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秦聲渾不斷”

【摘要】：秦腔作為秦地文化的代表，對從小生活在此的賈平凹有著深遠影響，小說《秦腔》中秦腔彌漫為一種氣場，它渲染人物的心理活動、營造氣氛 ，表達團塊狀的情緒、感受和意會，構成了小說、小說中的生活、及小說中的人物所共有的一種文化和精神的氣質。

【關鍵詞】：秦腔;《秦腔》;賈平凹;作用。

秦腔是中國西部的地方戲曲，又稱秦聲、亂彈，是在陜、甘、寧地廣為流傳的古老的梆子聲腔劇種，秦腔產生于民間，反應人民的喜怒哀樂，有表現歡快、喜悅的歡音和抒發悲憤、凄楚的苦音，鏗鏘有力、字正腔圓，是西北地方人們豪邁粗獷性格的寫真。唱腔激昂，毫無保留地吐露人們的七情六欲，“秦腔，源于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說話多去聲，一律跤字沉重，對話如吵架一樣，哭喪又一呼喊三嘆，呼喊遠人更特殊，前聲拖十二分地長，末了方極快地道出內容，聲韻的發展，使得遠道喊人的人都從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1]秦腔是秦地人方言土語的樂音化，是秦地剛烈豪放、吃苦耐勞人性的盡情展現。

80年代初賈平凹已經通過散文《秦腔》書寫了他對秦腔這種秦川大地文化符號的真摯情感，字句行間流露著淡淡鄉音濃濃鄉情，但他似乎覺得還不夠盡興，二千年小說《秦腔》的問世，將他對秦腔這種秦地文化的認同與熱愛，對故鄉的情與意淋漓盡致地抒發出來。以“秦腔”為題，可見其在外展現的秦腔之意境和在內呈現的秦腔之元素。小說中所列舉的秦腔曲目100種之多，秦腔曲譜達23處，戲文16處，《拿王通》、《雙婚記》、《石榴娃燒火》、《周仁回府》、《趙氏孤兒》、《奪錦樓》、《滾樓》、《清風亭》、《淤泥河》、《拿王通》、《將相和》、《洗衾記》《背娃進府》、《祭燈》、《滾豌豆》、《韓單童》、《盜虎符》、《藏舟》、《哭祖廟》、《滾樓》、《金沙灘》、《若耶溪》、《白玉錢》和《轅門斬子》等秦腔著名唱段和戲文曲譜洋溢在小說的每個場景，“老一輩能唱，小一輩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體面的事……大凡有出息，是個人才的，哪一個何曾未登過臺，起碼不能哼一陣秦腔呢？！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樂趣，” “秦腔在這塊土地上，有著神圣的不可動搖的基礎。每每村里過紅白喪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臺秦腔的，生兒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志哀，似乎這個世界就是秦腔的舞臺?！盵2]《秦腔》是清風街秦人的一首交響樂。而在這龐雜的清風街人們的瑣碎生活里，秦腔的每一段曲譜、唱詞、曲名的插入都是經過作者的細心考究的，這些秦腔元素的運用，對人物、情節和環境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一、營造“秦腔”之境

《秦腔》是名副其實的秦人之腔，用陜西方言將秦風、秦俗、秦情、秦義展現出來，整部小說散發著秦腔、秦聲、秦韻的鄉土氣息，是一幅絕美的帶有濃厚的秦地色彩的村落圖。以“秦腔”為題，直觀感覺就是在西北大地廣為流傳的戲曲秦腔，呈現給人們的是秦腔戲里戲外，吹、拉、彈、奏、翻、打、念、唱的精彩舞臺畫面。在秦腔廣為流傳的廣大西北農村，小說中的清風街，很多目不識丁的農民，他們可以三餐食不果腹，可以常年衣服不遮體，但是他們卻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誦秦腔戲文。小孩子一出生就生活在秦腔的世界里，家里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親、姐妹兄弟，親朋好友，左鄰右舍，農忙時唱，閑暇時唱，吃飯時唱，睡覺時唱，甚或在上廁所時也哼幾聲，在這樣的一種氛圍里長大的孩子便自然而然懂秦腔唱秦腔，祖祖輩輩一代一代地傳承下來，可以說秦腔就是秦人的象征。整篇小說中，引用秦腔詞曲介紹的有38處之，列出的曲目名稱有100處，還有借白雪之手寫了秦腔的產生發展和演變及藝術的特征。小說除了塑造了白雪這個秦腔名旦和老秦腔迷夏天智外，其他的很多人物也是無人不曉秦腔，無人不唱秦腔，引生、秦安、趙宏聲等人都是“高興了唱‘快板’，高興得是被烈性炸藥爆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腸的唱腔卻表現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來?！盵3]誰家造房子、孩子滿月、老人過世、娶媳婦、嫁姑娘……最濃重的慶祝與最常見的娛樂方式就是唱秦腔、聽秦腔了。秦腔曲目、曲譜、唱詞、在記敘清風街陳年流水的日子里穿插和引用，無論是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夏風白雪結婚、白雪早產、狗剩、夏天禮、夏天智之死），還是動土開張（慶玉造屋、萬寶酒樓開張）都伴隨秦腔，讓整部小說無不凸顯秦之聲、秦之韻，秦腔與人物，與日常生活細節緊密融為一體的，渾然就是一部秦川大地民間秦腔流傳劇目的參考書。

