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密碼

張覓

有一段時間，因為生病，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暗無天日的，沒有色彩之分的眼睛里，看什么都是灰禿禿，整天懶洋洋的，蔫頭耷腦，沒有精神，出門不化妝，衣服也懶得換，連正餐都懶得吃，更別提什么下午茶了。

看看鏡中的邋遢樣子，忽然覺得有些對不住自己，何以活到這種境地？前有高山阻路？后有追兵窮趕？進退維谷沒有了生路？別瞎猜，什么都不是，就是那心氣，不知道怎么就不比從前了。

生活需要調劑，心情又何嘗不是如此？

悠長的午后時光，給自己一杯下午茶，如若時間寬松，當然也可以自己動手，烤一塊松餅，制一塊馬蹄蛋糕，烘一只蛋撻，別嫌繁瑣，溫軟可口的小點心，配一杯枸杞茶、菊花飲，或者煮一碗紅豆湯，養眼又美味，而且營養豐富，何樂而不為？

提到下午茶，人們就會想到英倫三島上悠閑的生活，他們會在陽光安好的下午，綠草茵茵的草坪上，享受曼妙的下午茶時光，精致的茶具，手工繡花的桌布，熱騰騰的紅茶，可心可口香噴噴的小點心，聊幾句無關緊要的閑話，或者拿一本書，隨便翻幾頁，風吹哪而讀哪頁，有一搭無搭，又或者什么都不干，發一會兒呆，養一會兒神。當然，雨雪陰霾寒冷的天氣，他們會在室內的壁爐旁，完成下午茶的儀式，給自己一段輕松愜意的小時光。

上海作家陳丹燕的筆下曾經寫過這樣一個女性，她出身豪門，命運之神卻把她推進一貧如洗的境地，艱苦的生存環境下，她依然保持著吃下午茶的心情和習慣，在鐵絲網上烤香噴噴的面包吐司，在烏黑的鋁鍋里做蛋糕，在搪瓷缸里煮下午茶。

最難得的是那份心情，要有一顆多堅強的心，才能在貧寒的生活中保持那份優雅與從容？逆境中不亂方寸，困境中仍能做到熱愛，這不但需要一份堅守，還需要一份骨子里的熱愛，對生活的熱愛和不屈，更重要的是，難得那份心情心境始終如一，沒有因為窘迫，拮據，困頓，而喪失了那份對美好的期許。

也許我們的骨子里沒有那份與生俱來的優雅，但是我們得學會感知美好的能力，那不是你能不能的問題，而是你想不想。

花兒開了，你驚嘆花兒的美。草兒綠了，你驚嘆它的生命力。食物擺在眼前，你驚嘆食物的香。永遠保持一份對生活的新鮮感和熱愛。

忙忙碌碌的生活，瑣碎繁雜的事務，讓我們覺得很累，人累，心累。悠閑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放慢腳步，用心去享受愜意的下午茶時光，給自己一杯下午茶，美好往往都在我們的熱愛里。

中學時，她是特別安靜的一個女孩，下課時，大家都喧鬧著，唯獨她喜歡靜靜地站在香樟樹下，看天看云。

他抱著籃球汗水淋淋地經過，好奇地問：“在干什么呢？”

她莞爾笑道：“聽風的聲音啊。”

風，也有聲音？

他不由覺得好笑，但見她清清秀秀的臉上篤定自信的表情，鬼差神使地走到她身邊，靜靜地聽起來。

可是……

除了同學們的喧鬧嬉戲之聲，哪有其他的聲音？

他便笑著問：“風是什么聲音，我怎么聽不出來？”

她轉過頭來，微笑：“你閉上眼睛仔細聽聽，風的聲音，像水流一樣，細微的，叮叮咚咚的。”

他不由得也閉上眼睛。

真的，很奇妙，他仿佛感覺到了，有細細的風自香樟樹的葉子間漏下，像水流一樣清澈晶瑩的聲音，輕輕地，輕輕地，在空氣中蕩漾開來。

他睜開眼，看到身邊的女孩子，閉上眼，安靜而恬然的表情，長長的睫毛那么輕盈，像小時候看到的在夕陽下飛舞的蒲公英。

無端的，他聽見自己心里風一樣清脆晶瑩的聲音。

那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怦然心動。

她是安靜平淡的女孩，除了南方女孩皎潔的膚色與烏亮的眼眸之外，她也沒有特別引起人注意的地方。成績確實在班級上游，可是不拔尖兒。在人群中，并不顯眼，甚至似乎是有意要讓人忽略，可是那一次在樹下共同聽風的聲音的經歷，卻讓他記住了她。

爾后并無過多交集，她是默默努力的女孩，很用功，似乎不知疲倦。他偶爾想偷懶，看看她，便能正襟危坐。

漸漸地，高三備考進入沖刺階段，而立夏后，也是一天比一天熱。中午大家都在教室自習或小睡，都不回去。

有一天中午，窗外濃蔭，蟬鳴不斷，大多數同學倦倦地伏在課桌上打盹，他也睡意襲來，枕著手臂，轉眼望去，卻見到她，仍在一頁頁地翻看著書，神情恬然而專注。

心里，又拂來了清脆晶瑩的風的聲音。

后來高考終于呼嘯著而來，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高校，他考上了上海的一所重點高校，但卻都不是自己曾經心儀的大學。在紀念冊上，他寫過，如果有幸的話，希望能在同一所大學相遇，但是，不知為何，填報志愿的時候，他卻沒有選擇她所在的那個城市。

就這樣，大學四年，兩人在不同的城市。她本不是活躍的女孩，同學會也不見她身影，QQ群里只是潛水，同學們之間聊起，都有人開始想不起她的面容。他給她打過電話，但她沒有回過。

后來，他漸漸的就不打了。

真的漸行漸遠，再也沒有了消息。

大學里談過兩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然后畢業了，分手了，工作了，經人介紹認識了女朋友，交往一年之后結婚了，然后又生了女兒——他開始進入了平凡人波瀾不驚的生活軌道。

女兒懂事之后，他常常在女兒睡前，為她讀幾篇童話故事。

這一天，他給女兒讀的是《柳林風聲》，這是一部雋永親切得如同柳樹下漏出的柔風一樣的童話。他低聲地讀著，女兒靜靜地聽著。

女兒忽然好奇地問：“爸爸，風也有聲音嗎？”

心中，忽然浮現那清清秀秀的臉上一抹淡淡的笑容。仿佛有從香樟葉下漏出的，細微的風在身畔波動，那樣酷似水聲的清脆晶瑩的聲音。

那是一份，彌足珍貴的，久違了的感覺呀。

一時間，他仿佛又年輕起來，還是那個抱著籃球，在香樟樹下，對著那個安靜女孩笑得青春張揚的青澀男孩。

許久，直到女兒撒著嬌搖著他的手時，他才從回憶中驚醒過來。

于是，他微笑著對女兒說：“是的，風，是有聲音的。”

只是那風里的密碼，也被丟失在歲月深處，久遠得像一個謎。他曾經期盼讀懂，卻最終沒有機會讀懂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