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是從聽說中午要去一個彝族畢摩家吃飯開始的。消息突然,事先沒有任何預告。沒有預告是這片山地的常態,一切都像是突然發生。城里做什么都要事先聯絡、約定、預告,那種契約式的井然在這里似乎全都沒有,或說簡化。是誰說的那句話,我已想不起來,可聽到那句話時的感覺至今都在:我心里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很輕,卻頓時云霧彌漫,思緒飛騰。就那樣,我突然覺得我已被籠罩在一片突如其來的神秘之中——畢摩,這個我直到那時也僅聽過幾次的稱呼,看來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出現在我的面前?
想到畢摩,我仿佛看見一個手持法器、念著咒語的人,正以他的神力,安撫那些無處安息的亡靈,引領那些迷路的游魂回歸,我不禁滿心奇異,仿佛馬上就會進入一個神的世界。不知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幸運?我當然不知道神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但我知道,在直苴那個小小的世界,一切都是有靈魂的,土地、高山、河流、石頭、花、鳥、草、樹、牛、羊、狗、雞,甚至風,甚至火。在那里,靈魂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方式,而畢摩,正是來往于神與這些靈魂間的使者,和常人有些不一樣。
難道這么輕而易舉地,我就能進入一個神的世界?就在剛才,我還在俗世,在人間。我在路邊一個繡娘家看上了一塊漂亮的彝繡圍腰。那是我在直苴遇到的第一個繡娘,叫起瓊翠。走進那個普普通通的院子時,她正迎著上午的陽光,在一塊青黑布上隨手畫著什么,細細一看,原來是在畫花樣。隨手畫。她左手輕按著繡布,右手捏筆。隨著右手的移動,那支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行走,所到之處,便有葉伸展,有花綻放,有鳥棲落。我看得呆了,決心買她一塊彝繡。在一間掛滿繡品的房間,我東挑挑,西揀揀,幾乎看花了眼,比來比去,最后終于買下了平生的第一方彝繡,上面,枝葉葳蕤,或明亮或蔭翳,或厚實或輕俏,山茶花或含苞或怒放,或濃釅或淡雅,簡直是整整一個春天。那些花,那些葉子,活生生地就在我眼前,充滿了靈性。我還沉浸在那種世俗的喜悅之中,就像在某個商場買到一個打五折的名牌商品。而就在那時,畢摩,那個陌生的字眼,竟猝不及防地闖了進來。我的意識剎那間似乎有些恍惚,莫非,很快我就會從人間走進神界?那樣兩件事,一前一后,緊緊相連,沒法不讓我胡思亂想:難道與一個繡娘、一塊彝繡圍腰的偶然相遇,和一個彝族畢摩之間,會有什么聯系?難道從人間到神界,真的近到只有一步之遙?難道這兩件事本身,就是神的安排?這么想著,我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心跳也驟然加快,真想快點去到老畢摩家,看看畢摩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人,還是神?
