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一
在陸小歆眼里,養母姝音常年穿著素色衣裳。唯有中元時分,姝音才會換上一身水藍衫子,右襟口繡著一個小小的“離”字。
陸離是她父親的名諱,他卒于十一年前的大火里。
那年中元夜,他與來客密談至子夜時分,房中火光陡起,四歲的陸小歆赤足跑到庭院中,火焰已吞噬了半間屋子。
姝音攔下了她,一向幽深的瞳中此時清明見底,輕聲勸道:“小歆,爹爹太累了,讓他去吧。”
她的衣裳上沾染大片血跡,藍衣被火光映出了異色,瓷白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神情。這話落在小歆心中,更似姝音在勸慰自己。
姝音死死將她抱在懷中,陸小歆咽下淚,不再掙扎。此后,姝音帶她離開云苓,悉心照料她,既是慈母,亦是嚴師。
可這些都不能解開陸小歆心中的死結——音娘在爹爹危難關頭,并未出手相救。
夢魘纏身不能寐,她拿出藏在枕頭下的小小匕首,那是姝音贈給她的。終有一日,她會尋出湮滅的真相。
陸小歆于十五及笄那年如愿。
在那場比試中,她用匕首將姝音制在梨樹下,問出埋藏心底多年的疑惑:“音娘,你明知曉爹爹行動不便,為何不救爹爹?”
滿樹梨花似雪飄落。“小歆”,姝音微微低頭,目光悲憫,“離開這么些年,你也很想他對不對?”
“四歲生辰時,爹爹將我抱在膝上,悄聲告訴我,日后一定要對音娘很好很好。可是為什么音娘不僅不將爹爹從大火中救出,還要阻攔我?”陸小歆眼中淚光乍現。
姝音并未回答,而是摘下遮去小半張右臉的銀面具,纖巧的曼珠沙華靈印綻開在眉梢處。她用力握住陸小歆的手腕,將匕首送入胸膛:“你的術法已過第五境,日后無須我的教導。”。
她朝陸小歆伸出手:“是陸離將我帶出了幽魘澤,將我帶入了紅塵俗世,可是這一生……”她的眼神迷離。“這是千機。”素手垂落,姝音倚著梨樹無力倒下,臉在須臾之間幻化成一俊逸清朗的男子,是陸小歆記憶里陸離的模樣。
“音娘。”陸小歆跪在她的身旁,帶了絲哭音。她隱隱察覺,音娘與爹爹之間,應有一段從未對他人提及的往事。
姝音變回自己的容貌,再度伸手,想握住小歆的手,在世間茍且存活十一年,終于可以再見陸離,不知他是否會如初見那般,持一柄長劍,抓住她長及腳踝的發。
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足以將它忘卻。
二
他們的初識,是在幽魘澤。
烏云籠罩大澤上空,一群群幽昌啄食著死尸。陸離從朱玄的背上躍下,倘若不是奉命接應同伴,他決不會踏入這里半步。
陸離執劍尋覓良久,方發現小五的身影。他俯身抱起的紫衣女子,沉聲喚道:“小五?”回答他的卻是死一般的靜謐。蘆葦叢后突地傳來窸窣聲,紅衣少女從中走出,小小的曼珠沙華靈印綻開在右額,襯得姣好的面容多了絲妖冶,不屬于十一歲少女應有的妖冶。
她抬眼看向陸離,似是看穿了他眼底的哀戚,視線移到了他腳下的女子身上時,模樣突地起了變化。
陸離看著她在須臾間幻化為小五的模樣,長劍出鞘,劍尖直指她:“你是何人,為何要使幻術?”
幽昌在大澤上空嘶啞地鳴叫,她往后退了退,變回自己的模樣,怯聲道:“這是千機,我以為,大哥哥還想再見見姐姐。”仿佛是命運的牽引,她走到了陸離的身旁,無意間向他展現出幻術千機。
陸離霎時明白,她便是樓主提及的千機傳人。千機乃滄峫大陸上最強大的幻術之一:施法者一旦變幻模樣,修為再高強的術法師,也無法看破幻象。因而,將千機秘術的傳人,淬煉為殺手,最好不過。
對這種強大幻術的渴望,促使滄峫大陸的人不斷尋找千機傳人,最終將他們逼入幽魘澤,以求生存。
長劍步步逼近,陸離冷笑:“你如何知曉我的心境?莫不是你殺了小五,又幻化為她的模樣來安撫我?不知小姑娘這么做,有何目的?”
