的威利大腦處于混亂狀態，終其緣由其實是男性身體的損傷給威力帶來的精神上的負擔和對于現實生活的不安，“他想出去，他要玩彈珠。痛苦使他意識一直恍惚，無法自控”（p438），以至于歇斯底里的“僅僅抓住她，像一直獅子那樣野蠻，腦子瘋瘋癲癲的”。威利所承受的苦惱和無奈是壓抑的，無法解決的，反而一家害怕被其他人知道威利說胡話的事，擔心得不到補貼了。男人的特征收到侵蝕，威利的焦慮是不能言表的。

同樣，工業控訴文明罪行的文本還體現在勞倫斯的短篇小說《菊馨》之中。一對煤礦夫婦，當丈夫不幸身亡時，妻子用理性面對死亡，仿佛丈夫的死亡是她預料之中一般，這就是工業文明對于下層勞動階級的生活的沖擊。相比《干草垛里的愛情》，這是一場噩夢。當包裹著亡夫身體那層黑色的煤渣被洗去后，妻子發現丈夫的身體原來是那樣秀美：“頭發金黃、肌肉豐滿、四肢勻稱”（盧敏，2003），身體裸露出來的真實之美“白得像牛奶，清爽得像十二個月大的寶寶”（盧敏，2003）。勞倫斯對死人身體的贊美是別有用心的。煤礦是現代工業文明的縮影，以物質文明為核心的現代文明如同黑色的煤炭一樣，不僅包裹了人性的本然之美，而且也毀滅了夫妻之間的美好關系。妻子對亡夫身體的清洗，象征著清除現代工業文明的黑色之惡，恢復人的本真之美。

同樣，戰爭對于人的摧殘是毀滅性的，而對于人而言，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毀滅，是對于人的肉體和思想的異化，如同行似走肉一般茍延殘喘。《玫瑰園的影子》里面，現代戰爭拆散了一對戀人，同時給戰士還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戰爭傷害了男方的神經系統，過去那個原本英俊、瀟灑、精明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癡呆人，無法認出眼前的戀人了。這個短篇小說的題目本身就意味深長。“花園”的境界，歷來是西方文學向往的烏托邦境界，是和諧的代名詞，眾多西方文學經典用花園來象征和諧，用玫瑰象征愛。勞倫斯深諳花園和玫瑰在西方文化傳統中的內涵，但卻添加了“影子”二字，將西方文化傳統對和諧與愛的向往一舉擊碎，小說給人一種恐怖的想象。現代戰爭是毀滅女主人公理想愛情的罪魁禍首，“影子”自然就與現代技術和現代戰爭有關了。

隨著工業化的深入以及隨之而來的制度統治的強化，戰爭的影響得以拓展。戰爭機器造成的事故和心理陰影，帶來不僅是身體的傷害，還可以引起神經系統的“震驚”。在《普魯士軍官》中，上尉的身體“體形優美、結實，是西部最出色的的騎手之一”（Lowrence，2002：2），兩手修長優雅;而勤務兵“他手腳粗壯，膚色黝黑……身上充滿了熱烈的青春活力”（Lowrence，2002：3），擁有作者崇尚的生命特征。上尉被勤務兵青春勃發、悠然自得的肉體所吸引。“這種愛欲由于難以名狀而令上尉煩躁不安，最終表現為殘酷的虐待”（吳陽，2011），他在折磨士兵的暴行中獲得快感。同時，勤務兵的身體和內心也被上尉占領，在噩夢開始前，他與上尉發自內心的唯一聯系就是對上尉身體的欣賞。勤務兵腿上嚴重的踢傷是他和上尉聯系的焦點，是令他內心困頓的核心，也是他尋求解脫的起點。其實他們都是軍隊和戰爭的犧牲品。軍隊是性別單一的集體，也是一個失衡的生存環境。軍隊生活摧殘了上尉的肉體，勃發的、飽含生命活力的性欲在他身上已經枯萎，他的身體嚴重異化，只能訴諸暴力來表達欲望。。這種被動的變態的愛欲在他體內聚集生民，最后如性高潮般爆發，毀滅了它的折射對象，毀滅了自己。

三、身體的救贖

“自然”一詞在古希臘時期的含義是：“涌現和無蔽狀態，是指事物充分真實顯現自身”（曹孟勤：2005）， 自然的歷史意義，指的是人的史前狀態。正如盧梭（1982）在《論不平等》一文中對自然狀態的描寫：自然的心理學意義指的是人性中的基本趣味和傾向，如天性純樸，對邪惡的無知等。盧梭作為一個自然神論者，他相信自然界是由造物主創造的盧梭相信自然萬物的背后都閃耀著神的光輝。并且推崇這些自然物而貶低人工制造的東西。

在勞倫斯的作品中，原始主義反對現代工業文明所帶來的人性墮落，呼喚重返原始人類所經歷的更理想更和諧的生活狀態。勞倫斯力圖通過運用原始主義來對麻木的現代人實現救贖，激發原始本能和直覺，為異化的工業社會重構一種和諧、自然的人類生存模式。