去畢摩家的路真“遠”,記不清上了幾道坎,下了幾次坡。穿過直苴村的邊緣,從一家又一家前門后院前經過,我前往畢摩李清元家。高高低低的小路,堅硬溜滑的石頭,混濁的水坑,可疑的泥潭,路邊隨手可摘的野壩子,摻雜著青草味的豬牛羊糞便,還有那些一道道經過的門……每一條路,都是通向家的方向,那個家要么是別人的,要么是自己的。門外有人經過,門里有人煮飯,有人繡花,生活就這么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相遇。陌生的地方,總讓人覺得遠。陌生,讓人充滿了幻想,自然也充滿了期待。
太陽很辣。就那樣,我淋著一場陽光的雨,差不多渾身濕透,才走進那個不起眼的院子。有人說,到了。我想,這該是村子的最遠處了。那些掛在屋檐下的苞谷,像一塊豎起來的豐收的田地,散發著秋天的味道,滿滿一院。陽光從屋頂跌落進院子,堆起厚厚一層,像剛剛摘下的棉花,一伸手,軟軟的,不由地就陷了進去,像此時的我。幾縷煙從廚房灶臺沿土墻縫隙硬擠出來,彎曲的煙縷,顯示出風的形狀。要命的是,跟著煙出來的老臘肉的香味,堅硬地直抵我的味蕾,我聽見胃發出一聲呻吟。
廚房在側院,循香而去。一絲光亮,極具穿越感地從屋頂瓦縫中漏下,穿透昏暗,穿透煙塵,也穿透了沉積在那間屋子的無邊歲月。好像一家人,所有的灶,都在忙那頓午飯。左手邊的灶臺上,正在炒菜,右手邊也有個灶臺,煮了滿滿一鍋豬食。一個老人蹲在火塘邊,正拿手里的一根木棍,撥弄著火塘里的木柴。騰起的煙霧,讓暗處的老人看不真切,若隱若現,更加神秘。木柴上的火焰,像飛鳥的翅膀,輕輕撲扇,偶爾帶著溫暖的光亮在他臉上閃一下,把那些深深淺淺的褶子,映得更加分明。而火塘里那些高潮退盡的炭火,讓我想起剛才那塊彝繡上紅艷的花瓣,漂亮極了。
我走過去,見老人原來是在烤粑粑。一問,才知道老人就是畢摩。那一剎那,不知道我的身子是不是往后退了退,至少,饑餓感是往后退了一大步。我蹲在他的對面,帶著敬畏,細細地,也是悄悄地打量他,生怕他一抬頭就看出我的破綻:不是在看那些粑粑,是在看他。他戴著頂帽子,穿一件淺藍色的秋衣,如果不是畢摩的身份,他看上去和直苴村普通人沒什么兩樣,跟我想象中的畢摩更是相距萬里。清瘦的臉,看上去安詳平靜,完全沒有我想像中祭師和常人不一樣的眼神和舉止。他看著火,看著火上的粑粑,一言不發,完全是個烤制粑粑的行家里手,專注的是那塊鍋中之物。只有我,一個外來者、一個好奇者才知道,那怎么都是一場對話,一場以生命為話題,關乎靈魂的對話。我問:您就是畢摩嗎?他說,是!不像?我說,是的,不像。我想象中的畢摩,不會蹲在火塘前烤粑粑。呵呵,他好像笑了一下:難道畢摩就不穿衣不吃飯?我說:當然……當然……可是……這樣的對話,若非親臨其境,而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之外的人,未必能懂。就連我自己,也總覺得似有若無。那樣的對話,只在眼神的交接之間,無關言語,卻每一句,都平常到讓我震撼。
后來,我多次見過那位畢摩。每次想起畢摩,都會想起那天他蹲在廚房里烤粑粑時那專注的神情,也會想到后來畢摩用梅葛調演唱時那悲傷凄婉的曲調,他眼里那打轉的淚水,哀戚痛苦的表情。我聽不懂彝語,卻能感受到他的悲傷;也會想起后來他在一年一度的賽裝場上,為直苴村祈福時莊重、神圣的表情,以及他向天神乞求平安、和順時的虔誠。在不同的場合,他總有不同的表情。而表情,無非內心的外化。看來,他既是個通接人與神的使者,也是個情感豐富的平常老人。我愿意相信,無論是在神的世界,還是在人的世界,他都一定能以他的靈魂抵達,包括他蹲在火塘前烤制粑粑時,也一樣。
那會兒我看著他,偶爾也看一眼那個火塘。火塘和我以前看過的不大一樣。在任何地方,在每一個家里,火,都是中心。小的時候,我家經常用爐子,是那種用紅泥糊的,從很遠的地方買來。先是用細的樹枝或樹葉燃火,然后輕輕加上干柴,最后再慢慢加炭,等炭燒得差不多了,再加進去,一爐火可以燃一天,燒水、做飯、燉肉,晚上烤紅薯、洋芋。我記憶中,那籠爐火總是讓沒有味道的東西變得豐富起來。寒冬,我們圍坐在火爐邊,等爐底的紅薯被炭灰烤熟,香味慢慢地聚集,直到撐破我們的耐心,爸爸就說好了。我聽到“撲哧”的一聲,紅薯從爐底刨出來,焦黃的皮,往外冒著泡的汁水……整整一個冬天,我們都被這種香味包裹著,那個紅泥小爐陪我們度過了多少個寂寞的寒冬,直到離開那個地方。現在想來,在那些堅硬、艱澀的日子里,一爐火也總會以它柔軟的溫馨,捂熱一個貧寒的家,沖淡生活里的苦,想想,那何嘗不是一種生命的抵達?如果溫度可以加快分子運動,有火塘的屋子里的那種溫暖,當然也能加快情感的交流思緒的互動,讓靈魂的交流與互通更為便捷。現在再沒有機會用那種爐子了,城里沒有柴,炒菜做飯,不是液化灶,就是電磁爐。生活簡單化了,也少了很多情趣——誰見過一家人圍著一個電磁爐或液化灶烤東西聊天的呢?