聽聞此言,姝音如受驚的小獸,轉身往后跑去:“不是我,是姐姐自己吸入了過多的邪氣。”陸離抓住她的如瀑青絲,將她拖了回來。
看到她的眼中含著的淚光,陸離放松了力道,打橫抱起她。他似是制伏了一頭頑劣的小獸,將她帶回了云隱樓——破曉組織設在西涇的分支,用以收集西涇諸國的情報。
路上姝音不斷掙扎,在他身上撓出了不少紅痕。陸離低笑:“所謂的千機傳人,修為也不過如此。”
她捂住臉小聲啜泣,向來不愛看旁人哭泣的陸離,只得出聲安撫:“大不了到了那里我護著你。”
姝音止住淚,死死抓著他的衣袖,眸子里的驚恐稍稍褪去。
到了云隱樓,姝音像是認定了陸離為主,不愿服從任何人。樓主只得打消了親自教導姝音的念頭,把她交付給陸離,并對他下令,好生教導,無須過嚴,只要將充滿野性的小獸馴服即可。
那時她修為極差,尚不能將千機運用自如,陸離一點一點地傳授她術法,教她如何控制千機。
閑暇時,陸離帶她去郊野放紙鳶,帶她偷偷溜去看夜市,教她工筆書法,她的修為進展緩慢,但樓主對此并不著急。
與她相伴的時日里,他似是重新度過了自己年少時失去的時光。他七歲遠走西涇,進入云隱樓,苦修劍術兩宗,八年后成為左護法,十年后親往幽魘澤,帶出姝音。
這十年里都在對劍法與術法的潛心鉆研中度過,除了接任務,他極少離開云隱樓。他一直都是眾人眼中年少揚名的左護法,真正的陸離是什么樣的,連他自己都快要忘卻。姝音的到來喚起了他沉睡多年的玩心,那些年少錯過的時日,他終于再度經歷。
但兩年后上元夜里發生的那件事,讓他決定離姝音遠一些。
三
陸離帶她去看了上元盛會,花燈滿城夜如晝,人群如潮,將他們沖散。陸離尋覓許久,終于在一處小攤前發現她的身影。
陸離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音音,早些回去。”姝音粲然一笑,揮了揮手中的面具:“陸離,我喜歡婆婆做的這個面具,你能借我點銀子嗎?”
白發蒼蒼的老嫗細細打量陸離,笑著道:“姑娘與公子,當真登對。”姝音赧然,抱住陸離的左臂:“婆婆好眼力,這便是我的心上人。
心間似是有一股暖流涌動,但他很快恢復清明。陸離將一錠銀子塞給老嫗,拉著姝音回到人潮。
沉默著走了許久。“姝音。”他停下腳步,“這樣的話,不可再對旁人說起。”
少女的失落與驚惶一并落在陸離眼中,她輕聲辯解:“從幽魘澤出來后,你一直對我很好,處處護著我,所以我喜歡你,陸離。”
暫且不論他年長姝音六歲,她是破曉尋覓多時的千機傳人,必定要被送至離殊。此生既不能相守,何苦再生情愫。陸離悄無聲息地松開她的手:“日后不要再直呼我的名諱。”
面具猛然跌到地上,姝音抿唇答道:“好,左護法。”
那夜的花燈看得索然無味。
至此之后,姝音開始認真修習術法。她根骨極佳,潛心修行不久,取得小成。在她大有所進的時候,陸離刻意放慢了傳授術法的進度。
他們注定都要是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可那種濃稠的血淌過長劍,滴到手上的感覺,他不想讓她過早承受。
姝音的術法止在第三境,無法突破。那日與他比試過后,她喃喃自語:“怎么一直都是這樣。”陸離聽出了她語氣里的自責,他看著手中長劍,沉默不語。
一年后云隱樓的覆滅,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
大夔王庭得知千機傳人的消息,派遣出一萬將士與數十名術法師,跨越千里而來,三日之內擊破云隱樓,樓中教眾死傷大半。破曉總處知曉,派出暗使在流砂國邊境接應幸存的教眾。
陸離帶著姝音逃出火海,順利離開西涇,途徑北荒,那里居住著身量高大的夸父族。他們易容失敗,行蹤暴露,被埋伏在此的大夔將士伏擊。
從日頭正盛到夜幕降臨,陸離斬折了一柄長劍,才帶著姝音成功脫身。他左腳的經脈被長槍挑斷,姝音背著他,走在齊腰深的荒草里,往東方進發。
