違章建筑里藏著瀆職犯罪

徐小康

“我算是浙江金華地區最‘老’的反瀆局長了，從最早的瀆檢科干到了反瀆局。”浙江省永康市檢察院反瀆局局長李雙標笑著說。從2003年到瀆檢科任職起，李雙標干反瀆工作12個年頭，在這之前，他在反貪局工作了4年，又在公訴科工作了4年半。

雖然是一位老檢察官，但畢業于吉林大學的李雙標本來學的卻是化學。畢業后李雙標被分配到永康溶劑廠，5年后，他當上了車間主任、生產科長，然后又擔任了廠長助理。但1994年，李雙標毅然轉行，參加了檢察院的補員考試。“當時整個金華地區的考生都被拉到一個地方面試，主考的有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和專家，可以說是當時最正規的一次招考。不過最后進入面試的5個人都是半路出家。”李雙標最終從100多人中脫穎而出，考入了永康市檢察院。

李雙標還記得他接手的第一個反瀆案件，也是永康市檢察院瀆檢科立案偵查的第一個案件。當時，一位40多歲的民警明知有人販賣假幣卻不查處，還受賄10余萬元，他辯稱販賣假幣的人是公安線人，放過這個人是為了辦更大的案子。李雙標從線人管理的規定切入，證明這個人并不是線人，最后法院認定該民警徇私枉法罪成立。

反瀆就是“秋后算賬”的工作

方圓：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擔任反瀆局局長的？你上任以來，反瀆局查辦了多少案件？

李雙標：2013年10月，我開始擔任反瀆局局長。近幾年，我們每年的立案數都在10件以上。2013年我們反瀆局在全省同類院績效考核中排名第一，被浙江省檢察院榮記集體二等功，還被最高檢評為“嚴肅查辦危害民生民利瀆職侵權犯罪專項工作先進集體”。2014年，我們立案偵查瀆職案件10件10人，再次名列全省同類院績效考核第一名。

方圓：近幾年的成績非常突出，有沒有什么秘訣？

李雙標：談不上秘訣。一方面我認為是院領導的大力支持。從某種意義上講，反瀆工作是一把手親自抓的工作，檢察長如果不支持，案子就沒法辦，所以工作取得的成績首先要歸功于檢察長開拓進取，他從來沒對我們說過“這個案子先放一放”等話。另一方面，反瀆局配備的人員也比較精干。目前我們局在職的檢察人員有6人，包括2014年錄用的兩位年輕人，現在的副局長也是個“80后”，可謂年富力強。

方圓：這幾年的案件辦得很多，具體有哪幾類？

李雙標：最突出的有3類，其中大多與土地相關。一是征地拆遷領域的案子。這類案件講得通俗點就是“秋后算賬”，因為很多案件都是出了危害后果，然后我們再去查處的。從2006年開始，征地拆遷領域的案子就先后查了很多，房管會、國土局、重點辦（重點項目建設領導小組辦公室），和拆遷有關的3個部門我們都查過，查了將近20多個工作人員。去年，我們又查了永康市某鄉鎮原黨委副書記、重點辦溪心項目組原組長周明，一審判了有期徒刑5年。在征地拆遷領域，我們院的辦案經驗還曾作為經驗材料被最高檢下發到其他檢察院學習借鑒。

二是公安系統的案件，我們曾查辦的公安系統的人員包括民警、法醫、派出所所長等。我們辦理的永康市江南派出所原所長黃雄徇私枉法、受賄一案還被浙江省檢察院評為10大精品案件。

三是特困戶批基領域（即住房條件特別困難的居民申請新宅基地）。有一次，永康市土管局一位官員曾和我提到，特困戶批基項目中，最開始真的是給特困戶批準新宅基地，后來慢慢就變樣了，出現了假的特困戶，有鄉鎮國土所的工作人員通過一些操作讓他們變成特困戶。于是，我回來后就開始查辦這一領域的案件。去年，我們就查處了某開發區國土所的一名官員，還有一個村支書。

