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本家的堂兄,排行老三,我稱他三哥。
雖屬一個祖份上,我們卻很少來往。三哥管我母親叫二嬸,我在母親面前提起三哥,母親便嗔怒地說:“這門親認不認都行。”
有一年,三哥到我家來看我母親,我母親陰沉著臉:“你不是走錯門啦?”弄得三哥挺尷尬。
三哥是前年退休的,雖只有六十一歲,可身體大不如前,退休后病全找上來了,不到半年就患了類風濕關節炎,癱瘓在床上。
三哥有五個閨女,一個兒子。五個閨女只有一個在本市上班,可在本市的閨女又攤上個半瘋半魔的婆婆和一個半癱的公爹。三哥家是一點也指望不上的。四個閨女遠嫁外地,每年春節回家探次親,這走馬燈似的走動談不上對老人的照應了,僅有的一個兒子搞個對象,被女方招進家成了倒插門女婿。三嫂三年前就患了高血壓、冠心病,長年吃藥打針。老夫妻倆身邊無人,晚景夠慘的。
有一天,我家門響了,我去開門,是三嫂。幾年不見她蒼老多了,全然不見她年輕時的一點風韻,臃腫的臉皺皺巴巴。她拖著肥胖的身子,扶著門框,站在門口,只顧呼哧呼哧大喘氣,半天,才磨磨蹭蹭進了屋。這么多年她還是頭一次來我家,我把三嫂扶到沙發上,三嫂瞪著兩只干癟的眼睛看鮮似的在屋里上下掃視著,然后極羨慕地說: “真像個公館。”
三嫂此行必有什么大事,我心里揣測著。
我等待三嫂啟口。
三嫂似有難言之色,半晌才說:“咱們這一股子就剩你三哥和你們這一家了,不管怎么說看在一個爺爺的份上,你也不能眼看著你三哥兩眼一閉、兩腿一蹬死在這老屋里啊……”
三嫂說著眼圈濕了。
接著三嫂便抽抽巴巴地說:“你這幾年出息了,進了機關認識人多,你三哥兩眼抹黑有頭有臉的他不認識,你替你三哥活動活動往上邊找找,干了一輩子鐵路沒功勞也有苦勞,房子再緊也不差一戶。三嫂豁出老臉求你啦,看在祖爺份上別記前些年的事啦……”
望著三嫂那可憐巴巴的形象,我也真是沒想到三哥三嫂老了混到這份堆上。
我記得是三哥十四歲那年,大約是解放前一年,三哥從原籍遼陽縣挾著個小包到我家。我父親在機務段開火車,父親托人給三哥在機務段找了份工作,三哥剛上鐵路是擦車的,就住在我們家的隔壁下屋里。后來我父親和我母親又托媒人給三哥在鄉下找了個媳婦。
解放第二年,父親因歷史問題被開除路籍,我們全家都回到了鄉下,房子被沒收了。
我三哥和三嫂遷進了一間小石頭房。(這便是后來的老屋)
這間老屋,坐落在距機務段半里之遙的鐵道邊上,四周是從機務段火車頭上清出來堆積而成的爐渣場。每天運爐渣的車都要開到這里,把成噸的爐渣傾倒下來,那剛剛燃過的煤渣有的還咝咝啦啦冒著余煙,隨著一聲巨響,車板一斜,嘩啦,爐渣便從車里流下來,隨著爐渣的訇然而落形成的煙塵帶著刺鼻的氣浪不時地沖進這片爐渣場上的小屋里。為逃避和減少這倒霉的煙塵,這座小房的房門、窗戶,便不得不在赤日炎炎的夏日關得嚴嚴實實。
據說,這間老屋是當年小日本鬼子用來當廁所的,后來又改為臨時工具房。幾經變遷,它的歷史已無考究的價值了。再以后機務段領導為關照三哥,在房子十分緊張的情況下,經工會研究才分給三哥的,我三哥和三嫂就在這間不足十二平米的極為簡陋的小石頭屋里恩恩愛愛繁衍了六個了兒女。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分配到我們原來住的老城。我結了婚,把母親從鄉下接了回來。