他從昏睡中醒來時,繁星滿天際,她的外衫蓋在他的身上,姝音跪坐一旁。她定定地看著滿天星辰,聽到他挪動的聲音,才側首看他,他的左腿已經廢了。
“左護法。”草原上寒風刺骨,她瘦削的雙肩微微顫抖,“日后請您傳授我更強大的術法,請讓我來保護您。”
縱使他再冷面冷心,此刻終是動容。
“音音。”他勉力起身,看著目光堅定的小姑娘,他伴在她身畔兩年,卻無法知曉日后的路,“如果你能允諾我,順利抵達破曉,我便答應此事。”總得將她平安送達才行。
姝音彎起眼眸,嫣然一笑,撲倒他的懷中:“我答應你,陸離。”她不小心壓到了他的傷腿,陸離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既然誰也無法知曉未來如何,何苦在生死一線之際,抑制心間的情愫,他終于伸出手,與她緊緊相擁。
四
如今距離那時在北荒草原上的許諾,已過去多年。血的流逝帶走她的意識,小歆的哭聲回旋在耳畔。她知曉小歆沒有殺心,只是想尋出當年湮滅的真相。
姝音竭力握住她的手:“小歆,不必愧疚,這是我為自己鋪下的路,我與他,已有過最好的時光……”
相伴同行的這一路,當真是他們此生最好不過的時光——她與陸離一同歷經滄峫大陸上北荒與東陵的奇景。
到了破曉,尊主親自接見,但見到陸離一瘸一拐地走入大堂后,眼神霎時晦暗混濁。年少揚名的左護法,如今已失去了一條左腿,修為損了不少,如何能被破曉所用。
尊主冷聲下令:“千機傳人留下,至于他……”他揮手,一旁的隨從架起陸離,要將他拖出大堂。姝音拉著陸離的衣袖,不肯松手。隨從一根根地掰開她的五指,姝音拔下銀簪,青絲如瀑驀然瀉下。
“請等一下。”她將銀簪抵在喉間,“倘若尊主不打算留下左護法,也請將姝音逐出。抑或,將姝音與左護法一同殺了。”她想保住最重要的人,所以只能用這般拙劣的方法,賭千機秘術在尊主心中所占的分量。
血順著雪白的脖頸流下,尊主目眥欲裂:“滄峫并非只有你一個千機傳人。”氣氛冷凝如鐵,終是有一青衣男子站出:“尊主,如今云隱樓覆滅,玄輿樓需將西涇與東陵二處的情報合并。謝朗竊以為,在云隱樓中負責收集情報的陸離,可參與此事。”
尊主冷冷地看著玄輿樓主謝朗,他所言并無道理,西涇各國的情報多毀于大火,縱使陸離左腿已廢,但關乎西涇的情報的收集,他終究是能盡一份力的。
思量許久后,他緩緩開口:“這小子交給你,至于千機傳人。”他的目光回到姝音身上,“你隨我走,日后不可再見他。”
姝音起身上前,途徑他身側時輕聲喚他:“陸離。”她分明還想說些什么,卻被隨從催促著,只能給他留下決絕的背影。
她完成了自己的許諾——日后由她來保護陸離。
陸離死死握拳,手背青筋暴起。謝朗上前帶他走時,低聲問他:“那漂亮的小姑娘,是你的心上人吧?”他無力地點頭,在這場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離別面前,陸離終于承認對姝音的心意。
姝音微微側首,勾唇淺笑,曼珠沙華的靈印越發妖冶。
風雪滿途,望君安好。
陸小歆將姝音抱在懷中,拭去她嘴角的血跡。姝音合上眼,輕聲道:“年輕的時候我殺過太多的人,所以上天懲罰我,要我余生不能與相愛的人廝守。”陸小歆驚訝地看著她,素來行醫施藥的養母,曾是殺手。
姝音握住胸口的匕首:“這柄匕首,名叫驚鴻。”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如此嗜血的匕首,不應有這么素雅的名字;正如犯下太多罪孽的她,不應在陸離的救贖下,安享與他遙遙相守的時日。
五
倚仗著千機秘術與極佳的資質,姝音被培養成了破曉最出色的殺手。
而陸離則被玄輿樓主謝朗帶走,謝朗尋了神醫,用冰蠶絲為他續好經脈。腿疾痊愈的那日,他跪在謝朗面前:“樓主為何要救下陸離?”
