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叛
我的中學時代是在一個叫商酒務的小鎮上度過的,那是一個產酒、產煤的地方。因為學校緊挨著鐵路的緣故,我常常爬到樓頂上看那些運煤的火車,渴望有一天自己可以被路過的火車帶到遠方。
渴望去遠方,大都是因為生活得太拘束。現在回望我過去27年的人生,初中那三年仍舊是我過得最沮喪的一段時光。
我天性好學,從讀幼兒園開始,一直到初中的入學考試,成績都是全班第一。當然這也得益于當時鄉下的小學生只學語文和數學兩門課,稍微聰明一點的孩子,就可以輕松應對考試。
到了初中,課程一下子從兩門變成九門,我就有些應付不過來了。第一次英語考試,我只考了60多分,這讓語文、數學都考90多分的我備受打擊。
驕傲了整個幼兒園和小學時代,獎狀貼了一墻,過去所有教過我的老師、家長和親戚都覺得我將來是讀清華或北大的料,結果我剛邁進初中的門檻就栽了一個大跟頭。
好在只是英語成績如此,其余幾門課的成績我還是保持在全班前三名,再加上入學的時候,班主任按照成績給了我班長和學習委員的職務,所以并沒有人因為英語考試失利而輕視我,尤其是英語老師,她鼓勵我說:“男孩子在剛接觸英語的時候大都會遇到一些困難,只要克服了最初的困難,接下來就一帆風順了。”
如果換成現在的我,自然知道老師是在安慰我,但在當時,驕傲慣了的我就像兵敗垓下的項羽,雖然知道回到江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卻還是會選擇在烏江畔自刎。
執拗的我不肯面對自己的失敗,不肯承認自己上課時沒有認真聽講,我把一切責任都推給了英語老師的講課方式。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可以把其他幾門課的成績保持在90分以上,中考時英語就算考零分也能順利進入高中。
這種幼稚且自大的想法,很快就從英語蔓延到了幾何和化學等課程上,直到我的總成績排到了全班前20名之后,直到我被撤了班長和學習委員的職務時,我才意識到,不是哪一門課程的緣故,是我自己的問題。
那一年我13歲,讀初二,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并不是上天的寵兒,我和周圍的人沒有什么不同,我不是萬能的,只要不努力我就會失敗。
過去那個樂觀積極的我,自從有了這種意識后,就變得少言寡語了。我不知 道 如何向別人傾訴我的想 法,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自 大的傻子。 這種消極的情緒讓我的 成績越來越糟糕,到初二期 末考試時,我考了全班倒數 第二名。這期間的每一次考 試,每一次排名,對于我來 說都是一種羞辱。后來走上 社會,我依然害怕考試—— 在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復賽考 場上寫不出一個字來,遲遲 不敢去考駕照——都是源于 那時候考試帶給我的陰影。 從初一到初二,我的班 主任都是教語文的趙老師, 我 的一切變化他都看在眼 里,他找我談了幾次話,勸 我說:“人生的路很長,不 要因為一次或一段時間的成 敗來衡量自己的一生,跌倒 了就勇敢地站起來。”雖然 明白他說的道理,我卻從來 不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 等 到 初 二 最 后 一 次 開 班會的時候,趙老師說初三 他就不再帶我們班了,最后 送我們四個字,說完他在黑 板上寫了“永不言敗”四個 字。全班鴉雀無聲,我坐在 最后一排,剛入學的時候我 坐在第一排,我們是按照成 績排座次的。透過趙老師那 比啤酒瓶還厚的眼鏡片,我 感覺到他在盯著我。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盯著 我了,以往我都羞愧地低著 頭不敢看他,這一次我直視 他的眼睛,淚流滿面。我明 白從此以后,不管是成功還 是失敗,屬于我的時間已經 不多了,我已經白白地浪費 了兩年時間。在光陰面前, 一切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進入初三之后,我有過 一段發奮期,數學成績一度 又回到了全班前十名,但因 為落下的功課實在太多,積 重難返,初三第一學期結束 之時,我的總成績仍舊在全 班倒數之列。