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讀古龍小說的那些年

蕎麥

在網絡出現之前，很難想象我們是如何打發青少年時光的。那時有大把的時間，卻沒有網絡、沒有游戲，也幾乎沒有玩具，歲月顯得如此悠長。我們無事可做，閑逛、打鬧，能認字之后就開始租小說來看：讀武俠小說的女生和讀愛情小說的女生輕而易舉地分成了兩個派別，而我顯然屬于武俠派。三年級時我看的第一本武俠小說是三卷本的，講的故事是傳統武俠小說的經典模板：主角被滅門之后掉下山崖吃了丹藥，從此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而且認識了各種各樣的美女，她們都能和睦共處。最后他成為武林盟主，和若干美女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復仇、丹藥、美女、正邪兩派……應有盡有。毫無疑問，看完之后我覺得自己長大一定會是一個縱橫江湖的女俠，而且說不定還會成為武林盟主。

等讀了古龍小說之后，一切漸漸變得不一樣了。那年我13歲，被送到隔壁鎮上去讀初中。那是一段即使過去了很久依然覺得艱苦的日子：每天早晚要騎40分鐘的自行車，風雨無阻。如果下雪，簡直難以成行。正巧表姐中師畢業被分配到隔壁小學任教，媽媽就讓我冬天的時候不要回家，跟她住在她的宿舍里。

印象中表姐嬌小俏麗，眼睛會說話。現在想來，她也就比我大幾歲而已，但在我眼中她卻已經是一個女人而不是女孩了。她很不快樂，我很少見她笑，而且她還很兇。我在她的宿舍里翻出了一本破破的《絕代雙驕》，一看便一發不可收，連吃飯時也看。她搶過書，一把扔在地上。

我不太明白她為什么不快樂，更不明白她為什么有時候又顯得特別快樂。她自幼喪母，親戚們都說她脾氣古怪。后來我偷聽到她正在談戀愛，但對象卻有兩個，她難以抉擇，他們是一對雙胞胎兄弟。

這不是《絕代雙驕》里的情節嗎？鐵心蘭在花無缺和小魚兒之間搖擺不定。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鐵心蘭。我喜歡蘇櫻，因為她很聰明。而且她幾乎是古龍小說中最不美麗的女主角。

同時，我自己也在喜歡小魚兒還是花無缺之間搖擺不定。小魚兒那么有魅力，但我們班的班長卻有點兒像花無缺：溫文爾雅，喜歡禮讓，還總穿白色的衣服。和他一起打乒乓球的時候，他總是讓我贏。或許在現實生活中，還是花無缺更讓人喜歡吧。

第二年，班長得了白血病。我倒空了零錢罐也只拿出了10元錢。

那個時候，連我的爺爺奶奶都還年輕著呢。那是我第一次經歷身邊人的死亡，而且是第一次真正明白：原來世界上是沒有靈丹妙藥的，也沒有給燕南天治病的萬春流。

從《絕代雙驕》開始，我到處找古龍的小說看，還看了很多冒牌的，作者名字叫“古龍著”。古龍大概是最會起名字的作家：楚留香、李尋歡、蕭十一郎、西門吹雪、花滿樓、孟星魂、葉孤城、司空摘星……既有意境又美。但他總是更擅長起男人的名字，就像他更擅長寫男人。他的小說中，女人總是處于兩個極端又經常互相轉換：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有時是熟女，有時是蘿莉。唯一相同的是，她們都胸大、腰細、腿長、皮膚白皙。他愛女人，又不信任她們。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其實他早已經死掉了。我讀的每本書，都像是他的遺書。他幻想中的世界，是一個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可以隨時為知己去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最可笑的就是想稱霸武林的人，而他的主角們都不屑于做那些傳統武俠小說中的人愛做的事情：他們不喜歡復仇、不喜歡比武、不喜歡出名，也不喜歡賺錢。

我立刻覺得：那果然是更有趣的人生。

等我上高一的時候，表姐跟雙胞胎中的弟弟分手，嫁給了哥哥，也調離了那個小鎮。有時候在親戚家的喜宴上偶爾碰見了，她對我比以前顯得熱情一些，大概是因為我長大了。“你真好啊！”她說，“我真后悔沒有讀高中。”她看上去還是那么不快樂。或許鐵心蘭就是一個不會快樂起來的女人。臨走的時候她忽然有點兒感慨地握著我的手，但沒有多說什么。

我在高中遇到了幾個跟我一樣喜歡讀古龍小說的女生，我們成了好朋友。我們各自為到底喜歡誰的問題而傷透了腦筋。楚留香當然很完美，但又未免太完美了，而且喜歡他的女人太多太多;西門吹雪特別酷，但我們都不想顯得太自私;花滿樓很溫柔，但畢竟是個瞎子;陸小鳳，那時候我們還不太能夠接受長胡子的男人;而且我們都討厭那個自以為是又怏怏不樂的李尋歡。