我們家和三哥家老屋雖遙遙相對,不足二里之隔,但不知為什么三哥和三嫂像躲瘟疫似的躲著我們。隔了些日子,我知道三哥入了黨,當了火車司機,在機務段能開上火車那年月可以堪稱光宗耀祖的事。至此,三哥逢人便講,黨如何培養他呀,對毛主席,社會主義感情如何真摯呀,要一輩子忠貞不渝開好革命的火車頭呀。三哥在機務段曾經紅得發紫,成了開專列的司機。據說,當年毛主席去蘇聯訪問,有一區段就是我三哥開的車。后來我明白,我三哥躲著我們是和我們家劃清界線,因為我有個國民黨父親,我母親有個地主爹。起先我還饒有滋味地讓三哥講講他給毛主席開火車見沒見到毛主席的偉大形象,三哥冷冰冰的面孔讓我心里涼個透,那時我還渾渾噩噩。后來我明白,三哥早在文化大革命前的若干年就掛上了階級斗爭這個弦。有人說,大徹大悟是一個解脫,我認為未必對,不明白則已,明白之后反變成了更深的痛苦。
我覺得我一下子比三哥,比那些政治上讓組織上信得過的人矮了半截。
我三哥常常炫耀的是他的工資,他在五十年代就能每月拿到百十來元,這可觀的數字收入,讓倆口子對黨對社會主義感激涕零。
生活給我的第一個教訓是:天真比愚蠢更愚蠢。
三哥不懂得馬克思講的勞動創造了剩余價值的基本原理。他全然沒有自己用血汗創造的價值觀,每每看到大把鈔票揣進自己的腰包,便視為這是對他至高的恩典和報酬。
三哥論開車的技術是沒比的,機務段人稱他為一把閘,客車進站,三哥閘把一拉,列車就穩妥地停在指定的位置上。沒有過硬的開車技術那是要前拉后拽,坐在車箱里的旅客是要跟著東倒西歪搖晃的。機車上的上萬個零部件,三哥閉著眼睛可以把它們組裝上,上千條規章他背得滾瓜爛熟,他被譽為機務段的司機權威。
文革初期,軍代表駐進了機務段。
一位軍代表跟三哥說:“只要有了毛澤東思想,就無往而不勝,就能開好革命的火車頭。”
也許是三哥出身好,政治上一直受優待,便有些膽氣,毫不隱諱地說:“那可不中,沒技術還不把火車頭開到馬路牙子上去。”
三哥自稱有政治頭腦,可他倒楣就倒在了一個“實”字上。他偏要跟軍代表把事情弄個清楚,沒想到說完這句話后,等待他的是一頓折磨。軍代表給三哥扣了個“反對政治掛帥”,“鼓吹業務”第一兩頂大帽子。
三哥被拿掉了司機的職務,我想,也許就從很早的時日起,有種悲劇性的東西已經潛伏在三哥的血液里。
后來在學習班,經查,三哥本人歷史清楚,家庭出身貧農,本人又有認罪表現,掛了兩個月放了,又讓他回到了駕駛機車的位置上。
這一次,三哥跟三嫂說:“從靈魂深處可受了觸及,像過去光低頭干還不中,頭腦中不能少根緊繃的弦。他熱淚盈眶感謝組織上不再去追究對領袖不恭維的語言,這等于給了他第二次生命,既然黨又給了新的生命,三哥焉有不為黨效死勞之理!”
三哥那天從學習班回到家是深夜了。
三嫂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她問清了是三哥,開了門。
三哥規規矩矩地站在三嫂面前。
三嫂那時候四十剛出頭,也許是兩頰因興奮增添了兩團朦朧的紅暈。她見一個完整無缺的身軀回到她的身邊,心里綻開了花,也許是苦熬了兩個多月沒沾三哥的邊啦,她像一個待嫁的新娘,又似一個新婚久別的新娘,一種靈與肉的渴望的結合,使三嫂再也按捺不住,她一下子撲上去,然后踮起腳用嘴唇胡亂地碰三哥的濃重的帶有胡茬的臉。這一夜夫妻全然不顧一溜睡在炕上的孩子們,狂風暴雨般地度過了一個不眠的“新婚”之夜。
三嫂大概也因三哥重新獲得了第二次生命,并重返那個光彩照人的司機駕駛座上,而身心千百倍地對機務段軍代表以及各級領導由衷的敬重。她對三哥說:“我一個家庭婦女除了做三頓飯、洗洗涮涮,這沒什么累的,打這往后,你就安安穩穩地睡,我一眼不合,給你看好出乘鐘點,到時候我準點叫醒你按時出乘。”至此,每每三哥出乘前,三嫂便放下所有的家務活,像個守護神偎在三哥身旁。三哥豎條條躺在小炕上,盡管三哥鼾聲弄得三嫂也有些困得難挨,她還是咬牙挺著,或者是用冷水浸把臉精神精神。
