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神

張曉晗

親愛的女神，我寫過很多東西，長長短短，或深情或調侃，但是從來沒有為你寫過，很抱歉。更抱歉的是，我生來沒你千分之一的美，也沒你千分之一的好，我想通過不斷攀爬，有一點成績的時候跟你說“你看，我也是可以不斷接近你的”，卻在每一次把事情搞砸的時候，才想到你。這些時候，我又難免責怪你，如果不是你過分的完美和縱容，我是不會變成這個死樣子的，至少我應該會世故一點，懂一些人情，會和世界打交道。

懷我的時候，你還是個新醫生，搶救病人時沒有經驗，給一個送來的病人做人工呼吸，最終病人沒搶救過來，死亡后才確診是狂犬病人。大家都替你捏一把冷汗，可你還是把手頭的工作做完后，才冷靜地去門診打阻斷針，然后下夜班。清晨的薄霧中，你坐公交車去廟里拜了一下，希望我生下來健康就好。最終愿望成真，你感激生命的善待，對我自然沒了太多要求。在我十四歲生日的時候，你寫了一封信給我，才說了這些。你對我唯一的期待只有四個字—健康快樂。

小時候，鄰居家的小孩個個被嚴苛地要求學一門才藝，鋼琴也好繪畫也罷。你也給我報過一水兒的學習班，最后因我天生木訥、興趣索然，皆無果而終。在鄰居家的小妹因為不愿練琴而被媽媽追著打的時候，因你過分溫柔，沒有逼迫過我做任何事，導致從我說不學琴的那一天起，鋼琴就開始在家中閑置。后來我想，如果你對我嚴苛一點，就算我學不會一些可以炫耀的本事，也不會是一個這么容易知難而退的人。

我做事三心二意的習性，也都是因你養成。看《名偵探柯南》時想當偵探，你就天天在午餐時將電視鎖定《今日說法》節目。小時候想干的事多多呀。想當服裝設計師就給我買芭比，想當導演就允許我在家沒日沒夜地看電影。四年級時我寫了第一篇小說，是男男女女愛來愛去的那種，你沒有瞪大眼睛問我從哪兒學來的這些壞東西，而是堅定地脫口而出影響我一生的話：“你一定會成為作家的。”

幾乎整個中學時期，爸爸都在國外工作，一直是我倆共處，你獨自經歷我難纏的叛逆期。高三下學期我才猶豫要不要學戲劇，你一個平時買件衣服都要再三考慮的人，卻在我還舉棋不定的時候，就給我為各個學校的校考報了名。這個過程當然有十分痛苦的地方，我也崩潰沮喪過，你卻云淡風輕地說：“考上與否都不能阻止你做想做的事。”后來成功了，你不意外，不驚喜。不知道你瘦小的身體里，哪里來的這樣的怪力，來維持家里的秩序。

從小到大，你未曾說過半句謊言騙我。我問出的所有問題，你都冷靜異常地告訴我答案，包括家中的丑聞。只要我問，你就一邊切菜，一邊娓娓道來。我想，如果不是你的真誠和冷靜，也不會養成我偏執和過于追求真實的性格。

還有一件事，你記不記得？我上小學時，有一次你承諾，如果我考了滿分，就給我買一個全蛋糕店最漂亮的蛋糕。那次鬼使神差我真的考了滿分，也是我學生生涯里唯一的一次數學滿分。你卻因為醫院的事沒有履行諾言。我非常沮喪，無論你如何補償，我依舊生氣。可能是沒出息的人在巔峰時期都有種患得患失的預感，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考滿分了。

那次，作為賠罪，你給了我三張好利來的過期蛋糕券，你說可以給我三次機會，任何時候無條件地幫助我。

我小心地存起來，在二十歲之前統統用完了。一次是剛剛轉學到上海，數學只考了二十分，老師讓我降級，你難得地請了假，卑躬屈膝地帶著一堆禮物去向年級組長求情。一次是高中早戀被老師發現。還有一次，當時因為買房，家里債務纏身，你卻提光全部存款，帶著我漂洋過海去看我爸。當時我們身上一歐元都沒有，在異國機場時，我焦慮得不行。你說有什么好怕的，下個月發工資我們不就又有錢了嗎。我想如果撒切爾夫人是鐵娘子，你應該算金剛鉆娘子了吧，竟然在窮途末路時都還有一種囂張的自信。反倒是離開時，你在安檢入口看著我爸，哭了。我當時催你進去，你猶猶豫豫的，沒憋出一句話，就掉眼淚了。這是我唯一一次見你哭，我很緊張，覺得你在我成長起來的各種事里，都是一笑而過，掉眼淚簡直是天塌下來一樣重大的事。為了讓你停止哭泣，我用掉了最后一張蛋糕券。

說起來真是很奇怪，你這樣一個愛美到擁有兩百條絲巾，漂亮又獨立，連生我前一天的上午都追著公交車跑了一站的家伙，為什么會選擇了四十歲之前風流頑劣、四十歲之后也沒有長大的我爸呢。

十八歲之后，三張蛋糕券都落到了你的手里。我說出同樣的話，當我欠你的，你可以找我幫助你三次。你和小時候的我一樣，小心地把它們珍藏起來，不一樣的是，你從未用過。我第一次賺了大錢，宴請所有的朋友，珍饈美饌和酒池肉林過后，夜深人靜，才想到你都五十歲了。天啊，我的印象里，你昨天還騎著木蘭摩托帶著我飛，風吹起你的碎發，庸脂俗粉從未損你半點空靈，你就像穿梭在城市里的小龍女。

我拎起外套匆匆忙忙跑回家跟你說：“喂，老媽，我賺錢了，你可以拿蛋糕券換點東西。”你點點頭說好啊，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券給我，說：“幫我去超市買一袋砂糖、一瓶老抽和三個番茄。”我反復跟你確認：“這些就用掉一張？”你說：“嗯，下次你又可以用這張券來找我幫忙了。”

我每次想到這件事都會躲在被子里哭，特別是在長大成人后無數個覺得自己無用的夜晚。比如今天。

錄制節目要寫自己心目中女神的特征，我寫的特征都是屬于你的，最后被刪掉的兩個—依賴和內向，卻都是屬于我的。我很想很想成為那個你可以依賴的人，卻還是在一次次把事情搞砸之后，回到你的小木蘭上，讓小小的身軀和你的后背無縫貼合，再用雙臂緊緊環繞著你，就這樣一直開下去，你不會變老，我也不會長大。

多希望時間為我開個后門，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親愛的女神，雖然我心里無數次默默地責怪過你，一只堅強的小白兔，卻供養出脆弱的大灰狼，身為野獸的我，因為你，在森林里給了自己諸多退縮的理由。但是說到女神，除了你，我再也想不到第二個人選。

雖然我崇拜過、羨慕過那些厲害到發光的人，但是能傾其所能保護我的才是神。

（梅之傲摘自《ONE·一個》2015年5月9日，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