二、描畫秦腔人物

秦腔與人物的關系，主要體現在對人物的塑造上。小說圍繞秦腔，塑造了白雪和夏天智這兩個秦腔的熱愛者、追隨者，與之相反的是對秦腔厭惡的夏風。白雪是秦腔名旦，熱愛秦腔，將唱秦腔視為終身事業，作者將她塑造為秦腔文化孕育下的精靈，白凈美麗又善良，為了從事秦腔事業不惜一切代價。和夏風結婚后，自己所在劇團每況愈下，夏風給她在省城找了好的工作，她就是不愿去，在夏中星的“秦腔復興”計劃中努力奮斗，普及傳承秦腔知識，既使最后離婚，她依然走街串巷，早起晚歸地在清風街周圍的村鎮唱秦腔，她可謂是秦腔藝術堅實的守候者。夏天智是秦腔謎，不管是喜、是怒、是哀、是樂都用秦腔表達，回顧一生可以說為秦腔活，為秦腔死?；钪鴷r天天都生活在秦腔里，一天到晚聽秦腔、談秦腔、論秦腔……給兒子們娶親，因為白雪秦腔唱的很是好，是他理想的擇兒媳的標準，所以很容易就作了夏風的妻子，而二兒子談的對象，因不會唱秦腔，所以一直不被他接納。既使在彌留之際，還要用手指著收音機，讓四嬸放秦腔聽，死后在他身上竟發生了奇特的現象：要用秦腔臉譜掩面，用《秦腔臉譜集》作枕，作者刻畫了這樣的細節，讓我們深深認識到，一個農村的底層人竟這般地熱愛秦腔，他對秦腔的情誼真是深之入骨，切之入髓，死后可以堅決不和兒子見面卻要讓秦腔陪伴，一輩子對秦腔的信守和喜愛伴著棺木埋入深土。而作為厭惡秦腔的夏風，他是從清風街走出去的作家，他的不喜歡秦腔厭惡秦腔最終讓他離清風街而去，他與熱愛秦腔的白雪和夏天智形成一對尖銳矛盾，在小說最后這一矛盾終于激化了，夫婦離異，父子成仇。清風街是秦腔的天堂，異己的夏風是不屬于這里的，清風街終將拋棄他，他的厭惡秦腔就預示著被拋棄被遠離。夏天智作為秦腔的代言人，與夏風的決裂就代表秦腔離棄夏風，他態度是那般的決絕，剛烈，在夏風和白雪離婚后，他堅決讓白雪住在夏家，而與夏風將老死不相往來，作者也真讓他兌現了自己的若言，連死都沒人夏風見最后一面。小說這兩個主要人物的塑造，讓他們承載秦腔，和秦腔息息相關。人物和秦腔間的密切關聯將是必然的。

并且小說中人物的性格秉承著秦腔粗獷豪放特征，夏天智一生緊承秦腔的忠孝禮義。小說中的女性除了白雪秀麗外，其他女性除了擁有豐乳肥臀、白皙皮膚的女性體征外，言談舉止、行為做事都和男人一樣粗獷，充滿力道。菊娃在與慶玉吵嘴時，一點也不顧廉恥，把夫妻間的隱私赤裸裸地擺在眾人面前。慶玉嫌她不講究衛生，家里像狗窩，娃像蛆，一點不示弱，你男人可以這么沒臉沒面的損人，我也可以啊，她就罵說“當初你尋不下老婆的時候，把啥地方沒舔過，咋就

不嫌臟呢？！”俊奇娘這個穿綢內褲的原地主老婆，說起話來也是噴火“那我就白讓你干了”。在與男人的對抗中全然沒有女性慣常的嬌羞。粗糙得那么肆意，嬉笑怒罵比男人倒還干脆，不拖泥帶水這全是秦腔精神的活話本。