在山區村寨,火塘仍然是一種生活狀態,是生活的必須。家家都有一個火塘,火塘是每戶人家最中心的地方,甚至是神圣的地方。老畢摩家的火塘,確切地說,只是地上的一個小凹塘,炭灰很厚,看不出有多深,有多寬。一把熏得漆黑、糊滿厚厚鍋煙子的茶壺和一口同樣黑的羅鍋,鍋里是剛燜好的米飯,茶壺里或許就泡著野壩子茶。火塘上架著一個三角架,三角架上是一塊扁平像鍋底的鐵塊,鐵塊上鋪著剛剛攤開的蕎面。烤苦蕎粑粑很有講究,鐵塊架在火上的時候,抓一把沙或者土撒在鐵塊上,然后掃干凈,再把調好的苦蕎漿均勻地倒在鐵鍋底上,不放油也不放糖,用文火慢慢烤。老畢摩一聲不吭地蹲在火塘邊,不時地用菜刀輕輕攏攏苦蕎粑粑的邊緣,專注得像在做一場無聲的法事。
直到圍坐在“桌”前,我才看清,老土碗里裝的老臘肉膘肥肉厚,透明、油晃晃的,一看就好吃。幾個大大小小的土碗擺在地上,這就是“桌子”。大家圍著桌子“坐”了下來。酒是地道的自釀苞谷酒,茶是當地遍山遍野的野壩子。酒是過往季節的味道,野壩子卻是這個季節的味道,空氣里彌漫著微微回甜的味道。真是什么都好吃,可我一直掛念著的,是老畢摩烤的那些苦蕎粑粑。直到飯吃到一半,主人才端上一個盤子,上面有一塊餅,一個裝著蜂蜜的小碗。殷必聰說這是畢摩親自烤的苦蕎粑粑,沾蜂蜜吃。我心里說,那還用說嗎?我可是親眼看見他烤的。有人說,苦蕎是畢摩家自己種的,蜂蜜是畢摩自己家養的蜜蜂釀的。我沒去聽,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塊苦蕎粑粑——我相信,那塊黃中帶著些暗綠色的苦蕎粑粑,像老畢摩一樣充滿了神秘,這種神秘似乎暗示著某種可能性,比如,靈魂的到達。如此,它的味道,就該有靈魂的味道。
我順手撕下一小塊,粑粑不是很軟,至少不像放了泡打粉那樣又松又軟。邊緣略微有些卷,表面微微有點黃,火候恰到好處。表皮下有著一個接一個的小氣泡孔,讓我想到蜂巢,好像就有甜甜的蜜流出;也想到土壤,就有無數細細的須根伸了出來。沾了沾蜂蜜,咬了一口。開始只想嘗嘗,沒想到那獨特的味道讓我一嘗就再也放不下。先感覺到的是蜂蜜的甜,滑滑的,潤潤的,好像還有野壩子淡淡的清香,讓人回味。甜帶著野壩子的味道在舌尖打著轉,慢慢滑向舌根。這時,我才嘗到苦味。這種苦,完全不是我想像或是人生經歷中所認知的那種苦,不是。這種苦,極有韌勁和耐性,它緩慢地擴散,像一個老人在講故事,聽的人著急,講的人卻慢條斯理。擴散,彌漫,那種苦,在我的靈魂里一步步地往里伸……當所有的苦都彌散開來,一些更叫人捉摸不透的味道,竟接二連三地出現,像一個接一個的秘密,讓人忍不住想去揭開。那些味道很復雜,是些什么樣的味道,我竟有些說不清。好像有股煙熏火燎的味道,也有一種土地翻新過后的泥土的味道,甚至還有一種老木頭的味道,就像老畢摩家老房子那樣的。我咀嚼。我品味。我回想。我的嗅覺和味覺開始突圍,很想順著某種熟悉或是陌生的味覺記憶,找到一個突破口,結果總是無奈地退回到原處。
