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則烈
花樁軼事
四根鋼軌,并排向國境線方向蜿蜒前伸,人們管它叫“騎馬道”。俄羅斯車走寬軌:152.4(公分),中國車走標準軌:143.5(公分)。
國境線上,鐵道旁立一根木制的圓形柱子,高180公分,黑白相間的油彩自下而上,呈螺旋狀一直涂到頂端,這就是鐵路上的國境標記。
俗稱為“花樁”。
那時候,中俄雙方的巡道工免不了要在這兒碰頭。坐在花樁下各自的一邊,吸根煙,嘮幾句嗑。
孫奎記不得是哪一年認識的巴依信克,反正那時都很年輕。長年生活在中俄邊境地區的中國人大多會幾句俄語,俄羅斯人也懂幾句漢語。他們交替用俄語漢語聊著。實在不行就用手比劃。盡管絆絆磕磕,倒也能達到交流的目的。時間一久,障礙便基本消除。
他叫他“老巴”,他叫他“喂,孫”。
“喂,孫。你多大歲數?”
“二十五,屬狗。”
“什么?什么叫屬狗?”
孫奎便將中國屬相知識講給他聽。
“哦,”巴依信克似懂非懂,“那,我比你大七歲,應該屬什么?”
孫奎便瞇起雙眼,掐著手指口中念念有詞:“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
“嗯,老巴,你應該屬兔。”
“屬兔?不好,兔子不好,屬虎好!”
“你應該屬黑瞎子!”孫奎取笑著。巴依信克身高一米八十多,長著黑糊糊的護胸毛。
“什么叫黑瞎子?”
“就是狗熊。”
“狗熊?”巴依信克哈哈大笑,拍拍孫奎的肩頭,“那你就應該屬小雞嘍!”
“我應該屬小雞?”孫奎也哈哈大笑。
孫奎長得瘦小,伙伴們曾取笑他,褲腰沿子綁倆二踢腳,一點火能崩上天。
聊罷,笑罷,孫奎就用鑰匙打開鋼軌下的一個小鐵盒,換了牌,背起那褐色的豬皮工具袋。巡道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區段,巡到盡頭之后與另一區段巡道員交換牌,已證明自己確實完成了這一段的任務而不是中途折返。巡出國這一段線路的人因不可能與蘇方換牌,所以在鐵軌下設一個小盒裝牌。巡道工到此交換的牌直徑四公分,金屬制成,呈圓形。蘇方是否也這樣,他不知道。
兩人拍拍屁股,各自轉身,就以花樁為端點,向相反的方向劃出兩條無形的射線。
天,陰得像塊剛剛洗過的布,巴依信克的臉陰得像天。拼命吸煙,煙絲在煙斗里發出滋滋響聲。孫奎也吸,吸得只剩下唾沫浸濕的紙。
“怎么了,老巴?”孫奎將煙頭在地上蹭滅。
巴依信克半天沒有說話,煙絲仍在煙斗里發著滋滋的響聲。突然,他大吼一聲,像是在罵,隨即將煙斗在花樁的根部狠狠敲了兩下:“她……我的……”連聳肩帶比劃地咕嚕了半天,孫奎好容易才明白:他老婆跟人家跑了。
孫奎想起,過去也有個俄國姑娘與自己相好過,不料后來卻跟個紅軍大尉回國了。
“你們俄國的瑪達姆(婦女),這個的。”他伸出了小拇指頭。
“對,這個的!”巴依信克也伸出個小拇指頭,“你們中國的瑪達姆,這個的!”他豎起了大拇指。
“唉,別尋思這些事了。女人好比身上的衣,脫了舊的換新的。”這是一個朋友勸他的話。
“對,換新的!”巴依信克說著從工具袋里掏出一瓶貼著俄文商標的伏特加,用牙啃開蓋,“來,喝點!”
孫奎慌忙擺手:“不不,這可不行,頂班時間。”
“管它呢!”巴依信克一仰脖,咕冬咕冬下去半瓶,“給!”不容分說遞了過去。
孫奎呷了口,不由皺了下眉頭。鬧得哄的,不是味。巴依信克馬上掰了截香腸給他。“嗯,這玩藝味道還不錯。”他邊嚼邊說,“等下次,下次我給你帶點中國的小燒,你嘗嘗那味!”