已過而立之年的青衣男子把玩著翡翠扳指:“因為你可以給玄輿樓帶來西涇的情報。”他摘下扳指,不愿繼續解釋,“日后,可愿追隨我,助我建立起一個新的破曉?”陸離想起被帶走的姝音,堅定地點頭。
謝朗將他引薦給尊主,起初尊主只將小事交由他打點。他畢竟是名揚云隱樓的左護法,處理事務有條不紊,尊主漸漸給他指派大些的任務,但對他存著戒心。
于陸離而言,這些已經足夠,他暗中為謝朗穿插親信,將現任尊主的權力一點點架空。
大抵是分別一年后,他偷偷去鄞都見了姝音。她剛刺殺完大夔朝的一位六品官員,黑衣肅殺,坐在護城河邊。陸離手中捧著精致的糕點,悄悄走去,想給姝音一個驚喜。
迎接他的是匕首架在脖子上的冰涼之感,姝音眼中的嗜殺之意幾乎將他吞沒。她已及笄,模樣越發出挑,眸中的寒意也越發的深,他從姝音身上,看到了昔年的自己。
這已經不是他一心想保護的小姑娘,糕點掉到地上,他略有失措:“音音,是我。”
姝音撤去匕首,看到了他的失措與淡淡厭惡,向后退了數步:“陸離,你先別過來。”她在河堤邊一遍遍清洗雙手,最后顫聲哭道:“為什么還是有血的味道。”
他比誰都清楚,姝音不適合成為殺手,但她不得不沉浸在一場場的殺戮里,將純良的本性磨滅殆盡。
破曉的設立為了幫助流砂國擺脫大夔的轄制,他遠走云隱樓時,就已經下定決心,要為族人在擺脫被奴役命運的道路上,盡一份綿薄之力。最后他親手將姝音推入殺伐之路。
原來自己如此不堪,陸離從背后抱著她:“音音,你再等等,我很快便能將你帶出去了。”
一等便是兩年。
玄輿樓主叛變的那日,正是臘月十三,皚皚白雪覆蓋了破曉的所有樓閣。
陸離率先沖入內堂刺殺尊主,姝音尚在鄞都執行任務,她還在等著他。
尊主在祭臺上候著眾人,陸離不斷對他發起攻擊。可他僅用結界抵御,并不愿離開祭臺半步。
絲毫不像修為遠超眾人的破曉尊主,他心中暗想,應是幻術。陸離持劍刺了上去,眼前人的模樣變幻,面容姣好,眉梢處有一抹曼珠沙華靈印。
“姝音。”
他喊出聲,溫熱的血順著長劍淌到他的手上。姝音往前走了數步,長劍自她的后背穿出。她抬手,袖中的弩箭從陸離的鬢邊掠過,正中他身后的人的眉心——真正的尊主。陸離旋身劈了尊主一記手刀,了結他的性命。
他伸出手想抱她,姝音阻攔:“陸離,我的腰間被縛了根冰蠶絲,與石座下的火藥相連,你先斬斷它。”陸離終于明白,為何她先前不愿離開祭臺半步。
隨后趕來的謝朗斬斷冰蠶絲,徑直走到尊主身前:“師父十三年前就應將此位給我。師兄且放心,我會建立一個新的破曉,和一個新的……”他并未說完最后的話,而是轉身看向最得意的部下——陸離。
此時姝音神識渙散,仍低聲安撫他:“陸離,尊主早就設下局,要將你們一舉殲滅。”
假意將姝音派遣到鄞都,在祭臺上埋下火藥,并將引線縛在假扮成他的姝音身上,尊主的每一步都很縝密。只是他沒算到,姝音會在袖中藏下小小的弩,分別三年后,她依然愿意舍命救下陸離。
他握著她的手,將靈力源源不斷地輸給她:“對不起,這一次我沒有識破千機幻象。音音,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了。”
她合上眼:“就算是修為再強大的術法師,也無法勘破千機的幻象。所以,真的不怪你。”
陸離卻執拗地回答她:“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了。”姝音沒有答復,沉沉睡去。
“請樓主替我尋最好的大夫。”他走到謝朗跟前跪下,“陸離愿為樓主做任何事。”
畢竟是他,親手害了自己心儀的姑娘。
六
“當真是造化弄人。”姝音笑道,咯出大口鮮血,“你爹爹費盡思量救了我,卻無法同我長相廝守。”
陸小歆反握住她的手:“音娘,這是為何?”
