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君
顏延之,字延年,瑯邪臨沂(在今山東)人。顏延之生活于晉宋時代,是“元嘉三大家”之一。
顏延之出身于一個次等士族家庭。《宋書》本傳曰:“曾祖含,右光祿大夫。祖約,零陵太守。父顯,護軍司馬。”顏含雖然不屬于門閥士族,但他也是衣冠南渡之際的僑姓大族,具有相當高的門第。《顏氏家訓》的作者顏之推也是顏含的后代,他比顏延之晚了五世。據顏之推《觀我生賦》“去瑯邪之遷越,宅金陵之舊章”,“經長干以掩抑,展白下以流連”,自注云:“長干,舊顏家巷。靖侯以下七世墳塋,皆在白下。”他們的祖籍在山東臨沂,南渡之后居住在南京長干里。
晉孝武帝太元九年(384),顏延之生于建康。《宋書》本傳曰:“延之少孤貧,居負郭,室巷甚陋。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絕當時。”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顏延之出仕很晚。《宋書》本傳曰:“飲酒不護細行,年三十,猶未婚。妹適東莞劉憲之,穆之子也。穆之既與延之通家,又聞其美,將仕之;先欲相見,延之不往也。后將軍、吳國內史劉柳以為行參軍,因轉主簿,豫章公世子中軍行參軍。”也有學者認為顏延之入仕為劉柳的行參軍時在義熙初,時年二十三歲左右。
東晉末年,朝政先后被桓玄、劉裕等權臣把持。《宋書》本傳曰:“義熙十二年,高祖北伐,有宋公之授,府遣一使慶殊命,參起居;延之與同府王參軍俱奉使至洛陽,道中作詩二首,文辭藻麗,為謝晦、傅亮所賞。”延之的《北使洛》、《還至梁城作》兩詩即作于此時。沈德潛《古詩源》評其《北使洛》云:“黍離之感,行役之悲,情旨暢越。”《還至梁城作》中的“故國多喬木,空城凝寒云”一聯,因其高邁悲涼深受歷代學者好評。
宋國建立之后,顏延之為博士,遷世子舍人。劉裕即位,顏延之補為太子舍人,徙尚書儀曹郎,太子中舍人。顏延之曾經與名儒周續之辯論學術。《宋書》本傳曰:“雁門人周續之隱居廬山,儒學著稱,永初中,征詣京師,開館以居之。高祖親幸,朝彥畢至,延之官列猶卑,引升上席。上使問續之三義,續之雅仗辭辯,延之每折以簡要。既連挫續之,上又使還自敷釋,言約理暢,莫不稱善。”《宋書·周續之傳》載:“周續之永初二年被征,武帝劉裕為周續之立館建康城郊,曾率群臣親臨續之教館,問以三義,并使顏延之與之對析。”
尚書令傅亮也是當時的著名詩人,《詩品》列傅亮于下品,稱其作具有“平美”之特色。當年顏延之寫作《北使洛》時,傅亮已身為朝廷重臣,顏延之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他對傅亮不能構成任何威脅,傅亮對其詩才也甚為欣賞。等到宋朝建立之后,顏延之與傅亮之間發生了沖突。《宋書》本傳:“時尚書令傅亮自以文義之美,一時莫及,延之負其才辭,不為之下,亮甚疾焉。”聯系當時的政治斗爭看,顏延之與傅亮不僅是文學上的競爭,雙方處在對立的陣營中劍拔弩張,勢不兩立。劉裕的兒子中,三子廬陵王劉義真“頗好辭義”,屬于文藝青年,他對詩人謝靈運和顏延之“待接甚厚”。劉裕去世前后,徐羨之、傅亮、謝晦等人執掌實權,他們懷疑劉義真、謝靈運、顏延之組成了一個政治集團,意甚不悅。等到少帝即位之后,便對劉義真、謝靈運、顏延之開始了排擠和打擊。先以顏延之為正員郎,兼中書,接著徙為員外常侍,又出為始安太守。顏延之是何時被出為始安太守的,學術界有不同看法,或以為在永初三年(422),或以為在少帝景平二年(424)。延之出為始安太守時道經潯陽與陶淵明留連多日。據其《陶征士誄》載,顏延之和陶淵明前后兩次晤面,兩人交誼甚篤。《陶征士誄》為后人研究陶淵明提供了珍貴的史料。顏延之經過汨潭時,應湘州刺史張紀之約寫作了《祭屈原文》。