“真的?”巴依信克藍眼睛里閃著孩子般的天真,臉上涌現出喜悅的紅暈。
后來,孫奎真給他帶來半瓶二鍋頭。老巴慳吝地只呷了一小口,一巴掌拍在孫奎肩上:“哈拉哨(好),夠朋友!”說完趕忙蓋上,帶回去了。
巴依信克把那半瓶伏特加又喝進去。一甩手,伴著連串的悶響,空瓶子順路基滾落下去。
云塊愈來愈低,空氣像攥一把都要出水。
“要下雨了,走吧!”
“巴腳穆(走)!”
“再見!”
“道斯維達尼亞(再見)!”
孫奎走了十幾米遠,站住,回首凝視。
巴依信克那魁偉的身軀劇烈地搖晃著,漸漸變小,最后消失在灰紗般的雨簾之中。
吸煙也是個營生。有時邊聊邊吸,有時不聊光吸。巴依信克使用煙斗,上邊蓋著胡子,樣子很像斯大林。孫奎用報紙卷成喇叭筒,一吸兩腮就凹進去。巴依信克琢磨不出他像誰,只覺得他很瘦。
“喂,孫。抽抽這個,木什斗克。”他管煙斗叫“木什斗克”。
孫奎吸了一口便咳嗽起來:“不好,一股煙袋油子味。來嘗嘗喇叭筒!”
“不好,一股鉛油味!”巴依信克也吸了一口。那報紙上有鉛字。
只好自己吸自己的。
夜間,便有兩個紅紅的小亮點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兩點挨得很近,任何人也無法猜到那中間還有條叫“國境線”的東西隔著。
巴依信克常給孫奎帶俄羅斯的“大白桿”。孫奎便拿回來分給伙計們嘗鮮。并不好抽,可畢竟是外國煙。那時人們還沒聽說“希爾頓”“長健”“三五”什么什么的。
“來,老巴,嘗嘗這個。”孫奎捏了一小捏煙末放入巴依信克的木什斗克。
巴依信克用拇指按了按,正要掏火柴,一陣風吹來,干樹葉子嘩嘩直響。孫奎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忙擺手制止。老巴會意地笑了,揣起火柴。
防火期,野外不準吸煙。
忍著,癮著,干坐著。
“喂,孫。”巴依信克眼一亮,“辦法有了!”
他用信號旗木柄在花樁下的地上掘,掘了幾下就出來個小坑。再用手扒,扒大,摳深。于是各自趴在自己的領土上,頭頂著頭,嘴伸在小坑里貪婪地吸著,還得用另一只手在旁邊捂著。
太陽懶洋洋懸在空中。任憑山風在背上呼呼地吹,任憑枯干的草木在耳邊嘩嘩地響。這大概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吸煙方式。不知道還以為是趴在那兒數螞蟻呢!
過罷癮,再用土將坑內的煙斗煙灰埋上。
多年來,他倆不知在這花樁下挖了多少這樣的坑。
“哈拉哨!”巴依信克豎起大拇指。
“哈拉哨!”孫奎也豎起大拇指。
“你的煙,哈拉哨!”
“你想的辦法哈拉哨!”
孫奎告訴巴依信克,這是關東煙中有名的護脖香煙葉。一棵黃煙只在煙梗脖子上長兩三個。勁不大不小,非常柔和,味兒也正。
巴依信克告訴他,這種吸煙方法是跟哥哥學的。他哥哥衛國戰爭時是偵察兵,有時夜間執行潛伏任務實在癮得不行,怕暴露目標,就這么過過癮。戰后掉了只胳膊,現在在一個什么廠子當書記。孫奎也想到自己的哥哥,當過八路軍,胳膊腿完好,現在在山東老家種地。
時光無聲地流淌著。大地黃了又綠,樹葉綠了又黃。巴依信克見孫奎的頭發由黑變灰,孫奎見巴依信克的胡子由黃變花。
不知從哪一日起,兩人的話越來越少。見了面只是打打招呼,說說天氣,轉身便往回走。有時也吸會兒煙。巴依信克仍用他的“木什斗克”,孫奎仍是報紙卷喇叭筒。背對背,靠著花樁坐著,默默凝視那幾朵屬于各自祖國天空的云。
那是初冬的一天,飄著小青雪。雪花慢慢悠悠灑落下來,粘著鐵道便化了。枕木和石渣都濕漉漉的。兩人走到花樁前,孫奎說了一句“這雪”,轉身就要走,巴依信克一把拽住了他:“喂,孫!”