我們不想成為古龍小說中的任何一個女人。

互相借東西的時候，我們學著楚留香給對方寫紙條：“聞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極盡妍態，不勝心向往之。今夜子正，當踏月來取，君素雅達，必不致令我徒勞往返也。”

我們嘻嘻哈哈，經常一起泡在校門外的書店里。我們躲在校園最隱秘的角落里分享心事，卻又吞吞吐吐。

第一次看到古龍的照片時，三公里外都能聽見我們心碎的聲音，照片就印在他的傳記的封面上：他的樣子跟我們想象的所有俠客沒有任何一點兒相像之處，反而很像一個屠夫。我們這才知道他因為縱酒而早逝，一生“熱愛朋友，酷嗜醇酒，迷戀美女，渴望快樂”。他的人生仿佛是他筆下江湖的真實版本：瀟灑和縱情的背后，是孤獨、混亂、揮霍、酗酒、情殤、私生子……而且“古龍的朋友，大多和他交得比較遠，畢竟，每個人有每個人要過的生活，不可能以相同于古龍的方式來進行”。

我們覺得那本傳記寫得很差：為什么古龍和朋友會交得比較遠？為什么他人不可能像古龍那樣生活？

我們一致覺得有位師兄很像古龍小說中的人：他穿褲子，只卷起一邊的褲腿;他浪蕩不羈，經常拿一把扇子，給自己取外號為“八絕書生”。問他是哪八絕，他回答道：“坑蒙拐騙，吃喝嫖賭。”他少年意氣，仿寫古詩，追我們學校里最美的女生。

他跟她站在走廊上講話的時候，嫉妒的男生們從樓上往下扔香蕉皮。他的朋友就在上一層樓的走廊上打一把傘幫他倆擋住。

我們經常談論他，他漸漸成為一個固定的話題，直到我們其中有一個終于跟他談了戀愛。然后高中畢業，我們各奔東西，沒有像古龍小說中那樣，即使遠隔天涯也心意相通。我們只是各自進入了現實中的江湖。

在大學那些最寂寞、最失望、最傷心的日子里，我悶在宿舍里一本一本重讀古龍的小說。他最樸素的一本小說是《歡樂英雄》，書中說：“誰說英雄寂寞？我們的英雄就是快樂的！”主角們窮得吃不上飯，卻皆有人性之美：每個人都慷慨、溫暖、友愛、俠義，貧窮而快樂。那曾經是我最不喜歡的一本書：里面沒有傳奇，沒有絕頂高手，沒有美酒佳人，沒有一擲千金……然而再讀時卻發現，它幾乎是古龍能夠想象出來的最快樂也最無法實現的人生。

最終，一切青春年少都成了非常模糊的回憶。我也有很多年不再讀古龍的小說了。在北京的時候我跟那位多年不見的師兄喝了一次酒。他的頭發已經白了一些，前一晚剛剛大醉過，看上去依然像古龍小說中的人一樣，以“浮一大白”為人生樂事。談起高中時的校花，她早已在人海中銷聲匿跡;他問起我那些朋友，我和她們也早已不再聯系;而那個跟他談過戀愛的女生，已經跟他最好的朋友結了婚。就像是李尋歡的故事，卻不是悲劇。

在最黑暗的年份里，他一個人待在北京的出租屋里五天沒有出門，把一部爛電視劇翻來覆去地看了十幾遍，不知人生的方向在哪里。他過了很多年浪子的生活，然后失去一切，又忽然大紅大紫。

喝酒的時候，我不知為何屢次想起那個已經快被我忘記了的表姐，聽說她被在網上認識的男人騙了一大筆錢。親戚們談論起她時語氣顯得很遺憾，年齡已經那么大了，她卻還那么天真地相信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我想到她被困在那個小城，心想那里大概很難滿足讀過古龍小說的女人。古龍小說中的世界總是廣闊到了極致：大漠、海洋、水底、天邊……而現實中的遠方卻總是太像一個騙局。如果你走得足夠遠，大概也還是會發現，其實那里什么都沒有。

最終，曾經迷戀古龍小說的我們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盲目地追求著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東西，甚至不自覺地，在追求著某種狂歡式的失敗。喜歡讀金庸小說的孩子大概會建造人生的意義，心中有家國;而我們只會消解。仔細想想，古龍小說中的人物，沒有人獲得傳統意義上的成功，幾乎都是邊緣的;他們的道德意識，沒有一個是符合世俗的標準的;他們都很聰明，卻都傾向于做最愚蠢的事情;他們的情感強烈得讓人臉紅。

在他們眼里，生命終究只是一場虛空。

就像古龍小說中的那些酒鬼一樣，我們越喝眼睛越亮。此時我們的年齡已經是剛認識彼此時的兩倍，各自經歷的故事不必一一傾訴。有些東西改變了，有些東西卻像水漬一樣遺留在碗底：我們都是讀古龍小說長大的人，我們正迎著虛空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