以那時候的升 學率來算,我考上高中的幾 率幾乎為零,等待我的只有 去讀職業技術學校了。 過 去 被親戚、鄰里當 作正面典型的我,徹底淪為 了反面教材。因為要迎接中 考 , 初 三 的 寒 假 應 之外最短的寒假,也是我最 難挨的寒假。親戚、朋友只 要聚在一起,總要拿我的經 歷說上一番,翻來覆去總是 那幾句:“太遺憾了,他小 時候成績那么好,本以為他 可以讀清華或北大的。”或 者 當 著表弟堂妹的面說: “驕兵必敗,千萬不要學你 哥!”在這種壓力下,我選擇 了離家出走。因為身上只有5 塊錢,只夠買一張去平頂山 市區的票,我就把錢全付了 車費。從家里到市區只有35 公里的路程,但對于那個年 紀的我來說,已經是我到過 的最遠的地方了。 我在市區游蕩了一天, 最后肚子餓了,就找了一家中介所,承諾以工資付中介費,被安排了一份洗地毯的工作。
家里自然是鬧翻了天,村委會的廣播天天播我失蹤的消息,媽媽哭暈了好幾次,爸爸也急白了頭發。直到第七天,我因為不堪忍受繁重的工作,辭職回家了。
這次出走嚇壞了父母。自此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人再議論我學業的失敗,但我的出路仍舊是一個問題。小學時我只知道學習,沒有業余愛好,一心想著考上名校,用知識改變命運。初中時我備受打擊,灰心沮喪,更不可能發展出什么特長。
所以當父母問我要不要去職業技術學校學點什么的時候,我一頭霧水。那時候學校內外有兩句名言:學校內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學校外是“不會外語、駕駛、計算機,就是21世紀的文盲”。
我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中,也就沒有了讀完初三下半學期的信心。在父母的安排下,我進入了一所計算機學校,死命地背誦五筆輸入法的字根表,夢想以后做一名打字員,一分鐘打500個字。
結果等我從計算機學校畢業的時候,五筆輸入法已經被拼音輸入法淘汰了,人人都可以飛快地打字,我的打字員夢想破滅了。這時候我只有15歲,我讀初中時的同學,有的還在復讀。有時候,我從學校的圍墻外走過,聽到里面背單詞的聲音,就覺得很難過。在我們那個小地方,相比可以讀高中、上大學的人來說,像我這種讀職業技術學校的人,都是失敗的異類。
打字員的夢想破滅后,我又去了一所藝術學校學吉他,想靠組建樂隊唱歌、彈琴為生。結果學了兩年,老師說我唱歌跑調,彈吉他沒有樂感,打鼓沒有節奏感。我看到老師經常接婚喪嫁娶的私活,覺得即便我有天賦也未必能靠音樂為生,于是再次退了學。
這時候我已經17歲了,同齡人大多還在讀書,而我已先后換了幾所學校,仍舊找不到出路。我跟父母說我想去遠方闖蕩一下,父母以為我要去廣州、深圳之類的地方打工,就拜托在廣州、深圳打工的同鄉照顧我。
我是從西安到張家口,最后又去了峨眉山和南昌。我想自己既然不能靠上學來改變命運,就只有依循古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書中和路上解決我的出路問題。
之后的十幾年里,在沒有稿費這項經濟來源之前,我都是靠著在書店打零工的方式,辛苦地生活著。在路上的時候,中學時的班主任在黑板上寫的“永不言敗”那四個字,幫我渡過了很多難關。許多個吃不上飯的日子、無處睡覺的夜晚,我都是靠著這四個字硬撐著。現在看來這多少有些偏執,但如果沒有這份偏執,我恐怕此刻仍舊是父母、鄰里眼中的反面典型。
從“一定能考上清華或北大”到“太遺憾了,一進初中就不行了”,再到“別學你哥,就知道在外面游蕩,也賺不到什么錢”,我體會到人言可畏,也明白了“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這個道理。
后來因為出版了十幾本書,又做了編劇,每逢親戚團聚,我又能聽到我讀小學時眾人常說的話了:“多跟你哥學學,別沒事就知道玩。”
在對這些一笑而過之時,我徹底領悟了班主任當年的那幾句話,人生在世說短很短,說長也很長,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一時的失敗變成一生的失敗。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未來到底會怎樣。
(康永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