三哥三嫂具有極為頑強的忍耐力,小小一鋪炕,一字排開數口人,如此高頻率的繁衍后代絕不是我三哥和三嫂的專利。他們融于國人為后代而活著的民族文化意識的遺傳基因,因此絕無有在擁擠不堪有限的空間里無休止地添人進口而產生危機感。三嫂曾大言不慚并自豪地在女人面前大肆標榜她那接二連三播撒果實的本領。她說:“女人不能生孩子還有什么女人味,并洋洋得意為王家生了五女一男而應該輝煌于王氏家譜的史冊。”盡管三哥被六個孩子纏得昏頭漲腦,跑車回來像散了架急于分秒必爭抓緊占有一席之地,美美睡上一覺時,又被屋里屋外吵鬧形成的孩子包圍圈不時喊醒,三哥也不煩惱。這種饒有滋味的驚人的忍耐源于人多是好事的恢宏理論。
適應環境是三哥家一大美德,每個成員在這間老屋里不擁有自己的獨立位置,絕對的廉潔與公平,睡眠方式是游擊式的交替更迭,隨著人口的逐年增加,在三哥的老屋里早就把空間利用起來,叫做地空一體戰的綜合配套睡眠法,地上搭兩塊板可以安置兩個人,炕上依次排列,房頂與炕上之間又懸了個吊床。大小八口人分別棲息在這三個各有特點的鋪位上,周而復始地度過漫漫的長夜。
每天晚上便是一首混合編制的樂隊的奏鳴,無秩序的時起時落,忽高忽低的呼聲,難免把三哥的睡夢驚醒。一到盛夏,剛剛半夜跑車回來的三哥,像海綿一樣,吮吸完夜空里的清新氣息,一邁進老屋,便是陣陣臭氣夾著汗淋淋味兒嗆得他一時半晌難入睡。
一切為了孩子,三哥不再忍心三嫂給他把守的最佳位置,他終于在出乘前的幾個小時前到段待勤室睡去了。
三嫂說“打住”。接著說:“什么我都依得你,就這個不行,你扔下我們娘孩子一個人去躲清靜。”“這說不出口”。三嫂是百般不依的,實在說,她雖生過六個孩子,可剛剛四十出頭,一身子胖肉,她一個人是熬受不住的。
三哥說:“你叫我有啥法,巴掌大的地方干那事,滿炕都是出氣的,真個不方便。”
三嫂說:“可也是,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了,是得想個辦法。”
也是形勢逼人,我三嫂早年間就把見縫插針的靈活有效的工作方法,幾經思索應用到她和三哥寬衣解帶的尋歡做愛上。
天時與地利造就了三嫂應運而生的靈感。
那年月,偌大的鐵道北居民住宅沒有一家能遮風擋雨的電影院,只是隔兩三天在鐵路住宅樓的兩樓之間懸掛上影布演電影,
這是個極好的機會。
三嫂每每見三哥這個點在家,便指派十六歲的大姑娘春蘭為總領隊,攜帶弟妹一行五人,去看露天電影。
等孩子們一出屋,這便是三哥和三嫂獨家的世界了。三嫂走到門口目送孩子們走得不見了身影,踅回屋,很麻利地關上門,拉窗簾,上炕便脫下自己的衣服,然后便露出很大的臀。三哥這時便木呆呆地看著三嫂赤裸裸的身子。三嫂急三火四地:“還傻看啥!”三哥方猛醒悟過采,一個燕子穿簾似的撲上去把三嫂放倒在炕上壓得個實實惠惠。一番別有韻味的云雨過后,夫妻雙雙均嘗到了這美好的滿足。
每當三嫂該行使她的疏散與流放的專利權時,三哥和三嫂那種寬宏的寧靜顯示的良好風度和修養便贏得孩子們的肅然起敬和歡呼雀躍般的興奮。
可也難為了三嫂,這種逼上梁山的做愛方式沒持續多久,便讓嫂子的一個小不點給沖了。
那次,三哥和三嫂正在抱成一團。
電影剛剛開演不大功夫停電了。
這是三嫂的一次疏忽,她忘了鎖門。
一個讓孩子們永遠地留在記憶中的極為壯觀的場面攪得大一點孩子有一種難言的欲望過早地在身體涌動起來,這不能不歸功于三哥三嫂無意之中的示范表演。
小不點的孩子在瞪著圓鼓鼓的眼睛看著三哥三嫂那合二而一的場而后,便把這個景觀以其童心的直觀傳導,便成了下面一句讓鄰里們大飽口福的非凡收獲:“我爸把我媽騎在身子底下,弄得我媽直叫喚呢?”
