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尋人》的故事,頗有幾分社會的含量。以貌取人或是憑想當然來處理人和事,從一個側(cè)面揭示了某些執(zhí)法人員頭腦中淡薄的法制觀念。光頭在一個鎮(zhèn)上的經(jīng)歷,很能讓人想到這社會中許多不盡人意的地方。盡管作家用的是平靜的敘述語言,可是跳蕩在字里行間的卻蘊含著有幾分喜劇效果里的苦澀味道。像平頭這樣的善良守法之人,理應受到社會的尊敬,法律的保護,可是現(xiàn)實的生活里卻并不盡言,從這個角度說開,志雄的小說在生活的橫斷面上還是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跡的。——主編編后
光頭人長得不正,看上去怎么也不像好人。從山那邊的鐵道線上一路走來,遇到的人都不怎么搭理他。
光頭要打聽的事情太讓人摸不著頭腦,大家“不知,不知”地答著搖頭離去。光頭覺得手上拎的禮品越來越沉,手臂酸得要命,都快提不住了。其實也就兩條云煙、兩瓶劍南春和幾斤蛇果。走過了一村又一村,太陽快落山了,他的心越發(fā)沒著沒落:難道自己認錯了路?或者恩人也是個過路客?不可能,不可能。鐵路邊的大榕樹還是那棵大榕樹,頂著破草帽的放牛老漢,不會是個過路客。
終于遇到了一個小伙。農(nóng)村只剩下老人孩子了,要逮住一個小伙比進城找工作還難。那人聽了光頭的話,瞅了瞅他拎著的禮品,嘿嘿笑:“到鄉(xiāng)政府去問問,肯定會有結(jié)果的。”
光頭就直接進了鄉(xiāng)長辦公室。鄉(xiāng)長帶領(lǐng)一班人下去催提留款剛回來,正吸著煙生悶氣,看到有人拎著禮品進來,馬上換上一副笑臉。光頭的手沒松,張口還是那句話:“想打聽個人,戴破草帽、放牛老漢。”
鄉(xiāng)長伸長的手沒接住東西,尷尬便上臉了,吐出的話陰陰地:“找人?找人上派出所去!”
“謝謝啊,謝謝你培養(yǎng)出雷鋒式的好村民啊。”光頭得了鄉(xiāng)長的指引,邊退邊謝。哪料他的叨嘮卻勾起了鄉(xiāng)長的心病,想起今年的提留任務很難完成,氣就不打一處來:“什么雞巴好村民,都是他媽的刁民。神經(jīng)病!”
光頭走得急,鄉(xiāng)長彈在他后背上的煙頭也沒有感覺到。
派出所幾個人剛和鄉(xiāng)長下去催提留款回來,正在隔壁的小館子吃喝。聽到保安說有人來找,所長令胖警過去看看。不一會兒,胖警就折回來了。
所長問:“什么事?”
胖警說:“沒啥事,一個神經(jīng)病。”
所長說:“神經(jīng)病跑來所里干啥?快把他銬了,免得生事。”
“是”,胖警立馬轉(zhuǎn)身,回來時拎了兩瓶劍南春,“這是神經(jīng)病孝敬我們的”,胖警說著就讓老板娘把桌上的啤酒撤了。
光頭被胖警銬在窗臺的鐵欄上。胖警拉他的右手到窗口時,他還以為是要帶他去找人,很順從地跟著。等手銬一上,他才反應過來:“為什么銬我?我是——”胖警一記耳光打斷了他的話,頭也不回地說:“等老子吃飽再告訴你!”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都說保安是警察的家丁,主人能干的事,家丁更不該落后。胖警一走,保安趕緊給光頭重重地補幾記耳光。光頭的眼淚掉了下來,黑黑的瘦猴臉一抽一抽的。保安看著別扭,轉(zhuǎn)身去開電視,一插上電源,見光頭的左手從褲袋里掏出手機要打電話,就一把奪了過去。
光頭只好哀求:“我不是壞人,我是從大石鎮(zhèn)來這里找人的。那天,如果不是他給了我10塊錢,我就回不了家就會餓死。他是我的恩人啊,我一定要報答他。”