孫奎停住,驚詫地望著巴依信克。只見他從工具袋里拿出個大塑料口袋,里面裝著個鍋蓋似的大面包。這東西當時在中國只有哈爾濱秋林公司賣,排著長隊才能買到。
“拿著,你孩子多,長身體要緊。”
“不,我不要。我們吃得很好!”
說這話時孫奎覺得有些底氣不足。
“不要騙我。你的孩子一定都餓得面黃肌瘦。你們五個人穿一條褲子。”
“扯雞巴蛋!”孫奎第一次發這么大的火,“你們撕毀合同,撤走專家……”
“你們不按規矩辦事……”
巴依信克嘴唇哆嗦著,花黃的胡子一抖一抖。雪花落到人身上不像落鋼軌上化得那么快,兩人的肩頭都已白花花一層。
突然,巴依信克像頭雄獅樣撲上來,緊緊薅住孫奎的前襟,劇烈地搖撼:“喂,孫。你不夠朋友,你不說實話,你不相信我……”旋即又猛地放開,頹然蹲在地上,抱著頭哭了。
“老巴,我們是有些困難,可沒五個人穿一條褲子,那是污蔑,難道你也信……”
孫奎說不下去了,心里刀絞似的難受。
花樁默默地立著,任憑雪花的撩撥與挑逗,似乎也有著難言之隱。
許久,巴依信克將面包送到孫奎懷里,說:“有些事情咱們都說不清楚。不說這些,好嗎?那都是戈必旦們(當官的)的事,我們都是老伯呆(工人,苦力),管不了那么多。我們還是朋友,對嗎?”
孫奎沒再說什么。他聽巴依信克的聲音在顫抖,見他兩行熱淚已從紅腫的淚囊越過幾道不規則的皺紋滲到胡子里。
“孩子們……得吃飽啊!”巴依信克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說完,轉身走了。
沒喝酒,可那步履卻蹣跚得厲害。
小情雪仍舊慢慢悠悠,無聲無息地下著。孫奎兩眼模糊了,木木地抱著塑料袋子,他覺得那東西很沉。
空氣緊張到了快凝固的狀態。
他向上級提出了不再巡出國線路的要求。
“孫奎同志,你家三代是紅五類,組織信任你,相信你會堅強地戰斗在第一線。不然這條線路能讓你巡三十來年嗎?再說,你哥哥還是老八路。”領導說。
盡管如此,每每遙望到那直挺挺的花樁,他仍不由得心跳加快。
巴依信克似乎看出他的心事,很知趣,從不多說什么。
時間有些板滯,孫奎覺得喘不過氣來,覺著越老越活得沒滋拉味的。
隆冬,一個沒有色彩的黃昏。
風在山野里沒有固定方向地刮著,旋著。忽而抓起一把雪粉奮力向空中揚灑,忽而牽引著那一縷縷白色精靈不規則地向前,沖刷著那四條并列的鐵軌。天地混沌之間,花樁時隱時現。兩個小黑點從相對方向在風雪中掙扎著朝花樁緩緩移動,終于重合成了一體。
孫奎覺得要發生點什么事。他沒立即轉身,望著巴依信克胡子上的冰碴,等待著。然而,什么也沒發生,躁動的大自然里呈現出被疏忽了的片刻平靜。
“喂,孫。我要走了!”良久,巴依信克悵然地說。
“怎么回事?老巴。”孫奎心頭一震。
“我退休了。”
“不是,還差兩年么?”
“上邊說,調我到內地,干點別的。這不是跟退休一樣么!”
“會不會是,有人捅鼓你什么了?”
“不清楚。也許。反正,哪個國家,也都不太平靜。”
相對無語,也沒吸煙。
“下次,也就是我最后一次來,你給我帶點大蔥籽,行嗎?”
