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柔,20世紀70年代出生,知名媒體人、作家,“王小柔悅讀會”創建人及推廣人。已出版《把日子過成段子》《有范兒》《樂意》《越二越單純》《都是幺蛾子》等書。
中學時代挺遙遠的。中間的距離隔著我和我兒子的時光,他都長到了馬上該上中學的年紀。
跳過這三十年的空白處,覺得今天的孩子們活得真洋氣。
因為我在南開大學出生,作為職工子弟順理成章地上了南大附小、南大附中。所以成長歷程毫無新奇可言,那些同學和老師經常能在小賣部、澡堂子、菜市場、糧店或者路上遇見,根本不用走出校園,就像生活在一座孤城里。那時候的春天,南大校園里連花的品種都很單一,到處攀爬著牽牛花,一群一群沒有故事的女同學放學就沿著墻邊掐花,然后使勁往自己的手指甲上捻——那是我們早期的指甲油。雖然一點顏色都染不上,但幾個人依然會伸出手,比誰的指甲顏色更好看。

我們的青春期就是在那樣一個顏色匱乏的時代開始了,沒有故事的女同學身體發育得比牽牛花快多了。初一的女同學們彼此最關心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你來了嗎?”這句話像一句暗號,大家自動分成兩個陣營,“來了的”和“沒來的”。體育課上,終于有人拿來了假條,我們第一次讓家長證明自己的孩子“身體不適,免上體育課”,交完假條,從體育組出來的女同學會驕傲地跟同伴會心一笑。
“沒來的”人數越來越少,源于自卑的壓力也越來越強烈。我就是其中之一。盡管“來了的”女同學很大方,給“沒來的”女同學非常細致地講了她身體的感受,但她說得越詳細,我們越期盼這樣的“倒霉”能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就越發自卑。
早操要繞操場跑兩圈,這是全校的活動,不允許請假。跑著跑著,前面女同學的褲腿里掉出個東西,有熱心的男同學“見義勇為”,一邊大呼“誰誰誰你掉東西啦”,一邊從地上撿起那東西快速向前追,這時,身邊的哄笑聲讓他下意識知道這東西不好,趕緊扔掉。
當全班沒有故事的女同學都“來了”以后,氣氛明顯愉悅了,大家終于都松了一口氣,隨大溜兒的感覺真好啊!
男同學開始長胡子的時候,女同學原本松松垮垮的襯衣顯得緊了。那時候還沒有“維多利亞的秘密”,而且我們的審美標準向平胸傾斜,大家都覺得曲線美太讓人害臊了。所以,在我慶幸多穿一件背心就能掩蓋住自己曲線的時候,有一位女同學自己動手做了一件特別緊身的小坎肩,她向我們展示過,跟個鎧甲一樣結實,在胸口處有一排一個挨一個的白色紐扣,再罩上一件背心,束胸效果很顯著,簡直像個男的似的。我們紛紛回家效仿,但終因為夏天被捂得實在太熱而放棄了。
可是青春哪是布條就能束縛得住的呢?班里有一個發育特別超前,身體素質特別完善的女同學,每次上體育課跑步,她都落在最后,不是她跑不動,而是她的胸顛得實在太厲害,忽上忽下,她自己難受,我們看著也難受,那些同在青春期的男同學倒是很興奮。依然是因為自卑,這個女同學的學習成績總是班里最差的,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她就轉學了。
我們是一群特別有責任心的女同學,體現在我們有大局意識,打心底里不愿意給班集體抹黑。不像男同學,總是故意制造爭端引起各方注意,以為當眾被揪到前面挨批或在大喇叭里念檢查,就是少年英雄主義了。唯獨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維護班集體的榮譽。
因為教學樓內有值班老師檢查學生是否遲到,來晚的必須去主動登記并寫明遲到原因,還要班主任簽字,最后的考勤會影響“流動紅旗”的去向。有一天,我們正在上第一節課,忽然窗戶上趴著一個陰影,在老師轉身寫板書的時候,她開始敲窗戶。我們的教室在二樓,一個身單力薄的女同學為了不給集體榮譽抹黑,愣是從教學樓外面爬上來了!這是什么精神,是大無畏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啊!里面的同學一點兒都不淡定,尖叫著幫她拔護欄外面的腿和鞋,幸虧那時候吃的都不太豐富,女同學們就算發育,也跟練過縮骨術似的,給一個縫都能鉆進來。那堂是化學課,老師都已快到退休的年齡,哪見過這個場面啊,她轉身寫個公式的工夫,就從二樓窗戶爬進來一個披頭散發的孩子,她“嗷”的一聲跑出去,估計到教務處匯報去了。班里的同學們萬眾一心保衛“流動紅旗”,決不出賣沒有故事的女同學。所以,在年級組長和校長進來之前,大家已經進入了學習狀態,問誰,誰都不承認剛才的那一幕。化學老師眼里長時間保留著恐懼。