“鬼才相信呢。”保安沒心思聽光頭嘮叨,就把電視聲音調(diào)得高高的。突然,光頭的手機響了,保安干脆關(guān)了,又繼續(xù)看電視。
電視里放的是打斗片,很火爆。淚眼朦朧的光頭看不清畫面,腦海里顯像的是那天尋石的情景。
光頭做奇石生意比較特別,他的貨源大多是自己去山河里尋找到的。這天一早,他帶著一個伙計來到大石河,尋了半天一無所獲。至上游的分岔口,他對伙計說:“你往右我往左,天黑前在大石街市上會面。”
這條小支流有點怪,光頭沿著上流走了個把小時后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寬大的河床,尺多深的河水清澈無比,水底躺著的全是杯碗大的黑石頭,非洲嬰兒般地朝他微笑。光頭滿心的喜悅,抱起這個又抱起那個,覺得個個都是寶貝。當他撈起一塊巴掌大的黑石時竟一下驚呆了。這石像非洲老頭的臉,瘦黑長條,褐色的暗紋透出一個“壽”字。
寶貝可遇不可求,玩石的人講究的是情調(diào)與緣分。光頭雖以賣石為生,而他更看重的還是一個玩字。他店里出售的奇石明碼標價,像過去的國營商店,不能討價還價的。沒有標價的是他的鎮(zhèn)店之寶,比如那塊取名“開心”像他女兒笑臉的黃臘石,任你出再高的價也不會出手。現(xiàn)在這塊“壽”石,請回來還沒有做好架就有人出價十萬,他沒答應,又提高到二十萬,還是不肯。他心里暗道:“這是老天賜給我的,想買我的‘壽?沒門!”生意場上的朋友都笑說光頭是死腦瓜,幸虧是做奇石生意,要是做別的生意非關(guān)門歇業(yè)不可。
光頭在人事上糊涂,也不善言語,對石頭卻十分上心,石頭的高低貴賤在他心里如明鏡似的。“壽”石的出現(xiàn),別的黑石就成了屎蛋,他再也不愿多看一眼。可就在他抱著黑寶貝想返回時,迷路了,沒料到寬大的河床里冒出好幾個岔口,他怎么也找不到來時的那條小河,走著走著就走到鐵道線上了。一摸身,壞了,手機和錢包都放在伙計的背袋里,又累又餓的他坐在鐵路邊的一棵大榕樹下嘆氣。
戴破草帽、放牛的老漢就是在這個時候遇到光頭的。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吶。”
光頭又一次嘮叨時,派出所的人已經(jīng)喝完他的兩瓶劍南春回來了。胖警一進門就問保安:“神經(jīng)病老實不?”
保安說:“老實屁,嘮嘮叨叨的。”
胖警沖保安笑了笑說:“一個神經(jīng)病也調(diào)教不好,你有個屁用啊。”接著就一拳頭打在光頭的腦門上。另兩個醉歪歪的同事看著手癢,也緊握拳頭迎了上去。
見光頭哇哇大叫,所長發(fā)話了:“這黑鬼的牙齒挺白的嘛,只可惜是齙牙。”
“這還不簡單,幫他修正修正。”胖警說罷,對準光頭的門牙就是一拳,嘭的一聲,一個牙齒應聲落地。
光頭一聲慘叫暈了過去。所長看著沒勁,就說:“都息了吧。”
清晨,一陣刺耳的警笛打破了大石街的寧靜。
“他媽的,出啥事啦?”所長罵罵咧咧地穿好衣服,一群警察已經(jīng)涌進了派出所。
進來的是縣刑警大隊的人,他們是通過跟蹤光頭的手機信號找到大石鄉(xiāng)的。光頭沒有想到關(guān)鍵的時候,是他的縣人大代表身份救了他,家人四處找不著他報警后,引起了縣公安局的高度重視。想當初推薦代表時他是十分不樂意的,覺得生意人就是生意人,他只樂意代表自己做好自己的石事。
縣里要嚴肅處理這起毆打人大代表的事件,有關(guān)部門就來聽取光頭的意見。剛養(yǎng)好傷的光頭問:“真是要聽我的意見?”來人點頭稱是。光頭就說了,“那好,按照我們雞嶺鎮(zhèn)的規(guī)矩辦。”
在雞嶺鎮(zhèn),道歉的最高禮儀是這樣的:鞠三個躬,放一掛鎮(zhèn)上最長串最響亮的鞭炮,擺一桌好酒菜。