元嘉三年(426),宋文帝劉義隆剪除了徐傅謝集團,征招謝靈運、顏延之回到朝廷。《宋書》本傳曰:“元嘉三年,羨之等誅,征為中書侍郎,尋轉太子中庶子。頃之,領步兵校尉,賞遇甚厚。”顏延之在《和謝監靈運》中寫道:“皇圣昭天德,豐澤振沈泥。惜無雀雉化,何用充海淮。”對文帝充滿了感激之情。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二載:“顏延之、謝靈運各被旨擬《北上篇》,延之受詔即成,靈運久而方就。”有人據此認定,顏延之詩才比謝靈運更加敏捷,其實最主要的是兩個人對待皇帝的態度有所不同。
元嘉十年,延之作《應詔觀北湖田收》,《文選》李注引《丹陽郡圖經》曰:“樂游苑,晉時藥園,元嘉中筑堤雍水,名為北湖。”元嘉十一年三月三日,顏延之等陪同文帝再次游樂游苑,寫作了《曲水詩》與《曲水詩序》。裴子野《宋略》載:“文帝元嘉十一年,三月丙申,禊飲于樂游苑,且祖道江夏王義恭、衡陽王義季,有詔會者咸作詩,詔太子中庶子顏延年作序。”三月三日是南朝貴族一年一度的盛大節日。在元嘉十一年的這一天,由文帝出面,邀請大臣一起禊飲,為江夏王劉義恭和衡陽王劉義季送行。文帝下詔命所有與會者賦詩,并且命顏延之為這次盛會的詩集作序。《曲水詩》與《曲水詩序》旨在為劉宋帝國歌功頌德。《曲水詩》寫文帝仁義之道超越了周漢,開創出一個太平盛世,回顧自己的仕途,感謝皇帝的恩德。《曲水詩序》正面歌頌大宋帝國。武帝以圣武定鼎,宋文帝以圣明之德繼承武帝的事業,太子道德高尚,宰臣為國之棟梁。在文帝的英明領導下,國家空前強盛,符命祥瑞不斷出現,四夷紛紛來朝。這一詩一序,前者是顏延之個人的抒情之作,后者是顏延之代表群臣的頌歌,兩者珠聯璧合,相得益彰,構成了劉宋時代宮廷文學中的雙璧,在整個南朝時期只有蕭梁時代的王融的詩序可與之爭衡。清人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云:“何謂廣大?曰:顏延年之《郊祀》《曲水》《釋奠》以及《侍游》諸作,氣體崇閎,頗堪嗣響《雅》《頌》。”宮廷文學是中國文學長河中的一條重要支流。劉宋時代,顏延之是宮廷文學的巨匠。以《曲水詩》與《曲水詩序》為代表的顏延之宮廷文學乃是兩晉士族文學的一種變體,它確立了南朝宮廷文學的范型,規定了南朝宮廷文學的走向,在中國古代宮廷文學發展史上占有一定的位置。《南史》本傳載:“延之既以才學見遇,當時多相推服,惟袁淑年倍小于延之,不相推重。”可見顏延之很看重自己在文壇上的地位,除了小字輩的袁淑外,朝廷上下對他的文學才華頗為推服。
元嘉十二年,顏延之和何承天有關于《達性論》的爭辯。何承天以為天地人“三才同體,相須而成”,“人”不能等同于“眾生”,在形神生死的問題上,則“有生必有死,形斃神散,猶春榮秋落”。顏延之不同意何承天的論點,兩次致函何承天,反復與之辯論。
《宋書》本傳曰:“延之好酒疏誕,不能斟酌當世,見劉湛、殷景仁專當要任,意有不平,常云:‘天下之務,當與天下共之,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辭甚激揚,每犯權要。謂湛曰:‘吾名器不升,當由作卿家吏。湛深恨焉,言于彭城王義康,出為永嘉太守。”延之甚為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其中詠嵇康曰:“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詠阮籍曰:“物故可不論,途窮能無慟。”