三、講述秦腔碎事

秦腔與情節，主要體現為事件的展開離不開秦腔。就整部小說而言，沒有特別重大的復雜故事情節，全篇46萬余字，都是對清風街日常發生的破煩瑣碎的生老病死地叨叨絮絮陳年流水的記敘。但縱觀整部作品卻有兩個半隱半顯的重要情節和秦腔密切相關，即白雪和夏天智兩人各自經歷的一生。細細品讀，便會發現，他們的生活和秦腔休戚相關，如果在小說中將秦腔在這兩人的生活中除去，那么小說將無法繼續下去，那和白雪、夏天智有聯系的其他人物形象也將殘缺不全。秦腔是這兩個人物在小說中存在和發展的重要依托，是不可或缺的元素。白雪從和夏風的結婚到離婚這是一大情節，夏天智從畫秦腔臉譜到出版秦腔臉譜集到生命終結是又一大情節。白雪是個漂亮美麗的秦腔演員，她自幼喜愛秦腔?！鞍籽比￡柎喊籽┲猓髡咴诖擞幸獍凳厩厍坏乃囆g精髓之高雅，是和京劇、昆曲、越劇等中國名劇同樣堪比的，作者將白雪塑造成美麗善良的秦腔表演者，預示她便是秦腔這門民間藝術高貴典雅的化身和秦腔藝術的形象代言。白雪對秦腔有很高的悟性和很深的表演技能，以致方圓幾百里的人沒有不知道白雪名字的，因為戲唱的極好，才被夏天智接受作為兒媳，婚后，因為熱愛秦腔不愿離開江河日下的劇團，夏風在省城給他找了很好的工作讓轉業，她很堅決地拒絕，兩地分居，與夏風間的隔閡越來越大，致使最后兩人婚姻破裂。夏天智是退休的小學老校長，對秦腔可以說是如癡如醉，喜怒哀樂的唯一表達方式就是秦腔，聽秦腔、唱秦腔、畫秦腔臉譜和從事秦腔有關的事情是他退休生活的主要部分。小說的開端就寫他天天畫秦腔臉譜，有事沒事都畫，來了客人沒有什么禮物可送的就送秦腔臉譜馬勺，無償貢獻自己的臉譜馬勺，讓夏中星的“秦腔振興”計劃將馬勺拿到各鄉演出時展覽，普及秦腔知識，后又在夏風的幫助下，出了《秦腔臉譜集》，死后以此書為枕，以臉譜馬勺掩面，而以秦腔的大唱大吼作了人生最后的歸宿。秦腔貫穿于夏天智和白雪生命的始終，秦腔伴著他們展開生活，書寫故事。缺少了秦腔他們的生活將完全進行不下去。

同樣小說中的小情節也對秦腔是缺少不了的，如夏風結婚，夏天智設宴請客，夏天禮喪葬，新生社火打鼓等。同時秦腔在情節描寫關節點上的加入，使小說有慢板似的流水般節奏，正好與《秦腔》整個陳年流水似的敘述基調相吻合。夏天義去找新生，新生讓兒子用鼓敲了一段秦腔，這一段秦腔的加入緩和了夏天義急躁的性格，聽秦腔鼓樂、談秦腔整個是一個舒緩閑適的感覺，通過此，整個夏天義那種堅決、剛烈、固執的形象就完全得到消釋，順著夏天義此刻這一“溫柔”性情，下文所述的夏天義年輕時的浪漫情事就順理成章地講述下來，不會讓讀者覺得夏天義前后的性格反差，性情剛毅急躁的人在他所從事的事情中往往給人以壓迫緊急的感覺，而在此我們看到的則是夏天義的柔性的一面，此時的敘述節奏就緩和下來，有一失兩的之效。再看，白雪生孩子，“夏天智在臺階上是踱來踱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接著就跑廁所……從廁所剛出來，覺得不對，再往廁所跑……”[4]后來實在著急的沒辦法就用胡琴拉了秦腔曲子，胡琴悠揚之聲在風雨交加的院子里蕩漾，一方面釋緩了夏天智的著急，又一方面緩解了白雪生產時的緊張氣氛和揪心疼痛。