“因為,他欠了一個人的恩情,不得不償還。”梨花落得更歡,她望著天空,眼神空洞無神。
謝朗請來的神醫救了姝音,她需常年以藥續命。
陸離日日為她熬藥,看著她服下,為她挑選衣裳,為她綰發,贈了她一張小小的銀面具遮住靈印,卻又在她問他何時娶她時,畏葸不答。
那日她坐在梨樹下,看著陸離為她熬藥,上前握住他的手:“陸離,我何時能成為你的妻子?”她察覺到他在微微發顫。
“音音,再等等好嗎?”三年前他便說過讓她等待,如今亦是這般,他的回答一直都是如此。
“陸離。”她幾乎哭出聲,“為什么過了這么多年,歷經這么多的事,依舊無法同你走到一起。”
他們相識六年,當初長發及腳踝的少女,已經綰發為君心。
陸離將她帶離幽魘澤,帶入了另一段命軌——終其一生只得在身側默默守護,近在咫尺,遠隔天涯。
他突然跪在她面前:“陸離虧欠你太多,必定彌補。”他的神情比她更加哀戚,她已不知曉當用什么來安慰陸離,唯有俯身,輕輕攬著他。
梨花融融,時隔數年,終于再度相擁。
“將驚鴻交由我保管好嗎?”他起身俯視著她,“姝音,你依舊做回原來的那個你。”姝音轉身離去,腳步虛浮,她看向自己的雙手,常年修行兵器,使得手掌生出了薄繭。她想,原來是陸離厭惡了如今這個自己。
滿身的殺伐與罪孽,注定是洗不清了。
陸離帶走驚鴻后,姝音舍棄了修習術法,把大多數時間花費在學習醫術上,不久之后略有小成,到城郊外為百姓診治。陸離在城樓上遠遠看著她背著藥箱出城,苦笑著握緊手中的劍。帶走驚鴻,是為了讓她忘卻在黑暗里熬過的時日。
他看向晨光熹微的天際,姝音已經走上了為殺伐贖罪的路,她會在時間的流逝里獲得重生,而陸離卻注定要墮入無際黑暗里,在無盡的殺伐路上踽踽獨行。
他們的命軌相交六年后,越行越遠。
陸離接手了玄輿樓與暗衛營,負責收集情報與安排刺殺。一年后,暗殺的對象由大夔官員轉向了流砂國的官員。
因此事,他與謝朗起了爭執,謝朗冷冷撇下一句話:“既然不想親手殺了那些走狗,那就讓姝音來,她可是破曉淬煉過的,最好的一把匕首。”
謝朗的話讓他屈服,他害怕看到姝音的雙手再次沾滿鮮血。盡管他漸漸察覺到謝朗的野心——傾覆流砂國,建立新的王朝,卻依舊選擇了在錯誤的路上漸行漸遠。因為,姝音的藥方被謝朗牢牢握在手中。
他為一己私欲,違背初衷,將屠刀對準了自己的族人。
七
陸離接到了暗殺流砂國太傅的任務。他帶領教眾于午夜時分潛入太傅府,年逾六十的太傅,在他的長劍下一瞬斃命,陸離揮手示意暗衛們上前。
殺戮在夜里悄無聲息地進行,直至到了內院,持長槍的侍衛以一己之身擋住暗衛,他的身后有幼童的哭泣聲響起。
空氣里隱隱彌漫著奇異的藥香,陸離命暗衛撤去,將他逼入房中,轉身關上房門,無奈嘆道:“為什么要來太傅府,音音。”
他無法勘破千機的幻境,可藥香出賣了她。這一次,他終于沒有誤傷她了。
姝音變回自己的模樣,放下長槍:“太傅乃兩朝元老,精忠報國。百姓愛戴他,君王仰仗他,你為什么要接下這道任務?”