詠阮咸曰:“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詠劉伶曰:“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顏延之的《五君詠》在后世影響深遠。李白《酬王補闕》云:“鸞翮我先鎩,龍性君莫馴。”套用了顏詩中的警句。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曰:“五篇別為新裁,其聲堅蒼,其旨超越,每于結句凄婉壯激,余音詘然,千秋乃有此體。”沈德潛《古詩源》云:“如《五君詠》《秋胡行》,皆清真高逸者也。”葉矯然《龍性堂詩話初集》曰:“顏擅雕鏤,而《秋胡行》《五君詠》不減芙蕖出水。”劉熙載《詩概》云:“延年詩長于廊廟之體,然如《五君詠》,抑何善言林下風也。”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顏光祿集》評其《五君詠》云:“延年文莫長于《庭誥》,詩莫長于《五君》。”
在《五君詠》為詩人帶來了崇高聲譽的同時,也帶來了厄運。劉湛及劉義康認定其辭旨不遜,大為惱火。當時延之已拜永嘉太守,他們想要把延之貶謫到遠郡去。后來經過文帝的調停,以光祿勛車仲遠代替了顏延之的舊職。顏延之罷官家居,“屏居里巷,不豫人間者七載”。他在《重釋何衡陽達性論》中說:“薄歲從事,躬斂山田。田家節隙,野老為儔,言止谷稼,務盡耕牧。”此期與他交往的只有中書令王球等人。王球遺務事外,與延之情好甚款。延之生活匱乏時,幸賴王球時常接濟。晉恭思皇后死后,“邑吏送札,延之醉,投札于地曰:‘顏延之未能事生,焉能事死!”(《宋書》本傳)他閑居無事,于是寫作了《庭誥》之文。《庭誥》意即家戒、家訓。顏延之在《庭誥》中諄諄告誡子弟,必須收斂鋒芒甚至謹小慎微。他說“言高一世,處之逾默”、“不以所能干眾,不以所長議物”的,是“士之上也”。當年,阮籍嵇康都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像自己一樣放達,現在顏延之也是同樣的態度。
他雖然在《庭誥》告誡子孫要謹小慎微,他自己在政治生活中依然我行我素。劉湛被誅后,朝廷起用顏延之為始興王浚后軍咨議參軍,御史中丞。被人上奏為“求田問舍”,“唯利是視”,坐此免官。后復為秘書監,光祿勛,太常。《宋書》本傳曰:“時沙門釋慧琳,以才學為太祖所賞愛,每召見,常升獨榻,延之甚疾焉。因醉白上曰:‘昔同子參乘,袁絲正色。此三臺之坐,豈可使刑余居之。上變色。延之性既褊激,兼有酒過,肆意直言,曾無遏隱,故論者多不知云。居身清約,不營財利,布衣蔬食,獨酌郊野,當其為適,傍若無人。”《南史》本傳:“文帝嘗召延之,傳詔頻不見,常日但酒店裸袒挽歌,了不應對,他日醉醒乃見。帝嘗問以諸子才能,延之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得臣義,躍得臣酒。何尚之嘲之曰:‘誰得卿狂?答曰:‘其狂不可及。”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顏光祿集》題辭曰:“顏延之飲酒袒歌,自云狂不可及。……玩世如阮籍,善對如樂廣。”元嘉二十九年,上表自陳,乞解所職,不許。翌年致仕。
元嘉三十年(453),元兇劉劭弒立,以顏延之為光祿大夫。其子顏竣參定孝武帝劉駿密謀,兼造書檄。《宋書》本傳曰:“先是,子竣為世祖南中郎諮議參軍。及義師入討,竣參定密謀,兼造書檄。劭召延之,示以檄文,問曰:‘此筆誰所造?延之曰:‘竣之筆也。又問:‘何以知之?延之曰:‘竣筆體,臣不容不識。劭又曰:‘言辭何至乃爾。延之曰:‘竣尚不顧老父,何能為陛下。劭意乃釋,由是得免。”劉駿登阼后,以延之為金紫光祿大夫,領湘東王師。“子竣既貴重,權傾一朝,凡所資供,延之一無所受,器服不改,宅宇如舊。常乘羸牛笨車,逢竣鹵簿,即屏往道側。又好騎馬,遨游里巷,遇知舊輒據鞍索酒,得酒必頹然自得。常語竣曰:‘平生不喜見要人,今不幸見汝。竣起宅,謂曰:‘善為之,無令后人笑汝拙也。表解師職,加給親信三十人。”(《宋書》本傳)孝建三年,顏延之卒,時年七十三歲,追贈為金紫光祿大夫。
