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平
當父親裝上最后一個四斗中藥柜抽匣時,他后退幾步,迷縫著雙眼,前后左右仔細地瞅著經他手做的藥柜,那神情猶如是在審視一件工藝品,或是在欣賞他的又一個透著靈氣的孩子。
父親是今年陽春三月接手這個活計的。兩米高,一米多寬,大小57個抽匣,228個藥斗的中藥柜,讓父親整整忙乎了25天。父親組合藥柜木撐骨架時,叫我前去搭手,我數了數,長短不一帶有木榫的木撐有近百根,木撐腰上那些掏出透峁半透峁孔眼,有數百個之多,還有藥柜前臉上下構成小方格的螞蚱扣,也有一百多,要把這些零散的長短木撐不用一枚鐵釘,組裝在一起,打成中藥柜的龍骨架子,談何容易?但父親做到了。
在我的注視和配合下,父親一根峁榫一根峁榫的抹膠,拼裝完后臉,再組裝前臉,然后再鑲裝兩側,最后合成了初具雛型的中藥柜骨架,接著用繩索捆彪勒緊榫縫,這時父親點燃一支香煙,抽著小歇。也就三五分鐘,父親粗糙的右手掐滅煙頭,手持木拐尺,搭上藥柜骨架前后審視修正誤差,回身在木工架板上用斧頭刻了一小堆木楔,再醮乳膠用釘錘一根根固定峁榫,整個過程費時半天。組合時,父親神情略顯自豪的對我說,要藥柜的中藥鋪老板,找了好幾個木匠,沒看上眼,最后經人介紹,才找到了年邁的父親。
父親是個老木匠,計劃經濟時期評定七級。父親最早在鐵路工程隊干架子木工,修鐵路鑄橋墩攀高懸空搭架板釘枕木垛,工作危險,父親炒工程隊的“魷魚”,辭職再招工,進工廠當家具木工。年輕的父親學得一手木工好技術,每月開七八十塊錢的工資,是廠里為數不多的高工資。父親那時整天做辦公桌椅,有兩斗桌、三斗桌、一頭沉(三斗帶一側小柜)、寫字臺小木箱等,偶爾還給意外工傷死亡的工友打棺材。父親那個年代沒有三合板、五合板,更沒有花紋漂亮的各種家具面板,也沒有現成的木工板,如要用料,就是從汽車上卸下一根根粗壯的三米長圓木,先用墨斗打上鋸線,幾人再合力把圓木滾上木工房外兩米多高的拉鋸架,上下兩人有節奏的一上一下拉扯大鋸,為防夾鋸,踞縫上釘根木楔,撕出一片片撐寸料,一公分裝板,兩公分或兩公分五的面板。圓木兩邊撕下的板皮,也不能扔掉,父親他們揮起木錛,一下下錛去上面的廢邊,留著配料。大鋸撕下的木撐木板還要經過鋸沫溫火的烘焙烤干,方能按所做家具尺寸使用下料。
準確說父親干的是項力氣活,也是項手藝活。每一件家具的誕生都先后經過大腦放大樣,選配料,下尺寸,再歷經鋸、錛、刨、鑿、合、粘、釘、鉆等多道工序,最后還要批灰調色砂紙打磨刷漆。父親的木工工具也名稱繁多,除撕扯圓木的大鋸,各種長短鋸就有五六把。還有推刨,有沖鋒刨、凈口小推刨、微型小鐵刨、起槽刨、斜口刨、凹凸起線刨。不等寬口鐵鑿更多,還有板斧釘錘克絲鉗螺絲刀熬膠罐撥拉鉆,劃線的直尺拐尺三角尺小墨斗,可以說十八般兵器一樣不缺。記得兒時有次母親吩咐我喊父親回家吃飯,我走進寬大的木工房,見父親正在木工架板上鋸撐條,望著汗流浹背鋸沫木屑浮落滿頭雙肩的父親,我上前搭手,蹲下幫他拉下鋸,僅拉了幾下,就覺著腰酸臂痛,也是從這時起,我初知做個木工的艱辛與不易。
