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座城的緣分

王春芝

屈指算來，走進于都這座城已經有十年。一直以來，我對自己貿然闖入這座城是惶恐不安的。很多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只無人駕馭的小舟。只因頑劣無知，偶然擱淺在這片陌生的水域。無人擺渡，也無法靠岸，更擺渡不了他人。一個個日暮晨昏，我在小城曲徑通幽處生活，游離在小城之中，卻時常深陷在思鄉的情結里。然而不管曾經懷著多少的不甘心，有過多少個想要逃跑的愿望。十年里，小城首先將我變成了半老的婦人。我與小城，磕磕絆絆，十年已過。回首時，如夢幻一場。

十多年前遇見小城，領教了她的滿面灰塵，破敗和安靜，落后和窘促。一條貢江繞城而過，兩三條主要街道，臟亂地躺在江的西邊。這是我對她的最初印象。從清晨時抵達，到傍晚時離開，這樣的印象也是匆忙的。那時候我以為，她只不過是我旅程上的一個路人，相望一眼，不會太過在意，更談不上留戀。

后來應了那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古訓。在小城落腳，仿佛不得已的逆來順受。對小城談不上喜愛。生活中，每遇上孤獨寂寞時，甚至非常厭惡她。我覺得小城與我，如工作中不搭檔的同事，有可有無，索然無味。我對小城是挑剔的，首先是亂。房子排列的沒有規律，除了幾條主要的大街，身邊那些看似曲徑通幽的小巷子，房前屋后補丁般地貼著幾塊菜地。簡直不像一個城市。再就是臟，小巷子里到處飛舞著垃圾袋。除此之外，這里的春天太長，春雨太多。整個春天，人們幾乎在水汽里行走。夏天太熱，冬天濕冷。長久的思鄉，我總會整出許多這樣那樣不喜歡她的理由來。一直認為，小城與我，都只是各自的路人。許多時候，我將在大街小巷上的閑逛，想象成一次又一次突圍。很多次，帶著這種無奈的情緒，在現實和理想間苦苦徘徊。

也正因為這種慌亂，我才有幸走遍了她的邊邊角角。

漸漸地，我發現小城如一位農村姑娘般，在我眼皮底下長大，竟然風情萬種起來，并款款走過我的視線了！漸漸地，我發現街邊的風景變了。街道北平整和拓寬了，商鋪林立，裝潢考究，商業味道漸漸濃郁起來。小城的四周，被建筑工地包圍著，打樁機的聲音，如一枚枚釘子，一下一下把她明天的繁榮釘在每個人的心中了！學校多了，商品樓多了，小城的地界如一只美麗的八爪魚，不斷地向著四面八方延伸。街道干凈了。綠化好看了。而我這個異鄉人，這個從來不去研究貢江水來去何方的女子，不知不覺，關注起了一江兩岸春夏的花紅柳綠。我以為我不會太在意這座小城的容顏變遷，然而每次閑逛，卻不由自主地感嘆夜幕下的一江兩岸璀璨奪目。

漸漸地，我發現這是一座從不排外的城。哪怕你是老外，來到小城，也不用擔心被宰。即使是小城土生土長的人，見面都用普通話交流。有時候兩個老表正用土話聊天，恰好有外鄉人來找，他們立刻說起了普通話。說普通話，一方面是小城人崇尚潮流，一方面也是他們對外鄉人的一份尊重。小城新一代人從出生那天開始，他們的父母親就有意識地教他們說普通話。這座因為紅軍長征而出名的城，為長征做出過最大貢獻的先烈們的后代，一直認為孩子們大了一定會走向更廣闊的世界，而會說普通話，是走出去的第一步。于是，在繁華的大街上，在擁擠的超市里，常能聽到的是他們細聲細語的普通話。恍惚間，以為走進了北京城。

小城人厚道、勤勞、節儉、低調，謹慎。或許因為小城人對外面世界的向往，他們幾乎從不排斥外鄉人的進入。從賣豆腐的到開游樂場的，從擺地攤的到開大公司的，各行各業，總會看到許許多多外鄉人的身影。當其他城市的居民為吃不到綠色食品發愁時，為農藥殘留菜蔬而苦惱時，我發現，無論春夏秋冬，每個清晨，周邊的農民都會將一捆捆一筐筐新鮮的菜蔬或提或擔送進小城。或許是雨水充沛，小城一年四季，新鮮瓜果菜蔬接連不斷。而接近于江南水鄉的地理位置，使得這里水產和家畜發達。這些自足的食物，養育了小城人斯文白凈的皮膚。小城的女子都有一頭烏黑靚麗的頭發，都有著姣好的容顏。這些女子打扮得樸素，卻不失大方得體。即使住在最漂亮的別墅里，女人們也絕不會將自己收拾得珠光寶氣。這里大多數人處事低調，財不外露。別看他們是如何漫不經心地經營小本生意，或安靜地上班下班。或許幾天不見，你一點也不奇怪怎么他們突然就買了新車，住進了花園別墅。這里的男子普遍身材不高，看上去卻精干睿智。與人交往，精明謹慎，既不想吃虧也不想占便宜。也因為對人太過謹慎，一般外地人不習慣和他們做生意。更因為做事太過小心，似乎他們更習慣安于現狀，喜歡小打小鬧。因而本地人很少是做大生意或者開大公司的。就連這里的地產，也基本上都是外地人來開發的。

一年又一年，帶著逃跑的心思，眼看著腳下這座城漂亮起來。一年又一年，小城從蓬頭垢面的女子，變成了清秀典雅佳人。我在抱怨自己無法逃離的同時，那種抱怨的情緒卻漸漸平和起來。

幾年前，貢江下游南岸的楂林工業園招商引資，就有了很多大型工廠，容納無數個工種，為小城制造了無數個就業機會。不出家門，就能找到工作，讓小城人的日子蒸蒸日上、紅紅火火。而在渡江大橋南岸早就有了一所美麗的學校——于都中學南校區。現在又建起一座可以容納各種體育比賽的體育館，體育館外是初具規模的占地40公頃的濕地公園。站在渡江大橋上看，美麗的體育館和對岸正建設中的商業步行街遙相呼應。種植有幾百種植物的濕地公園和北岸的長征第一渡紀念園，相映成景。貢江南岸的白玉江堤和北岸的木質長廊，沿著江岸蜿蜒而去，宛若給江岸繡上兩條絕美的花邊。因為峽山修建一個大型水電站而蓄水的貢江，在小城段江面平緩如鏡。晴天，兩岸的高樓和藍天白云倒映在江里，偶爾有小船駛過江面，如同駛進靈動的畫作中。不久的將來，從紅旗大道的末尾修一座橫跨貢江的觀光橋，到那時候，這座城將更加美麗。

粵贛高速從小城南邊經過，北邊京九大動脈穿城而過。每天有無數趟汽車開往福建廈門廣東沿海，也有無數趟車往來于湖南湖北等內地。這里既有老表往來于城鄉，也有各地的客商云集于此。小城，還真是幽靜與繁華并存，村野與時尚并驅的一座特別的城市。

陳寅格在《憶舊居》里寫道，“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他把他鄉作故鄉是一種無奈。時光飛逝，沐浴在小城清新高雅格調里的我，耳濡目染跟隨著她的變遷，已經不自覺地把她當成了自己的故鄉。這種不自覺地融入甚至喜愛，會不會是我對故鄉的一種背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