四、譜寫秦人心聲

秦腔在小說中營造了氛圍，渲染了場景。白雪剛剛嫁到夏家作為人媳，開始了一個農村媳婦的生活，她早起去泉里挑水，路上遇到上善，上善唱了《張連賣布》，“你把咱大鐵鍋賣了干啥？我嫌它燒開水不著饹甲，”[5]《張連賣布》是秦腔曲目中代表性的歡音，講鄉村小兩口過日子，丈夫不好好過日子，要將家中的家什賣了，妻子不舍得賣，兩人就辯論爭吵起來，在此，借上善之口唱出，好像就是特意唱給白雪聽：白雪你已嫁作人婦，以后就要和丈夫為了這柴米油鹽的事情爭吵，平凡是注定了的，平淡就是婚后生活的全部。這一秦腔曲目的運用對白雪新婚早起時農村生活風貌的映襯，對白雪婚后生活氛圍的預示是極妙。

清風街鬧干旱，莊稼干枯，全鄉人沒有水澆灌田地，干旱難耐都去水庫邊等放水，在等水過程中，書中唱了《拿王通》皇帝出場的那段，王出宮只見得滾龍抱柱，金爐中團團氣罩定龍樓……又有人唱《雙婚記》：“成今生活的日吧刷，在家做莊稼，一天犁了兩分地，打了一十二百鏵……”[7] 這兩處戲的豪邁唱腔和純厚氣場，不僅傳達了等水澆地的人們熱切心境，而且也凸顯了農人們在等水時的豁達樂觀的心態。對于生活有著像皇帝出場時的那種征服氣息，生活的信心十足。慶玉蓋新房，夏天智幫忙監工，天氣熱，就給大小工唱了《蕩湖船》，這里的秦腔緩和了人們的對暑熱的煩躁，更重要的是增加了農村平常生活的場景的熱鬧氛圍，秦腔為人們的平日勞作平添了閑適的姿色。

夏天智死后，白雪疼苦不堪，深感公公對自己的情深義重，就第一次為夏天智唱了一首《藏舟》，“耳聽得樵樓上二更零點，小舟內難壞我胡女鳳蓮哭了聲老爹爹兒難得（呀）見，要相逢除非是南柯夢間?！盵8]這是著名的秦腔旦角唱詞，唱得凄凄慘慘戚戚，哀婉悠長甚是感人。此處苦曲哀詞并相結合，點染了整個環境，將白雪對夏天智作為子女的情感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這凄苦之聲飽含了白雪對夏天智的敬愛、感激、不舍等情感。秦腔在小說中對環境的渲染烘托作用，還有很多處：夏雨和丁霸槽的酒樓開張，夏天智去找夏天義敘兄弟情誼，夏天義找書正商量簽字，夏天義心境不好去吃涼等。秦腔渲染環境，環境體現秦腔，達到互補的功效，使整部小說籠罩在秦腔的氛圍里。

《秦腔》顧名思義就是寫秦腔，作者通過塑造和秦腔密切關聯的夏天智和白雪，其他清風街大大小小的唱秦腔，聽秦腔的人物，讓整個小說處處彌漫著秦腔的濃厚氣息，秦腔對情節對環境的如此功效讓讀者無不覺得這《秦腔》就的的確確是秦腔，是作者給秦腔立傳、做志。所以秦腔在《秦腔》中的作用不僅作者借了其名，而且作者讓秦腔在小說處處發揮它的功效，讓秦腔曲目、唱詞、樂曲在各個細節發揮對《秦腔》藝術成敗的決定作用。

閱讀《秦腔》只能像聽鄉村音樂一樣去聽它，它是一曲無盡的時而高亢時而幽咽的慢流水。當然，所有的音樂都是很難用觀念化的方式來解讀的，想知道音樂的味道嗎？那就只有一遍一遍地去聽，去領悟它?！肚厍弧返慕Y構和表現方式一如其書名，本身就是音樂性的。讀著讀著，你就被感染了，就品出它沉郁深厚的味道來了。秦腔成就了《秦腔》，它的人物、情節、環境與秦腔元素融為一體渾然天成，是一出名副其實的秦腔戲。

注釋

[1]菡萏，王川. 《賈平凹散文精選》[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08頁.

[2]菡萏，王川. 《賈平凹散文精選》.第208頁.

[3] 菡萏，王川. 《賈平凹散文精選》[M].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 209頁.

[4]賈平凹.《秦腔》.第392頁.

[5]賈平凹.《秦腔》.第17頁.

[7]賈平凹.《秦腔》.第48頁.

[8] 賈平凹.《秦腔》.第546頁.

參考文獻：

[1]菡萏，王川.《賈平凹散文精選·秦腔》[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4] 鄭娜.秦腔：黃土地上永遠的蒼涼[N]，人民日報海外版，2013-8-28..

[6]李仲凡，陳娜娜.《檀香刑》與《秦腔》的戲曲元素比較[N].陜西理工學院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4-2-5.

[7] 辛雪峰.20 世紀以來秦腔研究綜述[J]， 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14（2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