三嫂為此,實實地揍了她小兒子一頓。
這場情愫的較量結束后,三哥好像被人追趕的一個賊,他的神色慌張而愁怨,多少天來他像偷了人家東西被人捉住似的見人抬不起頭來,后來我聽說三哥患了陽痿與早泄和這事有關。
我真佩服三嫂一家在這樣的老屋里度過了他們的大半生。
我曾跟三哥說:“你也是個老鐵路子,論資排輩你也該調調房子了。”
三哥扔回我一句極為簡單的話:“我又沒住露天地,蹲馬路牙子。”
我說:“人應該有個最基本的生存條件”。
三哥聽了我的話,冰冷地看了我一眼,我發現他兩眼充滿血絲,兩頰燒得通紅,額頭上的青筋直跳。他審視地對我說:“你說的這叫什么話,想當年我在老家給你老爺扛活打小工的時候睡的是馬棚子,要不是解放,我能娶妻生子?這樣的房子也住不上。”
三哥真是立體而又直白地表示了自己的心地,他苦酸酸地在老屋里熬著,然而他的腦袋總是旋轉往回看,這樣他便毫無怨言,毫無抵擋,滿足與無私得近于麻木,就這樣把自己交給這老屋,仿佛被命定了要永遠住在這里,就像被釘在了懸崖上的普羅米修斯。
我大惑不解迷惘地離開了三哥。
三哥的話,我都跟我母親說了,我母親是個得理不讓人的老太太,她氣得跟我說:“你三哥越活越糊涂,心真是讓煤煙子熏黑了,瞪著眼睛說瞎話,這才叫喪良心呢。”最使我母親生氣的是三哥還把我母親的父親給連上了。
我母親非要找我三哥論論理,她扭動著解放腳,風風火火闖進了三哥家的老屋。
我母親當著三嫂的面把三哥罵個狗血噴頭。
這是以前的事了。
這么多年我很少與三哥一家接觸往來,全然失去了一家人的緣分。這一次三嫂找上門來,為了房子事找到我的頭上,我真沒想到在桑榆暮景之年卻想離開這老屋,我終于悟出最能折磨人和改變人的是什么?是時間,是它喚起了蘊藏在人們心中最美好的東西,正是基于這個原因,三哥三嫂他們才希冀從潮濕的斑斑駁駁的墻壁和潮蟲與蟑螂、老鼠為伍的老屋中遷出來。
三嫂老多了,她胖乎乎的,厚厚的下嘴唇搭拉著,面皮像被水浸泡過的一樣,臃腫的臉異常陰沉,她帶著杌隉不安的目光跟我說:“孩子大了,一個個都成了家,可苦了你三哥和我呀,也累完了,如今身體和年齡都不饒人了,擔水,買糧,脫煤坯子都吃力了。再說住在這四面不見人的獨門獨院的老屋里,你三哥和我身體有個一差二錯的連個人都喊不來。 ”
我提醒三嫂:“房子的事首先至關重要的是還得讓三哥出馬上陣,擺困難,提條件,求得領導的同情,必要時三嫂沖上去配合三哥協同作戰。”
三嫂說:“你三哥和我都去找過機務段領導了,領導上只是安慰不少話,說:‘老王,你的困難我們是知道的,按說是應該調調房子了,可你知道眼下咱段光無房戶就有一千多戶,這些年讓四人幫糟害得太嚴重,欠債太多,再說一年的房子就那么幾戶,還要先考慮運輸一線,老王,你好歹還算有個窩,你是個老黨員,老先進,這么多年你都等了,不要急,聽說三、五年你住的地方就要規劃建一棟住宅樓,那時候就有了……”三嫂說:“你三哥就是那種人,聽領導說完,拉著我,咱們走吧,眼下沒房子咱也不能叫領導為難,好歹咱還是個黨員。”
看來這個段的領導是很了解三哥的,正是抓住了三哥聽話、守本分的性格,才說出了上邊的話。有一句話三哥還是恪守不渝的,即: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從來不著急,這是種既聽天由命而又人定勝天的絕妙理論,妙不可言地把客觀與主觀熔于一爐。因此三嫂在回來的路上跟三哥說:“人家給你兩句好話,你就不知道東西南北了。”三哥說:“人家說的也在理,沒房子急有什么用,領導不是說了嗎,再過個三年五載的……”
三哥又有些樂觀起來,我以為三哥的滿足與歡樂,全被裹在一團迷蒙的煙霧當中。我想起古典美學中有句話,叫“霧中看花”,指的是一種美好的朧朦的境界,三哥不是正覺出鮮花就將在他眼前出現嗎?