“嗯,這好說。”
俄羅斯不種大蔥。遠東地區吃的圓蔥據說還得從遙遠的歐洲,通過西伯利亞大鐵路運來,很貴。那次孫奎帶的煎餅卷大蔥,吃得老巴額頭直冒汗,胡子上粘滿煎餅渣子,連聲叫“歐欽哈拉哨(很好)”。
一個旋風卷起圓柱形的雪霧,將他倆連同花樁緊緊裹在一起,嗆得喘不過氣來……
巴依信克終于沒有來。
孫奎一手扶著花樁,一手緊緊捏著那一大牛皮紙信封精挑細選出的蔥籽,直直地望著那迷霧的遠山,那異國的云。
我來晚了嗎?不能啊,多少年了,有數的。老巴呀,你知道我今天有多少話要對你說。我要告訴你怎么移苗,怎么剪須,怎么打壟,長好蔥白。對了,我還給你帶來一飯盒牛肉餡餃子呢,這是中國最好吃的東西。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
仍不見蹤影。他的眼睛濕潤了。
往回遛時,心里像掛了鉛墜。走幾步一回頭,企盼著奇跡出現。然而,撲入視野的只是那四條規規矩矩的鋼軌:寬的152.4,窄的143.5。
那根一米八十高的花樁呆呆聳立,像要把這些零零碎碎平淡無奇的故事重新整理串連一起而在沉思默想。
第一次這樣空手走在“騎馬道”上,一晃孫奎也退休多年了。這是孫奎即將離開這邊境小城搬到內地兒子家居住的前一天。
沒有工具袋,沒有道釘錘;沒有責任,沒有負擔。但并不感到輕松。兩腳踏著沉重的年輪,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和失落感不時襲著他的心頭。
四點七公里的線路上有三個隧道。過了第三個隧道從邊上第一根枕木數起,不多不少走一百零七步就是花樁。走在隧道里涼絲絲的,心情還好。可一出隧道便傻眼了,除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四根鋼軌,哪有什么花樁啊!一百零七步之后,連痕跡都不見,只有幾根嫩綠的小草在隨風搖曳。
伴著“汪汪汪”的狗叫聲,突然從小路邊上竄過來條肥頭大耳的軍犬。牽著它的是名年輕的邊防戰士,背著槍,胸前掛著望眼鏡。
“喂,干什么的?你越境了!”
“我沒越境。花樁沒了,可我腳下有數!”
“花樁?什么花樁?”
那小戰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孫奎簡單地說明之后,小戰士笑了,態度隨之也緩和。
“你再走一百零七步也沒花樁了。聽老兵講,前邊有三百米爭議地區,所以花樁不能稱國界,后來就撤了。”
“噢,是這樣。早先可不。”孫奎又講了一些過去有關花樁和巴依信克的事。小戰士覺得那像茫茫沙海一樣浩渺。
“哎,老師傅。那時你們雙方就真沒有一次越過花樁?”小戰士問。
孫奎想了想說:“只有過一次,是夜間。那雨下得實在抗不住,穿著雨衣也砸得慌。我拉了老巴就往洞子里跑。可是沒避半分鐘,就聽轟隆一聲響,我們又趕緊跑出來,見花樁那邊一塊半人高的大石頭正正當當滾落在線路中央。我們倆使出吃奶的勁才搬開。那次可真玄,跟著就有趟軍列通過,出了事得槍斃呀!”
孫奎狡黠地笑了笑,又說:“就這樣,我們都越過了花樁,可別人誰也不知道。”
“你跟他換沒換過盧布什么的?”小戰士也笑了笑,又問。
“換那玩藝干什么?也不好花。”孫奎說,“再說那時候誰也沒尋思過這些。”
小戰士沒再說什么,似乎有些不解。
仲夏的中午,火辣辣的太陽照得周圍一片花白,連漫山遍野的綠都那么耀眼。
“讓我用用你望遠鏡行么?”
小戰士遞了過去。
聽說現在出口勞務的有菜農,也不知種蔥不。孫奎又想到這事,覺得欠人點什么。
“看到了什么?”小戰士問。
“太遠了。”他遞回望遠鏡。
記得巴依信克曾指著遠方一處山坳說過,那兒有一片紫褐色的木刻楞,最南邊的一幢就是他家。現在,只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回去吧,老師傅。看看,也不過就那么回事。”
“嗯,就走!”不管怎樣,孫奎覺得畢竟了卻一份心愿,不滿足也得滿足。順口又溜出一句:“拔腳穆!”