勞倫斯在《陽光》中塑造了居里葉這樣的一個崇尚陽光的女性。她勇敢地剝去現代文明的偽裝，置路人不顧而將自己裸露在美麗的陽光之下，接受它的洗禮，“她可以感到陽光甚至滲入了她的骨頭”，“它甚至進入了她的情感和她的思想” （Lowrence，2002：177），這使她實現靈魂內血性意識的復蘇。正是太陽治愈了現代機器文明在她心靈中所造成的創傷。古希臘曾是一個崇拜太陽的民族，全身赤裸是他們特有的習慣。衣著對于他們只是一件松松散散的附屬品，可以隨心扔掉。與周圍的異族相比，只有希臘這個民族不以裸體為恥。居里葉掙脫了文明的枷鎖，而與真正的自然，與陽光、大地，與一草一木建立起了有機的聯系。在勞倫斯筆下，陽光宛如強勁的酒力，制服了居里葉的羞怯、內心的陰郁和恐懼，使她掙脫了傳統和道德的桎梏。這其實是希臘文化對勞倫斯創作的影響，尤其是酒神狄奧尼修斯精神的影響。居里葉沉迷于裸體的激情和直覺，她對于非理性的崇尚，正是狄奧尼修斯精神的實質。勞倫斯對現代文明的反抗，究其實質就是反對西方柏拉圖以降在科學、理性和基督教的桎梏下一元對立或二元對立的哲學關系以及在其鉗制之下的社會和文化生活。他的血性意識說和對于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的理解，就是他對于人類多元化思維和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自然主義所展示的人既是社會性的也是生物性的，而且首先是生物性的，生物的性本能成為男女關系的內在紐帶，通過描寫不同的性行為來反映人們的精神和道德風貌。勞倫斯在他的大部分小說中都對人的性本能進行過歌頌。《肉中刺》中當巴赫曼把臉埋進艾米莉的裙子里，埋進她腹部那關妙的柔軟中，他心里充滿著激情的烈焰。當他們成了完美的整體時，他們因為幸福而顯得神采飛揚：巴赫曼開始輕松自如，無所羈絆，“他已經戰勝了自我，已經經受住了恥辱，他要開始成為他自己”（286），開始接受在軍營里發生的一切，不再感到羞辱。艾米莉覺得“富有而完滿”（283）。這對年輕人沉靜在激情中，開始對未來的自由和幸福生活充滿無限憧憬和向往。當性愛使他們回復自我之后，他們也馬上表現出對軍方和雇主權威的蔑視，而對產生的任何后果都無所畏懼。回歸自然和尋求性愛是勞倫斯在小說中表達的獲得重生的途徑。大自然使這對情侶擺脫了社會的機械化、工業化和對人的異化，是他們的天堂。

馬克思認為，真正的人道主義就是真正的自然主義，就是合乎自然的人的本性的復歸，就是人與自然，人與人矛盾的徹底的解決。追尋理想的人的本性在勞倫斯的《牧師的女兒們》表現為一種勞倫斯自身的抗爭。新戀人阿爾弗萊德和路易莎終于對彼此表露真心，而這不容易的愛情卻遭來路易莎父母的強烈意見。母親強烈責備，“你不能嫁給一個礦工，你這榆木腦袋啊！”（p307），父親則考慮這段婚姻對他的聲譽帶來的負面影響，“我說，如果你們倆要結婚，這讓我的處境相當尷尬，尤其是在我的教區范圍內” （p307）。最終，這對新人一鼓作氣，意志堅定地決定移民加拿大去結婚，終于擺脫家庭對于婚姻的種種限制。勞倫斯對家庭生活的描寫是真實細膩的，這也是勞倫斯自身得出感情經歷。勞倫斯與妻子弗里達情投意合，而出身礦工兒子的勞倫斯，“不會不強烈地感受到由于懸殊的階級差異而產生的壓抑和對抗情緒”（汪志勤，2010：114），同時在弗里達的回憶錄中，“父親帶著不友好的態度給勞倫斯遞雪茄煙。當晚我夢見父親和勞倫斯決斗，父親受了傷（弗里達，2006：4）”。小說中阿爾弗萊德和路易莎的態度，正是勞倫斯自己對于愛情的態度。

結語

在勞倫斯看來，回歸人本、回歸身體是必然的，也是人們從現代化文明中找到新的希望的唯一道路。只有在大自然中，人們才能恢復活力，達到和諧平衡的性關系。通過這種途徑，勞倫斯為死氣沉沉的人類社會找到了動力。需要強調的是，勞倫斯的“身體”概念始終是與大寫的“生命”聯系起來的，他強調的是身體孕育生命的活力與創造力，強調健康的完整身心，也是人能夠快樂地、審美地生活的保證。在這種狀態下，自然人享有原始素樸的自由，處于一種無知的幸福狀態。

進入文明社會后，不平等代替了平等，暴力統治取消了人的自由，科學和藝術帶來了罪惡、虛偽和冷酷，并把花環裝點到人們的枷鎖之上。勞倫斯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將工業文明以及戰爭導致對人的本性日益嚴重的剝奪，人的身體被異化，生命被扭曲這一事實描寫得淋漓盡致。他超越了過去文學的傳統視角，把工業文明作為異己力量同正常人精神生活的沖突，作為自己作品中一切沖突的基礎，以此表現在工業文明窒息下受到壓抑，趨向分裂的自我，描寫遭到扭曲的人性和受到挫折的本能。只有返歸自然，才能重塑人文，道德和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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