“看來你在外面行醫多時,早有耳聞。”燭影里,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我偷看你的密卷,才知曉你們今日的行動,”她放軟語氣央求他,“我也殺過很多的人,可到了如今,我只想贖罪。陸離,你與我一道好嗎,放過這個孩子。”
他當初所做的事起了效,她不再是寒意逼人的姝音。只是他始終受制于謝朗,把屠刀對向自己的族人,在黑暗里越墜越深,無法回頭。
他舉起長劍,冷言譏諷:“姝音,你是在暗衛營里待了三年的人,怎么現在變得心慈手軟了?”
寒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面容慘白,這句話直擊她的要害。直至陸離的劍抵到她的喉間,她都未挪開。
姝音握住劍:“陸離,那時護城河邊再相見,我便看出了你的厭惡,你厭惡滿手血腥的姝音。”血順著皓白的手腕流下,浸染她的衣袖。
陸離疾聲斥道:“松手!”她加大力氣握住劍,泫然欲泣:“我的右手廢了后,再也無法使驚鴻,你是否會不再那么厭惡我?”
他上前掰開姝音的手,傷口深可見骨,誠如她所言,右手已經廢了。她依舊擋在哭泣的孩童身前:“她是你的族人,你可還記得進入云隱樓的目的?”
原來姝音已經知曉他的過往,如此不堪的過往。
陸離想起流砂國境內那一口口深不見底的朱砂井,那些蠻橫地奴役著族人采礦的大夔人。他憶起七歲時看著父母親眼死于礦難,在族人的幫助下進入云隱樓,他曾歃血起誓:我將以畢生精力,助我族人擺脫奴役。
“音音,我同你一起贖罪。”他撕下布條為她包扎,“帶著這個孩子逃到云苓,剩下的我來安排。”
她在陸離的回答里,看到了微光。
紅燭爆裂,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是夜,內院燃起大火,將整座太傅府燒得只剩斷壁殘垣。
“你是太傅府的遺孤。”姝音攤開右手,猙獰地傷疤橫貫整個掌心,陸小歆終于明白,為何這么多年,音娘始終只用左手使兵器:她以廢掉右手為代價,救下了年僅三歲的自己。
“我抹掉了你的記憶,帶你去了云苓。不久,他因病被調到了云苓。”她的眼里多了光彩,“小歆,我們都對不住你。”
八
她與陸離犯下了太多的殺孽,所以皆得到了上天懲罰。
陸離患上了怪病,未過半年,就不得不借助木輪椅行動。招風鳥將姝音的藥方與破曉的消息一并傳到云苓,他依舊堅持處理完宗里事務后,悉心為她熬藥。
他在破曉的權力被后起之秀日漸蠶食,陸離對此似乎并不在意,他既不為怪疾所困,也不為失勢所惱。不久之后,他向謝朗上書,請求收養云苓拾得的幼孤。
謝朗回信問及孩子的姓名,陸離提筆寫道:陸小歆。看著他一筆一畫將“歆”字寫完,姝音轉身,淚流滿面。
他依舊認為虧欠了她良多,就連養女的名字里,都想表達對她的歉意。
都已經不重要了,姝音輕輕將臉貼在他的背上:“陸離,幸得多年后,仍能與你相守。”她已滿十九,最好的年華即將逝去。
縱使他們雙手沾滿血腥,縱使此生,他們無法以夫妻名分,活在世俗的眼光下。
既得相守,又何必懼怕?
在云苓住了一年,陸離的病未有起色,破曉尊主謝朗撥冗前來探望。謝朗到達的那日正是中元節,他淡淡掃過桌上擺著的祭品,請陸離入房相談。姝音本想跟著上前,卻被陸離揮手制止。
心間的不安之感越來越深,姝音哄著小歆睡下,亥時聽聞外邊傳來騷動,她拿好弩箭,透過紙窗上的小孔看到,謝朗帶來的暗衛紛紛到了院中。
無論如何,都要護住陸離,姝音如是想著,從窗中躍出。
所幸苦練過的修為沒有完全退化,她順利解決了門外的暗衛,進入房中,面前的場景令她怔住——陸離無力地倚在木輪椅上,雙手痙攣;而謝朗伏在茶幾上,嘴角淌出一線污血。
謝朗見了她,苦笑道:“陸離,你費盡心思保她離開殺戮場,最終還是見到了她雙手沾滿鮮血的模樣。如此嗜殺,不愧是幽魘澤里出來的怪物。”
姝音并不理會他的嘲諷,將弩對準謝朗:“陸離怎么了?”
