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聽古老的鐘聲彈奏依約的時光?誰在腐蝕長滿青苔殘破的記憶?
溯,清晰如昨。腐,彼岸已逝。
流動的一切都是深刻的,而腐爛的一切都是輕薄的。歷史就在這流動與腐敗中前行,而人的命途就是用一生的時間去繞著一面湖泊散步。從一個起點的港口離開,走過一圈被風景點綴的路,最終回到那個港口。這湖泊里流動的碧水是我對一切全部的掛念,有歷史的回響亦有鐫刻下的人與事,而這腐爛在散步途中的記憶,將我泅渡到不知名的遠方,遠方里我不是我,幻影也罷。
朽木。我常常覺得這或許不是個貶義詞,它也許抗爭了,面對咆哮面對椎心泣血的摧殘,可它抵不過時間的靜默,扭不轉命運的蹉跎,你想,它只是一棵樹而已,唯一有的便是緊緊纏繞的根,他的靈魂在根中匯集,他沒有強大到能跟狂風暴雨抗爭,能跟歲月搶奪,所以,腐朽了,見到的只是張牙舞爪肆無忌憚攀爬的殘渣,剩下的只是被時光打敗了的蘸滿滄桑與記憶的年輪,記得的只是這一堆滿是結痂傷痕累累的殘破,可是,或許他的靈魂還在,他的不屈與夢想還在,那便是無奈而不是無能。可是,倘若它的靈魂腐朽了,即使像棵樹一樣鏗鏘有力地屹立在偌大空曠偉岸的時空中,它擁有的也不過是一副軀殼。腐,爛也。腐,敗也。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我相信流動的生命比沒有星星的夜色都純凈,而腐朽的生命比披著羊皮下兇殘的狼都骯臟。我知道有這樣純凈的靈魂,汨羅江畔揮灑的挺拔的英魂,路漫漫其修遠兮,上下而求索,不論腳下是怎樣的泥濘與荒蕪,寂寞與漫長,仍然堅信堅信此岸罹墨,彼岸凝盞;我也見過這樣的美好靈魂,她用隱藏著憂傷的微笑婉轉出生命最后的獨舞,田兒,你以你這淺沁著舍不得離開的香氣的淚與文字,祭奠再也回不去的舊時光,田兒,你在你凝藍的天空里種下花田半畝,讓我們在死亡的悲泣里,看到生命的歡顏;亦有這樣殘敗不堪的行尸,宋朝的天空本應是湛藍湛藍的,而你卻玷污了一片純凈,秦檜,萬劫不復的一跪能否洗凈你一點點罪惡?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如今,閃進閃出在霓虹燈中狡黠的笑臉,用盡人民血汗享受的你們,腐朽的靈魂,我的筆觸寫不出對你們憎惡的萬分之一,不過你們也不在乎任何人的嘲笑與憤怒,不知道你們還會不會感到一絲絲悲哀?
我所言靈魂,并不是似蒼穹般高深的道德律,只是流動的愛與夢想,責任與尊重。我所言腐朽,并不是所一切不能容忍的瑕疵,只是泯滅的人性與卑劣的殘酷。
一段歷史最悲慘的記憶,莫過于一段腐朽的文化。一個民族的最高榮譽,我想,莫過于一個流動的靈魂。
歲月看老了我們,我們也把歲月看老了。歷史是一段清晰與迷茫交錯的路,有些記憶雖已遺忘,卻永不腐朽。鄂溫克,宛若回蕩在遠古森林里一震鼓聲,悠遠厚重。每一方土地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都有屬于自己的音律,如果是在墨跡暈染的江南,白墻烏瓦的詩意里,聽到的也許是不遠處小橋下流水的輕吟淺唱,貓咪輕踩瓦楞留下的纏綿聲響,或者是在院落海棠花瓣上沉睡的月光的淺淺呼吸聲。而那茫茫無垠,千回百轉,幽深濃密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是震天隆地的鼓聲,烏力楞,樺樹皮,神鼓,看見星星的每個夜晚,聽見風聲的每次跋涉,婉轉薩滿熱烈古樸的的舞步,都隨著這悠遠深厚的鼓聲而戰栗。江南已是草長鶯飛,柳絮紛繁,古城小鎮在天空深淺交錯的水墨畫中靜靜老去;而此時的北國亦是風光旖旎,碧落純然。笛聲悠揚。斜陽夕照風微涼,細月輕漣星初聚。他們一直在游牧,在濃郁的大森林,在落滿雪的山谷,在一次次死亡與重生的煎熬中,看似顛沛流離似的逃荒,看似居無定所的流浪,看似狼狽古樸的命題,看似逃避生與死的逃亡,其實都只是看似而已。他們的靈魂是我見過最堅毅的靈魂,大愛大恨,大憎大惡,大情大意,他們輕盈地跳過小溪,為了他們摯愛的馴鹿,跋涉千里,生命原來是這樣可以被敬重的。這樣堅固的文化,一如鄂溫克帶給我的感覺,是綠色的陽光和微微撩起達瑪拉耳鬢的發絲青玉一般冰涼的風,是少年心里難以克制的悲和淚水滑落的擁抱,是當親情與愛情沖突時幾十年的守望和那躲閃的眼神,是被染成橙黃色的冬雪和凌晨一點在烏力楞制造的動人風聲,是歌謠一般的晚風和似鐘表指針一般勻凈搖擺的葦叢,是清晨盛滿潔白骨盤的帶著露水的臘肉,是妮浩撒滿內心滴出的鮮血卻不流淚的作法,是這一幕幕自童年尾聲的夏日起書寫了這么多年的無字吊唁。現代文明在“侵襲”,伐木工進駐森林,鐵路公路伸進深山,動物四處逃散,在所謂先進文明的“侵襲”下,他們不得不在游牧與定居之間游蕩,定居點激流鄉。人心開始浮躁,有的年輕人甚至走上歧途,孫子沙合力因盜伐天然林被判刑三年;外孫女索瑪不停地與不同的男人幽會,然后不停地流產,無法出嫁,為了孩子們,女兒達吉亞娜籌建了新的定居點布蘇。可是這個民族的靈魂很強大,即使回不到遠古的森林,可他們坦誠的走過興衰,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堅持信仰、愛憎分明等等被現代性所遮蔽的人類理想精神的彰揚,鐫刻在每一棵樹木的歲月痕跡中,這是被遺忘了的記憶與歷史,遲子建還原了它,遺忘不遺忘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靈魂,永不腐朽。這是一曲對弱小民族的挽歌,抑或不是,挽歌在腐蝕歲月,而他們并不腐朽,它不僅寫出了人類歷史進程中的悲哀,其更凸顯了史詩品格與世界意義。
在歷史上這華麗的光景中,在地圖上這宏偉的旅行中,鄂溫克族只是游移的一個小點,存在過又消融了,我以最虔誠的心膜拜這個民族,只是因為它不曾被腐朽了的文化與靈魂。我想之于樹木,人類,民族……無論是多么卑微的生命多么宏偉的生命,最美好的莫過于在時光的河流中,追溯其流動的靈魂,使其永遠不會被其他獨立存在之外的紛雜腐朽。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在這一方沉淀了千年情感的土地上,祈禱哀艷若初夏之朱華的生命,在時光的清澈池水中漸次綻放。
你看,月亮升起來了,是半輪,它瑩白如玉,像喝水的小鹿。月亮下面,是通往靈魂的路,我落淚了,因為我分不請天上人間了。
聯想手法,從一棵樹聯想到人再到一個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