三嫂說:“這回我算不聽你三哥的啦,要依了他,驢年馬月也搬不進新屋。”
三嫂對我說:“你三哥這些日子總念到你和二嬸,他說他沒有什么親人了,連個說說心里話的人都沒有,他很想見見你,跟你說說話。”
三嫂說得我心里一陣熱,我說:“走,看看三哥去。”
幾年不來,老屋四周全變了,這里堆積如山的爐渣少了許多,幾平米的老屋四周到處可見坑坑洼洼的溝壑,有的挖下去丈把深,就連三哥家的老屋前圍的柵欄附近的爐渣也被掏空了,展現在老屋前的是一米多深的溝。只要再往前挖下去,就要危及老屋的地基了。這幾年爐渣也變成了寶,每天被傾倒在這里的爐渣,據說是以每平米21元人民幣的快手貨被出售的。
老屋前的一條小路,早被坑坑洼洼不平的大小坑洼所取代,路已名存實亡。我很艱難地跟三嫂曲里拐彎才進了三哥的這間老屋。時至寒冬,一進屋便是一陣潮濕的冷氣撲到我的身上,挨炕頭犄角下有個地爐子,冒著微弱的火苗。墻北面是白花花的一層霜,墻角下長出了一片綠苔。
我久久地陷入了沉思,比起我和相當一部分公民住的裝有地板塊、磁磚、馬賽克的樓房,我真無法按常人的思維定勢去判斷三哥的思維方式。我想他能長久地心安理得地住在原本是洋鬼子用來當廁所的石頭房,而且以此為滿足的住了幾十年,他是以其苦其心志,作為一種驕傲的本錢采承受這痛苦的。
現在我看清了老屋寒酸的全貌,墻壁泥灰脫落,地下的方磚也像病發的腫瘤,東一塊西一塊地突起。
三哥正蓋著一條半新不舊的棉被躺在靠近爐子跟前的炕上。他見我來了,眼里閃出希望的光。他艱難地掀掉被子,從炕上坐起來。
我發現三哥老多了,稀疏的頭發已經全白,顴骨很突出,牙也掉了大半,說話直跑風,他忍受著隱隱的折磨讓我坐下。我發現三哥的類風濕已經很嚴重,兩腿腫得很粗,行動很困難。
也許是倏忽間想到了悠悠的過去,抑或是見到了三哥晚景的凄清可憐的形象,我心里好一陣酸楚,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下來。
三哥聲音顫顫抖抖地說:“哎,你能看看三哥,我心里挺高興的,你還難過什么?”
我和三哥終歸扯到房子上,三哥說:“你三嫂光是急,車到山前必有路光急有什么用。”我說:“還得只爭朝夕,三嫂考慮得還是有道理的。”
三哥見我來了,提了點精神,說要到外面看看,在屋里總躺著受不了。三哥顫顫巍巍地一步一蹭地走出了老屋。
三哥站在老屋門口,望著四外那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溝壑說:“再住下去也真是困難了,連個路也沒有了。”說完,三哥深沉地望著這灰乎乎的爐渣堆積的世界。接著他意味深長地說:“這爐渣想不到如今也金貴了,也當寶賣了,我開火車燒的煤倒在這里的爐渣,算起來也能值上個十萬八萬的大價錢。”
我驚喜的是,三哥人雖老了,可他并不是永遠糊涂,他到底用經濟手段檢測出了一筆巾長,明白了一點交換的價值規律。
三哥便是在煤的幾十年的燃燒、消耗、創造,再生值中完成了他神圣勞動的終點。
接著便是三哥的遠眺,遠處是一排排拔地而起的座座高樓。我望見三哥眼里閃出一絲希望之光。
我想,倘若有更多的人都能悟出這本經濟賬,興許有那么一天,三哥會興高采烈地走出他棲息生存幾十年的老屋。
[作者簡介]王君彥,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二級作家,中國報告文學簽約作家。出版過長篇紀實文學《圓山悲歌》、小說集《愛的旋律》、散文集《不沉的船》等12部文學專著,發表文學作品650萬字,曾榮獲國家文學獎2次、遼寧省文學獎4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