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暉
近二十多年來,因某位政治家息事寧人、聚焦發展的“不爭鳴”策略,直接輻射到學術研究,使得學術爭鳴越來越成為吾國學界的稀罕現象!“知出乎爭”的學術自然景象變成學者們各自坐擁圍城、自說自話。即便學界偶爾的爭論,也很少嚴肅地圍繞學術本身的問題展開,反而被無限地蔓延為政治論爭、意識形態論爭和立場態度論爭。晚輩學子只要師從某一學者,則但知跟隨,鮮有挑刺、質疑。不同學術主張和觀點的學者也僅僅停留于各自陳述觀點,不擅或不恥與人認真過招、激烈爭鳴。名聲鼎沸的那些學者,不知是出自清高,還是其他,更很少主動祧起學術爭論。凡此種種持之以恒,既失去學術聚焦,也喪失學術活力。
此種情形,自然讓我聯想到在甘肅、青海等地的藏傳寺院中經常可見的辯經現象。喇嘛們因為對經典有不同認識,在學習到一定程度后參與辯經活動,既是表達各自觀點、鍛煉論辯口才的最佳方式,也是和“辨友”們相互切磋、共同提高的基本手段。每次遇到這樣的場合,我都陶醉其中,認真觀摩、凝神領會。因為他們是用藏語論辯,盡管聽不懂其論辯的內容,但參與論辯者那種認真的態度、嚴肅的神情、聲形并茂的“表演”,至少給人一種情境性感染。他們究竟各自表達了何種異樣的思想,竟能如此醉心醉神地投入論辯?
昔時閱讀論著,也最喜歡學者們之間針尖對麥芒的學術論辯。記得上大學那會兒,無論哲學界有關真理問題、“異化”問題的論辯,經濟學界有關勞動力商品問題、市場經濟問題的論辯還是法學界有關人治與法治、法律本質屬性問題的辯論等學術景觀,都會抓住我心,必欲閱之而后快!其不但論辯激烈,而且對國家變革卓有建樹。盡管回過頭來看,哪怕在今天仍顯“正確”的那些觀點,論者所執的都是些常識,但在當時卻足以喚起初人茅廬的學子對學術的興趣和樂趣——畢竟人類所有見識的成長,都是在尋求差別的過程中萌芽的。
學術爭鳴的隱退,其實昭示著一種學術平庸的景象。最近於興中強調世界法學已進入到一個“無王”的時代。但在我看來,沒有焦點、缺乏爭鳴的學術時代,盡管可能存在各占領地、流派紛呈的情形,但其實質是雖然拓展了研究空間和范圍,但是問題本身并沒有深入聚焦,因此,學術平席化在所難免。學術的野性和挑戰意識、創造沖動勢必被抹平。此情此境下,人們只能看到平面化的學術,而無法欣賞到立體性的思想、觀念和學理j只能看到學術觀點的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很難看到學術高度的陡峭峻拔、層巒疊嶂。
一言以蔽之,此種四平八穗,不尚爭鳴的學術新傳統,過于鐘情于斯文,之乎者也、謙謙君子。而忘記了學術的茁壯成長,也需、甚至更需一種野性的力量。人盡皆知,越是野性的、天然的,越有營養,也越強壯。溫棚的花朵一見風雨就會變形凋零;圈養的動物放歸山林就會無所適從。我想,學術研究也是一樣,習慣在不善于交流的學術圈子里成長的學術研究,由于學者對其野性能力的自我克制,社會對其野性能力的刻意制約等,都必然會遏制其學術水平和能力的不斷提升,也影響人們對待學術的謹慎態度。
民間法研究自身根源于對野性的、原生態的制度文化探索,因此,更需要學術論辯的野性力量。盡管調研和白描是這一研究領域的基本學術訓練,但只要相關的研究成果進人解釋系統,就不可避免地需要關注不同學者“前見”的作用,就自然需要不同學術觀點的碰撞、辯駁和交流。否則,白描只是一種事實陳列,難以升華為蔚為大觀的學術建樹。即使這里的學術白描,也隱存著當事實轉化為學術概念后的不同理解以及由此產生的學術爭論可能。所以民間法研究對學術爭鳴的放逐,不但無以提升其的學術理念和觀點,同時也難以真正認識、梳理并提升民間法材料的白描效果。
本期刊出的2篇論文:孫健飛的《同姓不婚問題研究——兼評蘇力<語境論>一文》和宋飛的《黃州商幫、幫會行規在民間法與國家法博弈中的作用——兼與梁治平先生商榷》兩文,分別對當代中國法學界兩位最有影響、且最有學術建樹的學者——蘇力和梁治平的一些學術觀點提出商榷和挑戰。蘇、梁兩位學者卓爾不凡的學術建樹,來自其獨特的學術研究方法和范式對我國既有法學學術研究套路的反思、挑戰和批判。但遺憾的是,后學更多站在對其方法和觀點亦步亦趨的立場,鮮見冷靜理性的反思、爭鳴和批判。這不但延緩了對中國法學學術的整體推進,而且讓兩位以反思見長的學者也喪失敵手——只能自己做自己的敵手!因之,兩位年輕學者的商榷之作,即使思想提升尚待補強,但爭鳴本身值得推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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