違章處罰也能生財

方圓：可以聊一聊征地拆遷中的典型案例嗎？

李雙標：那我說一說周明的案子吧。周明原來是永康市某鄉鎮黨委副書記，后來該鎮征地拆遷，其被調到重點辦擔任溪心拆遷項目組負責人，業務能力很強，但是把腦筋全放在鉆政策空子上了。比如永康市拆遷有個政策，拆遷戶如果只有一間房，滿36平方米可以安置72平方米，俗稱“跳間”，有的村民就利用該政策通過分戶來多拿安置面積。有一個姓徐的拆遷戶，面積剛好卡在了105平方米，如果是108平方米，就能通過分戶分得3間72平方米的安置房，否則只能拿到兩間。于是，周明就濫用職權給他多劃了近4平方米，使得徐姓拆遷戶多得了一間72平方米的安置房。在其他拆遷項目中，周明也像這樣利用政策對請托人予以“照顧”。

方圓：當時案件線索是怎么發現的？

李雙標：在我院之前查辦的征地拆遷類案件中，有行賄人透露了和他有關的線索。當時由于沒有確切的證據，我們沒有立即對其立案偵查。后來，又有一個拆遷村的村民到檢察院舉報他。原來，該村有許多人假離婚，以此分戶多取得安置面積，因為假離婚的太多，于是政府出了一個規定，在規定時間前離婚的才能享受拆遷優惠政策，結果這個村民離得慢了沒享受到優惠，于是就不斷舉報其他村民在拆遷中的問題。我們把材料拿過來以后，經過仔細分析和摸查，發現其中一些舉報內容確實是事實，立案偵查后發現主要涉及幾種情況：虛增面積多安置;給死人安置;利用違章處罰多確認房屋面積，騙取安置補償。

方圓：為什么周明會照顧村民拆遷分房？

李雙標：周明本人也有利益在里面。在拆遷政策出臺前，他通過家人購買了一個老房子，共兩間，利用虛增面積的方式多領取拆遷補償。可能是為了堵住別人的嘴，他也會幫其他人虛增面積。

方圓：給死人安置是怎么回事？

李雙標：永康市溪心村有一座倒塌了的房屋，之前是兩位老人在住，這兩位老人在房屋倒塌前就已經死亡，按照規定應該將房屋和宅基地收為集體所有。后來，兩位老人的侄子周濤動起了腦筋，在老人死亡且房屋倒塌不能安置的情況下，找到周明，讓其通融通融。結果周明在知道老人死亡的情況下和名義上“為兩位老人代理”的周濤簽訂了拆遷協議，并批準了建設工程規劃許可。周濤通過公證繼承了兩位老人“取得”的3間房屋，還辦理了產權登記，僅這一項就給國家造成236萬元損失。

方圓：還有利用違章處罰多確認房屋面積，又是怎么回事？

李雙標：我們知道，拆遷政策和土地管理政策是銜接的，受到過違章處罰的違建房屋有相應的安置政策。但是有很多房屋是知道要拆遷了才建的，這部分房屋不能享受安置政策，即既不應該有處罰，也不會有安置。因此，周明就接受別人請托，提前給一些后建房屋違章處罰，然后安置。有的村經濟條件不好，村民就送幾條煙，請吃頓飯。

比如有一個李姓村民，后建房屋占地100平方米，周明簽字同意對其“違法占地建房”進行處罰，并簽字同意李姓村民一家的建設規劃許可。國土局便按照政策對違建面積予以確權，就這樣，利用安置政策，李姓一家多取得屋基地五間。

方圓：我注意到，該案很多犯罪事實都發生在2005年前后，查處這個案件時，在證據搜集上有遇到過困難嗎？

李雙標：證據搜集的確花費了很大精力，案子訴到法院的時候還補充了部分證據。有一些證據牽涉面廣，加上辦案人員在認識上有分歧，證據的選取也是難事。當時，我們搜集證據的時候，既從國土局等部門調取了航拍片，又到房管所去取測繪原始資料，因為房管所去測繪的時候是2001年，拆遷還沒開始，拆遷戶都還比較老實，實話實說，所以這部分資料是比較準確的。此外還有土管局的地籍測繪資料，這個準確度稍微差一點，后來這邊也抓了兩個人，因為他們在測繪時改圖紙加面積，原始資料則被他們毀掉了。