連看起來很普通的苦蕎粑粑也充滿了神秘,就像這塊土地。世世代代生活在直苴的人,挨著太陽過尋常的日子。那種世代相傳的農耕生活,其實也是一種織繡。他們把種子播進大地,土地正是一方繡布,春夏秋冬是經線,谷粟蕎麥是緯線,在大地這塊繡布上織造圖案樸素色彩豐富的錦緞,是他們千百年的夢想。鋪開是毯,剪下作裳,堆起來是豐厚到讓人難以想像的人世冷暖。那漫山的淺粉或青白的蕎花,每一朵都浸透著陽光,就像浸透著蜂蜜。群蜂飛舞,如光陰起起落落,如歲月長長短短,釀成生命的線索,跨越時間的長河,曬成一個又一個的輪回。他們播種,他們收割,他們把收來的農作物放在太陽下,讓每一粒種子都充滿陽光的味道。終于,我發覺,一塊苦蕎粑粑的味道,幾乎就是整個大自然的味道,就是整個人生的味道。
不是嗎?有些作物是甜的,有些作物是苦的,盡管它們從土壤里吸收相同的養分,甚至開相同的花。不是有經驗的農夫,有閱歷的老人,一般人不親口嘗嘗,不會知道那種作物到底是苦,還是甜。甜是簡單的,苦卻要復雜得多。甜轉瞬即逝,苦卻讓人銘刻于心。甜往往讓人在瞬間失去警惕,苦卻會讓人一次又一次地回味,懷想,欲忘不能。苦蕎好像就是這樣的作物。苦蕎的苦不是假象,又苦中有甜。它將苦與甜的對比深藏其中。中醫說,苦養心。苦從根本上說有益健康。如此說來,它的本義既是苦,又是“甜”。
走進風和花的田野,聞著大地的味道,我深深地潛入……一次又一次,我在夢中潛入,潛入直苴,潛入大地,潛入畢摩,潛入他的沉默與歌唱,潛入苦蕎粑粑,潛入它的苦與甜。每一次,我都能聞到直苴的那些味道。
火塘里的火依然燒得很旺,火光映著他的臉,臉上的皺紋像一道道木刻,刻著簡單的日子和深不見底的時光。一陣陣煙從火的邊緣蜂擁而出,熏得我眼睛睜不開。苦蕎粑粑的味道一次又一次地重現,我細細體味著,就像體會人生。每一種經歷,每一種味道,都值得回憶,那些對甜的憧憬,對苦的記憶。生命,沉重又輕盈,靈魂,輕盈又沉重。那些被我用心描摹得清晰的日子,以味道的方式將我包裹,讓我深陷其中,無力自拔……
選自昆明局《紅峽谷》2013年第二期
【作者簡介】后亞萍,1972年生,云南石屏人,1995年畢業于西南交通大學。現居昆明。作品曾獲云南日報文學獎、《邊疆文學》新人獎。現任《昆明鐵道》報副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