“對,拔腳穆!”小戰士重復了一句,又笑了。這小戰士胖乎乎,笑聲脆脆的。
孫奎覺得這笑聲很親切,但又很遙遠,像從天際傳來。
西瓜外交
這是個金秋送爽的日子。山野一片老綠,大地洋溢著勃勃生機。晚秋作物正在抽穗、灌漿,可西瓜卻是熟熟的了,粗粗的紋路變得黝黑。
一輛軌道車,拖著一平板拖車的西瓜,翻山梁,穿隧道,越過了國境線,綠色甲蟲般行駛在俄羅斯廣袤的大地上。
軌道車內,一個黑瘦的中年漢子,望著窗外莽莽異國群山陷入了沉思。他就是綏芬河市“中俄友好協會”副會長、鐵路車站站長徐君。21公里的路程不算遙遠,45分鐘的時間更不算漫長。可老徐的思緒卻跨過了幾個世紀。
過去、現在、未來,三點成一線,應該用什么給它穿聯起來呢?做為口岸站站長的徐君,往昔的外事工作,使他感到幾多欣慰幾多憂。此時“萬古長青”,彼時又“兵戎相見”;聯歡晚會的樂曲還在耳畔縈繞,接著便是齟齬連連。風風雨雨,際遇滄桑,勾畫著濃淡不一的歲月年輪。現在,又轉到了“大地微微暖氣吹”的時刻。
我們的祖先用馬匹和駱駝踏出了一條絲綢之路,辟民族開放的先河。周總理利用小球推動大球促使了冰凍多年的中美建交。我這一千多斤西瓜……
此行的前景如何?作為綏芬河人的使者,中國人民的使者,老徐在掂量這副擔子的份量。此前,當時總書記來綏芬河視察時指出:“我們一定要做好中俄人民之間的友好工作。”
綏芬河市政府確定以友誼促貿易。是的,友誼,這是中俄人民多少年來交往的主流。即使是在那“高天滾滾寒流急”的日子里,兩國的鐵路職工不仍通過一支煙、一瓶酒來交流內心的友好情感么?
一個雨后的清晨,新鋪的柏油馬路像被小車剛剛噴灑過,顯得柔軟、濕潤。路兩側高聳的加拿大鉆天楊剛被細雨沐浴,散發出草木所特有的清香。徐君和市委書記劉源并肩跑步。晨練,他們已堅持多年。每每是不謀而合地談到一起,邊跑邊聊著家常。可是今天徐君聽到書記的步子似乎不像往日那么輕快,好像抬不起來,有些發沉,發滯。
“怎么了?劉書記,有什么心事?”
“徐站長,你不覺得嗎?我們不能等待了,要盡快打開對俄貿易的窗口!”
“說吧,老劉,讓我干什么?”
“我讓你‘去敲門,去敲開那扇沉重的大門!”
老徐沒馬上吱聲。他明白了,在當時的綏芬河,除他和少數涉外部門工作人員外,別人是不能出國的。而他,與俄羅斯人接觸得最頻繁,最密切。看來這“外交特使”的頭銜非他莫屬了。
“我給你六次機會!”劉書記說。
“不,只一次就行!”
對這,徐君是有信心的。但成功在望不等于成功在握。同樣,信心與現實還存在著很大距離……
這次“西瓜外交”的結果會使劉書記滿意嗎?會使綏芬河兩萬人民滿意嗎?老徐搔搔那高平頭,兩眼射出自信的目光。車廂猛地一抖,打斷了老徐的沉思。軌道車通過了道岔,駛進了格羅捷闊沃車站。
鮮花、樂曲、歌唱、握手、擁抱,站臺上的歡迎儀式是熱烈的。
啤酒、白酒、色酒、果汁、咖啡、水果、各類糕點,午宴是豐盛的。
宴會上,徐君高舉著一杯濃艷的色酒,十分誠摯地說:“我們中國有個傳統習慣,叫做豐收不忘朋友。我受‘中俄友好協會會長劉海同志的委托,帶來西瓜,表達我們的心意。”一陣熱烈的掌聲之后,“蘇中友好協會”主席庫茲涅闊夫講話。這個魁梧的俄羅斯大漢,剛才還有說有笑,可此時表情特別嚴肅、鄭重,也很動情。他用深厚的男中音說:“今天給我們送來了最珍貴的禮品,這是兩國人民的珍貴友誼。我們決定把西瓜送給5個托兒所,讓俄羅斯兒童永遠記住你們的友情。希望中國的西瓜籽能在我們的土地上生根、開花、結果!”
接著,雙方對開展邊境貿易問題廣泛交換了意見,進行了意向性探索。
軌道車行駛在歸回的途中。“達卡”、“卡達”,車輪像面對著晚霞演奏著歡快的樂曲,徐君的心隨著樂曲一起跳蕩……
綏芬河摸到了蘇方對邊貿的態度,邊貿活動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同年10月27日,雙方邊境城市在綏芬河簽訂了長期貿易協定書。在全國第一個叩開了關閉多年的對外邊境貿易大門。
這以后,綏芬河一任又一任領導,一批又一批企業家,在中俄友誼和邊境貿易這塊苗圃里,栽種了一片又一片鮮花,那充滿荊棘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串又一串開拓者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