雖然證據很不好搜集，但我們最后還是通過證人證言和輔證等證據把案子辦下來了，周明最后因濫用職權罪被法院一審判處有期徒刑5年。

越拆越多的違章建筑

方圓：除了拆遷中的瀆職，院里查辦的比較多的還有哪些案件？

李雙標：拆遷以外，違法用地也是我們查處的重頭。在這方面，線索很重要，和案子有關的事情，有些人敢講，有些人不敢講，而且只能從信得過的官員那里了解，否則就打草驚蛇了。有一次，土管局的一位朋友跟我講起，特困戶批基領域可能有貓膩，于是我們就開始留意。

當時在這方面也找了很多材料，但是突破口一直找不到。我們聯想到以前曾查辦過一個黨工委書記的案件，因特困戶批基收過別人的錢，就調材料出來看，但還是無法切入。直到去年，我們偶然接到一個舉報，稱有人在開發區大肆違建，原本是3層半的建筑，蓋了8層半。我們立刻前去調查，同時聯系當地紀委，聯手去查違建者的土地來源是不是有問題。

方圓：當時怎么想到去查土地來源？

李雙標：該區紀委書記以前是市紀委常委，他告訴我這塊地的批基可能有問題。不查不知道，一查確實有問題。違建的人家姓杜，分家的時候最小的弟弟還沒成年，1993年，為了批基，兩個哥哥把父母留下的3處住房都給了弟弟，自己以特困戶名義申請了宅基地。2011年，其中一個當了書記的哥哥，又想故技重施，于是這個哥哥就偽造了一份分家契約，把原來全部分給弟弟的房子又重新分給了他和另外一個哥哥，并以弟弟的名義申請特困戶批基。

這個分家協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土管局工作人員姚銘也知道這個事情，當時報批的時候也有人舉報，但那戶人家給姚銘行賄了兩萬元，這樣一來，姚銘不僅跟舉報人說舉報是假的，還隱瞞事實，幫助申請報批手續。最后姚銘以受賄罪和濫用職權罪被判了5年零6個月。

方圓：其他違章建筑有查到過瀆職犯罪的嗎？

李雙標：有的。前幾年，永康市有一個村里違章建筑非常普遍，他們也沒有意識到檢察院也可以來管這個東西，后來有村民就來反映情況，說村干部收錢不管事，所以該村違章建筑很多，大家都違章。我們經過調查，抓了兩名官員，一個是鎮里聯村干部陳杰，另一個是管理片區的書記施哲，兩人都是受賄和濫用職權，雖然各自的受賄數額都不到兩萬元，但是情節十分惡劣。村民隨便請吃一頓飯，或者送一張購物卡，他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違建;如果被衛星檢查拍到了違章建筑，他們就象征性地拆一點，拆掉了又造。衛星檢查的缺陷在于今年拍了這里有違章建筑，拆了以后明年就不拍了，它拍到的都是新發生的違章，老的就發現不了。如此一來，違章建筑就越來越多。

方圓：這方面應該有固定的巡查制度啊？

李雙標：是的，按照規定，村干部每個星期是要巡查違建建筑的，發現了要制止，不停止或拆除就要上報立案。但在這個村，村干部和違建村民同流合污，越拆越多，到后來各家各戶都有一定程度的違建。后來我們建議由鎮政府去拆，因為拆除違章建筑管轄權在鎮政府，最后這個村拆了一萬多平方米，相當于20來畝地。