顏延之原有文集三十卷,已佚。明人輯有《顏光祿集》。《宋書》本傳曰:“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詞彩齊名,自潘岳、陸機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稱顏、謝焉。所著并傳于世。”《宋書·謝靈運傳論》曰:“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摽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劉宋時代,謝靈運與顏延之在文學創作方面雙峰并峙,各有千秋。正如清人陳僅《竹林答問》所評:“顏謝當日,已有定評。然謝工于山水,至廟堂大手筆,不能不推顏擅場,大家不必兼工也。大抵山林、廊廟兩種,詩家作者,每分道而馳。”這里的“廟堂”、“廊廟”一體,今天通稱為宮廷文學。謝靈運是山水文學的大家,顏延之是宮廷文學的巨匠。讓人慨嘆的是,選擇退縮至山水和莊園的謝靈運最終被殺,選擇成為宮廷文人的顏延之則仕途通達,得以享其天年。
鐘嶸在《詩品》中把謝靈運放在上品,將顏延之置于中品,顯示出在鐘嶸的審美體系中兩人地位的差異。《詩品中》云:“其源出于陸機。尚巧似,體裁綺密,情喻淵深,動無虛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雖乖秀逸,是經綸文雅才。雅才減若人,則蹈于困躓矣。湯惠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顏終身病之。”顏延之繼承了陸機文學中“舉體華美”、典雅工整的傳統。正如鐘嶸所評他是“經綸文雅才”,即宮廷文人的杰出代表。文采綺密,典故繁富,乃是顏延之宮廷文學在藝術方面的重要特征。張戒《歲寒堂詩話》所云:“詩以用事為博,始于顏光祿而極于杜子美。”與顏延之同時代的鮑照和湯惠休都給予顏詩以負面評價。除了《詩品中》記載的湯惠休之語外,據《南史·顏延之傳》載:“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鮑照與湯惠休的詩風偏向于通俗,與顏延之的文學觀念不同,寫作立場不同,彼此之間的評論也有文人相輕的嫌疑。
顏延之去世之后,在大明泰始年間,形成了一個“祖襲顏延”的詩人集團。據鐘嶸《詩品下》記載,這個集團包括以下人員:齊黃門謝超宗,齊潯陽太守邱靈鞠,齊給事中郎劉祥,齊司徒長史檀超,齊正員郎鐘憲,齊諸暨令顏則,齊秀才顧則心。“檀、謝七君,并祖襲顏延,欣欣不倦,得士大夫之雅致乎!余從祖正員嘗云:‘大明、泰始中,鮑、休美文,殊已動俗,惟此諸人,傅顏陸體。用固執不如,顏諸暨最荷家聲。”此時的文壇上有三種人,一種是繼承謝靈運路線的山林詩人,一種是學習鮑照的通俗詩人,一種是模仿顏延之的宮廷詩人。從“鮑、休美文,殊已動俗”來看,謝靈運詩派已經江河日下,鮑照詩派如日中天,而“檀謝七君”堅持走顏延之的詩歌路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謝靈運的孫子謝超宗是宮廷詩派的中堅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