上世紀改革開放初,父親退休,還拿著不足百元的休退工資,這時物價也象老漢的胡子樣硬硬的漸長。家里兩個小弟還沒工作,上邊還有年過八旬的奶奶,父親感到了日子的窘困。父親退而不休,在外賃房干木活,掙錢補貼家用。按說憑父親精湛的木工手藝,加上現代電動木工器具,特別是搞來錢快的家居裝修,父親腰包鼓起來是容易的。但父親沒有去干家居裝修,也沒應聘去私人木器廠沙發廠,而是獨守六尺木案,仍然干著他那較顯傳統出力流汗的木工活計。后來父親說,家居裝修哪叫木工?那是釘釘子的匠人!還有私人開的家具廠沙發廠,東西外表華麗,敗絮其里,父親既看不慣又做不來,所以只好自己開木工房接活。父親賃的木工房不在街面,但父親一年四季活計不斷。父親接的活多干不過來,他會讓給過去的老木工伙計一些。父親說這叫有錢大家掙。父親活計多的原因,是始終堅持質量和信譽,絕不漫天開價,還有做家具時極少用鐵釘,能不用則不用,能少用則少用,木撐的銜接,全靠峁榫木楔;面板的安拼,先在木撐上起槽,面板上起排榫,抹膠固合。父親這時做的家具品種更多了,除了常見的桌椅,還有后來很流行的五斗柜、大立柜、梳妝臺、獨角臺、裝板高低床頭、書柜廚柜等,統稱“48條腿”。那年我結婚,雖然沒有房子,在單位附近租房暫住,父親還給我做了幾樣家具,有一個高低柜,一副裝板床頭,桑槐木的裝板是父親刻意挑選一塊塊拼粘出來的,花紋很漂亮,刷成淺淺的本色,妻子很滿意。
父親的活計不斷,但父親也一天天老了,比如做棺材,三長兩短一塊塊厚材板,單獨鋸刨還能挪動,若用暗木榫竹楔元寶扣連接在一起,多人抬都費勁,父親根本挪不動。這時我們幾個兒女先后勸他歲數大了,不要干啦。父親不同意,說人歇下就生病,活動活動干干等于鍛煉了身體,吃飯還香。還真如父親所說,年近八十的父親退休后這么一直活動著,確實沒病,飯量也好,吃啥啥香,什么高血壓高血脂心臟病,統統與父親不沾邊,這倒讓我們兒女省了不少心。后來我們商量給老人添置幾樣電動木工器具,比如手提電刨,風動射釘槍等,父親再不用站成丁字步,兩手緊握沖鋒刨一下一下費勁的去推了。但父親堅決不要,婉言拒絕。父親像是習慣了聽木鋸淺吟低唱,看慣了曲卷的刨花從刨口里翩翩起舞,滾動飛揚。前年我兒子結婚,父親給孫子做了幾樣家具,但兒子嫌爺爺做的雕花床靠背床頭柜不好看,央求我給他買成品。買來的床頭靠背確實色澤典雅,油漆滑亮,光鮮好看。用些時日,小兩口嫌床頭柜床靠背氣味大,我不便說兒媳,就指責兒子:這是花錢買遭罪,受看不受用,金玉其外,敗絮其里。我問兒子:你知道它是用啥做成的?全是樹枝植桿加鋸沫粉碎后摻上化學粘合劑壓制的,表面貼上木紋紙,甲醛味咋能不大。干活時我把這事說給父親聽,父親說年輕人哪懂這些,他們凈圖好看,容易被外表鮮亮的東西所迷惑。你看咱做的藥柜,雖然極少用釘,但用幾十年,上百年也不會散架,那些射釘槍釘出的東西,稍微受潮,保準變形。
那天我們父子正說著,中藥鋪的老板來看藥柜。胖老板看后表示非常滿意,立即掏出一半工錢,交給父親。
老板說:“剩余的錢拉藥柜時再付。”
見于《駝鈴》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