方圓：像這樣惡劣的案件，村里官員和村民普遍勾結，辦案應該阻力很大吧？

李雙標：是這樣：這個案子從調查到審訊各方面都還算順利，犯罪嫌疑人被逮捕以后，也都如實作了供述。但因為該鎮要進行廉政考核，鎮里面就有人來說情。對我們來講，案子的事情說情也沒用，犯罪就要依法辦理。

反瀆辦案最怕走漏風聲

方圓：在你經辦的案件中，有沒有一件讓你覺得辦得最好的案件？

李雙標：我們辦理的江南派出所原所長黃雄的案件算是比較成功的。當時，黃雄和另一個涉案民警涉嫌徇私枉法，我們剛開始時候調查時，兩人已經串供好了，堅決否認我們指控的他們為犯罪嫌疑人假自首、假立功的事。

我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怕麻煩，沒有口供就從外圍入手。我們把派出所臨時羈押的記錄全部調出來，再從公訴科調取所有涉及自首、立功的案子。一對比，哪些人進來的時候登記是被抓捕的，起訴的時候又變成自首了，再把帶隊抓捕的民警找過來一問，就全部都清楚了。還有個被假立功的犯罪嫌疑人，我們一問，他就火冒三丈：“難怪他（黃雄）神神秘秘打電話讓我去一個地方，然后教我怎么說。”

更搞笑的是，有兩個人都是犯罪嫌疑人，居然互相舉報立功。黃雄原以為串供都串好了，死死咬住不說，結果我們只用了兩周就把案件全部查清楚了。最后去提審的時候，我們明確告訴他，他說不說對案件定罪已經沒有多大影響，剩下的只是他的態度問題了。他聽完大哭一場，哭完以后把事情全部都交代了。黃雄最后被法院以受賄罪和徇私枉法罪判了有期徒刑7年。

方圓：辦了這么多案子，你有什么經驗要分享嗎？

李雙標：我在吉林大學也好，在溶劑廠也好，在永康市檢察院也好，一直以來工作學習最重要的經驗就是要團結一個隊伍去干事。反瀆工作和農村包產到戶還是不一樣的，我們是一個團隊，如果團隊不好，個人的積極性調動不起來，那么局長就做不好。說嚴重點，如果有任何一個人透露案件信息，通風報信什么的，案件就肯定辦不下來。

所以，我對所有新進的辦案人員都明確表示，辦案的事情，門關起來怎么說都行，但是不能去外面說。瀆職案件剛開始偵查時，我們掌握的都是一點皮毛，如果你走漏風聲，被相關的人聽到，他馬上就能行動起來，抹除犯罪痕跡，對案件偵辦影響很大。這些年來，我手下的檢察官在這點上做得很好。有幾名檢察官是來自于農村的，比較單純，社會關系也不復雜，查辦案件方面羈絆少，不過他們在發現線索這方面可能就是一個短板，因為查辦瀆職案件還是要跟政府官員多打交道，有利有弊。我學的是理工科，相對講思維方式更嚴謹一些，辦理瀆職案件可能更合適。

方圓：辦了這么多效果不錯的案件，有周邊縣的檢察院來取經嗎？

李雙標：說不上取經，主要是相互學習借鑒。我還記得，我們辦完特困戶批基這樣新類型的案子，浙江省檢察院把我們查辦案件的經驗存在了案例庫里，內容主要涉及怎么查辦、法律怎么適用、后果怎么認定等，其他地方的檢察院可以調取借鑒。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特色，征地拆遷就是永康反瀆的特色。

方圓：你辦完一起案件，會對它進行經驗總結嗎？

李雙標：會有的。辦理征地拆遷領域案件我們就有很多經驗總結，我們也會發檢察建議促進相關部門改善工作。

此外，我們也積極將經驗運用到職務犯罪預防上面，比如通過市委市政府、土管局，參與到地方違章違建管理辦法的起草中去。我還記得當時查了特困戶批基的案件后，我提出了一個觀點，要把村委會主任和村黨支部書記兩個人納入土地管理中，給他們發協助政府管理的工資，而不是津貼，否則因為他們不是政府工作人員，就無法定職務犯罪。（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