“中毒多時,命不久矣。”謝朗冰涼的視線掃過姝音。姝音抽出弩箭,抵在他的胸前:“你什么時候下的毒?”
“陸離在茶中下毒,也算是一報還一報。”謝朗看向陸離,這曾是他最得意的部下,但他一早就動了殺心,“毒下在藥里,你的身體早無大礙,那些只是滋補身體的藥,但藥氣經過冰蠶絲的催化,成為慢毒。他為你熬了兩年的藥,終是無救了。”
姝音竭力控制著不讓弩箭刺下:“當真無解藥?”謝朗嗤笑數聲:“只要他愿舍棄你,安心助我,便不會中毒。是你毀了我最得意的部下,是你間接殺了他,怪物。”
“那好。”她將弩箭刺入謝朗的心臟,迅疾拔出,血噴濺到她的藍衣上,“慢慢等著血流盡才能死的滋味。”她眸中的殺伐之意令他不寒而栗。
姝音走向陸離,這幾步路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陸離不再抽搐,他抱住姝音,壓制著喉間翻涌的血氣:“音音。”
姝音閉上眼,憶起十歲時抱著她的藍衣少年,他說:大不了到了那里我護著你。未曾想到,他那時的敷衍竟成了真。
那個在北荒草原上拼死護著她的陸離;那個在護城河邊告訴她“音音,再等等好嗎”的陸離;還有望穿秋水的等待后,依舊無法與她長相廝守的陸離。
懷中的身軀猛烈顫抖,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的經脈正被竄動的靈力沖擊著,不久之后會寸寸斷裂。
“陸離。”她拾起掉在輪椅旁的長劍,“你愛過我嗎?”他死死揪住她的衣裳,似是想以此緩解痛苦,沉默良久,終于答道:“一直都是。”
倘若再不說,當真是沒有機會了。只可惜,漫長的八年都在等待里度過,他們一直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天涯遙遙相望。
“對不起,讓你因為我受制于旁人,做出那么多違心之事。你一直在救贖我,自己卻沉淪在無盡的黑暗里。”她忽地哭了,撫摸著他鬢角早生的華發,“最后依舊讓你瞧見滿身血污的我。”
“這些,我甘之如飴。”他明白了自己已無多久的生命,“驚鴻藏在廂房的暗格里,以后,要護好自己和小歆,還有……百年之后一定不要到十八層地獄里來尋我,我不想你在那里受罪。”
姝音吻了下他的唇,執劍起身:“好。”手中的劍似是有千百斤沉,她側首看向搖曳的燭火,一年前的憧憧燈影里,她曾看到過微光。只可惜,他們窮盡一生都無法擺脫命運的束縛,真正走到一起。
長劍從他胸口穿過的那刻,他終于解脫。從此世間山長水遠,不再有人伴在她的身側。
她將紅燭打翻,走出屋子,火光吞沒一切。
小歆驚醒,哭著要去救爹爹,她只能死死地抱住四歲孩童:“小歆,爹爹太累了,讓他去吧。”
是為了自己,陸離才會這么累的,所以,她得好好活著,完成他的托付。
九
姝音拔出驚鴻,遞到陸小歆手中:“以后一個人行走世間,要照顧好自己。”她猛地咳嗽,“若是嫌它殺氣太重,便毀了吧。”
“離開的十一年里,我行醫救人,我想連同他的那份一起贖掉些。”她合上眼,再無力氣,“其實我真的很想很想見他。”曼珠沙華的靈印褪去,兩行清淚掠過她的臉龐。
“音娘。”陸小歆知曉她的生靈之息已然褪去,她收好匕首,為姝音戴上面具,“爹爹見到你,會很高興的。”
暮色四沉,遠處傳來幽昌喑啞的鳴叫。她在幽魘澤與陸離初識時,群群幽昌嘶鳴,如今,她又在這沉郁的叫聲里,離開塵世,與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