這天是雞嶺鎮(zhèn)的墟日,人山人海的時候,大石鄉(xiāng)鄉(xiāng)長、派出所所長和幾個警察來到了鬧市中心的光頭奇石店。他們按照雞嶺鎮(zhèn)最高檔次的方式向光頭同志道了歉。
光頭覺得自己為自己掙足了面子。從此,在鎮(zhèn)上走路也感覺身上的分量重了很多,人也變得愛說話了。盡管缺掉的門牙會有所障礙,但不影響他說話的效果。
過了個把月,大石鄉(xiāng)鄉(xiāng)長和派出所所長又來了。光頭看他倆的神色很慌張也很著急,便嬉笑著說:“別緊張,這回我請你們吃飯。”
所長哭喪一樣回道:“我們可不是來吃飯的,是來求你給我們保飯碗啊。”
原來,省城晚報記者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了這事,寫了篇題為《奇石老板尋恩人被毆打》的報道正準備見報。鄉(xiāng)長、所長請光頭馬上趕往省城要求晚報撤稿。
光頭聽了好生氣:“怎么能這樣呢?事情不是早了嗎?”
稿子最終還是壓住了。事情傳開后,鎮(zhèn)上的好事者就來罵光頭了:“你這個蠢蛋,這些欺壓百姓的人你還保他干嘛?就得曝他的光奪他的碗。”
光頭每當在鎮(zhèn)上行走時,都有人在他背后指指點點。他沉默了,又變回了原先不愛說話的他。沒事時,他就獨自呆在店里欣賞他的黑寶貝“壽”石。有時,他會自言自語地說:“這些紋路哪,得經(jīng)多少年的河水沖洗才能透這個壽字啊!”說著說著,戴破草帽、放牛的老漢就會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放不下的老漢讓他很揪心。
一天,收攤關(guān)門后,光頭發(fā)覺黑寶貝“壽”紋不見了,心頭一緊,趕忙拿來酒精、毛刷擦洗。天暗了,他顧不得開燈,可擦著擦著,屋里竟然慢慢地亮堂起來。光亮來自黑石。光頭發(fā)現(xiàn)擦洗后細密的紋路通體透亮,再次顯現(xiàn)出一個“壽”字。
莫非這是一塊傳說中的天眼石?光頭聽說過,天眼石也可以叫天降石,是一種稀有奇石,屬于沉積巖之一種,含有玉質(zhì)及瑪瑙成分。他還知道,史書記載天眼石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具有宇宙強烈的磁場能量,經(jīng)日本研究證實為三四千年前,火星的隕石墜落于喜馬拉雅山區(qū),使天眼石原礦在強烈撞擊下次生十四種火星的元素,所以“鐿”元素磁場能量特別強烈,造成天眼石有不可思議的感應,亦符合藏胞認為天眼石為“天降石”之說。
然而,這里是南方,大石河又怎能出現(xiàn)天眼石呢?光頭這樣一想,原先的狂喜馬上就跌落下來。
后經(jīng)專家鑒定,果然不是天眼石。可消息傳開后,仍有人愿意出價百萬收購。各路人物紛至沓來,遺憾的是光頭奇石店關(guān)門歇業(yè)了。光頭臨走時擱下一句話,說是不找到戴破草帽、放牛的老漢絕不開店。
“真他媽的神經(jīng)病一個。”在光頭奇石店吃了閉門羹的各路人物跺腳罵道。雞嶺鎮(zhèn)的人也附和說:“誰說不是呢?”
[作者簡介]陳志雄, 生于江西贛南山區(qū)。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東省文聯(lián)全委會委員。曾南下廣東打工積累閱歷,進入鐵路在養(yǎng)路工、計工員、宣傳干事和報刊記者、編輯各崗位拓寬視野,現(xiàn)在廣鐵集團從事文聯(lián)工作。1986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已出版散文、報告文學和小說集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