我們很抱團,不允許班里任何一位同學的學習掉隊。我的物理成績是最差的,因為我總是把公式用錯,而且我打心眼里認為學這個沒什么用。所以,我的物理卷子一般都是平心而答,分數基本隨緣。某次期中考試,卷子發下來,及格的分數,老師用藍色筆寫成績,不及格的用紅色筆寫成績,打老遠我就看見自己卷子上的紅色數字了。我覺得特別自然,可是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們不愿意了,對于57分這樣的成績,她們認為一定能從卷面上找出幾分,讓成績變成藍色。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找出了老師誤判的4分。她們讓我去找老師,我舉著卷子把自尊踩在腳下,出發了。
老師一個月沒洗的頭發打著綹,一簇一簇閃著油光。我等他注意到我站半天了,才敢遞上卷子怯生生地說:“老師,有一道題您判錯了,您能給改過來嗎?”老師一把拽過卷子,看了一眼我用鉛筆圈起的題號,說實話,那個鉛筆印兒都充滿了謙遜謹慎,輕輕的,好像生怕稍微一使勁就能表達出對老師的不滿。老師推了一下眼鏡,把題上紅色的大叉號改為對勾,就這么一下,我松了一口氣。頭發打綹的男人嘴角歪著,不冷不熱的笑從里面滲出:“題是你剛才改的吧?”在他打開鉛筆盒翻有水的藍鋼筆時,我抽過卷子,恨恨地對他說:“我沒有!”然后奪門而去。
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們圍攏過來,看我趴在課桌上“嗚嗚”地哭,很納悶,當她們弄清原委,最后一節課的上課鈴響了。之后的一個月,沒人再關心我的那4分,但物理老師的自行車不是被拔了氣門芯、扎了車胎,就是好好的車本來放在存車棚里,不知什么時候被扔在學校后面的河邊。
我們的愛情啟蒙老師是瓊瑤、金庸,受他們的文學作品的影響,班里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被大家在想象里編了好幾遍,然后被傳得轟轟烈烈。所以,“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兩情相悅,在老師眼里是那么丟人現眼的事,但在我們心里,他們就是不向惡勢力屈服的英雄。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很茫然,因為實在不知道這種神奇美妙的事怎么落到自己身上,于是大家開始迷戀體育老師,迷戀學校籃球隊隊長,迷戀留著分頭的“四大天王”。反正就跟感情投入在一把墩布上一樣,確實也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可即便這樣,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們還是能制造點小憂傷,流點小眼淚什么的。除了學習,我們的閑工夫實在太多了,那時候連小班都沒有,作業負擔不重,連我這么內向的人,都閑到了給建筑工地義務搬磚的地步。
在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們逐漸用琴棋書畫來武裝自己的時候,我每天早晨5點起床,跑到水上公園外的一片林子里打算拜師學武。影視作品里演了,想拜師就得天天去,用誠心感動師父才能得其真傳。我按照電影里的情景找到一位白衣白褲白胡子的老大爺,他從第一天起就跟我說:“你早晨背背英語單詞多好,學這個干嗎?”我堅持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時候,“師父”沒扛住,留下一句“我真的什么都不會”,再也沒出現在小樹林里。要不是有人說,某個凌晨在那兒發現了一對自殺的情侶,估計我還在尋找身懷絕世武功的師父呢。
最后我聽了沒有故事的女同學的勸,買了一把木吉他,報了古典音樂彈奏班,從此走上一條特別文藝的音樂之路。后來我才發現,稍微有點文藝情懷的人,情竇初開的成功率很高,交的那點報名費也算值了。我們把抄得密密麻麻的歌詞本互相傳閱,還得用彩筆畫點侉極了的大花朵裝飾一下,那些靡靡之音似的歌詞寫出了我們的心聲。
當年成天背著一把吉他在馬路上騎自行車,我覺得連自己的背影都驕傲極了。
我的中學時代是最懵懂、最有趣的幾年。那些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后來全都散落在天涯,也沒了聯系。但我回憶年少時光的時候,她們馬上能來到我眼前,好像從來不曾長大、不曾丟失。
后來,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們都該各自有了很豐富的故事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