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人心

遠(yuǎn)在

簡介：她在濟(jì)良所征婚，應(yīng)征者是風(fēng)度翩翩的記者。她以為他真心以待，對方的初衷卻只是拿她當(dāng)撰寫花邊新聞的素材。他說要娶她，她空等一夜被重新騙回青樓，他只晚了一夜，卻錯過了一生……

一

漢興的街道是從早上六點(diǎn)開始微微蘇醒的，長長青石街道盡頭的騷動，卻突然破開清晨的靜寂，呼喝聲、腳步聲、狗吠身尖厲入耳。

跑在前面的是一群女人，容顏姣好，鬢發(fā)散亂，追在后面的黑衣大漢們手上還扯著淌著口水的狼狗。這條長街一頭是漢興出名的煙花胡同，一頭是警察局開設(shè)的濟(jì)良所。任何婦女只要進(jìn)了濟(jì)良所的門，便可得到政府救助，幫助她們找尋親人，嫁娶自由，即便是那條煙花胡同里的姑娘。

這樣的戲碼常有上演，嘗試的人很多，成功的人卻很少。濟(jì)良所人滿為患，只要前來投奔的女子未進(jìn)門，也從來都是漠然以待。景愿跑在最前面，連鞋子都跑掉了。她拼命沖那塊白底黑漆牌子跑去，整個身子栽在鐵鏈子門上，將門拍得震天響，聲音帶著濃濃的淚意：“快開門，求求你，快開門！”

女教習(xí)一邊打著哈欠慢條斯理地開鎖，一邊抱怨：“不曉得晚兩個時辰來，這樣折騰人。”

門終于轟然打開，景愿擠進(jìn)柵欄門中，扒著欄桿，沖著身后的姐妹們連聲音都喊破了：“快！就幾步了！快！”

第二個姑娘幾乎要伸手碰到景愿的指尖了，卻被追上來的狼狗一下子撲倒。后面的姑娘也一個又一個被黑衣漢子抓住，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揍。暴徒心有不甘地看著門內(nèi)的景愿，重重吐出一口黏痰，將姑娘們拖走了。她們看著景愿的目光，又艷羨，又絕望。

景愿抓著柵欄慢慢滑下來，終于放聲大哭，雪白的腳汩汩流著鮮血。

林楚平每天這個時候搭黃包車去報社上班，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景愿流血的腳，莫名覺得心疼了一下，略一抬頭便是景愿的一雙朦朧淚眼。再想看的時候，黃包車已經(jīng)拉著他轉(zhuǎn)過了彎。林楚平是《漢興晚報》的記者，職業(yè)聽上去光明正大，卻算不上什么好人。那個時候，報刊業(yè)受滬上那些沿海城市的報刊影響 ，登些花邊艷聞才能賣得脫銷。林楚平就是寫這些花邊艷聞的好手，他長得俊俏，又帶著讀書人的文氣，平日里就跟漢興上流社會的名媛們打得火熱，能拿到第一手的獨(dú)家。

遇見景愿的時候，他正流年不利，連續(xù)幾篇稿子被斃，主編不客氣地將報紙?jiān)以谒樕希骸傲殖剑詹皇敲戮褪钦停阋遣荒命c(diǎn)新鮮的新聞出來，就不要再來上班了！”

一個周是規(guī)定的最后期限，林楚平站在街頭，望著來去的車水馬龍，突然注意到電線桿子上貼著的黑白告示。

“茲有好女，正值桃李。命寡無親，來路多坎。盼托君子，以期鴛盟。”

落款是漢興警察廳下屬的濟(jì)良所。

這樣的告示并不少見，濟(jì)良所不養(yǎng)閑人。那些跑進(jìn)去的女人，沒有相好，也沒有親眷領(lǐng)回的，便由警察局安排婚配。林楚平正打算轉(zhuǎn)頭離開，下面一張黑白照片卻突兀地映入眼簾。一雙煙籠寒水的眼睛，正是景愿。

林楚平忽然覺得，這是極好的人物素材。

二

“要采訪她？”女教習(xí)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挑剔地看著林楚平，“采訪一個下三濫？”

林楚平莫名其妙有些生氣，卻只能賠著笑臉：“能不能行個方便？”

“不行不行。”女教習(xí)一邊將林楚平往外推，一邊說：“人家要嫁人哩，不能隨便見面，除非你討人家做婆姨。”

林楚平被推出一股子燥氣，猛地脖子一梗：“那我娶她！”

雖說是為了見面的權(quán)宜之計，但林楚平見到景愿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口一跳。那天初見時她身上的綢子旗袍，現(xiàn)在換成了濟(jì)良所的藍(lán)色粗布工裝，卻仍然掩不住纖細(xì)的腰身。她背對著房間口坐著，床上還放著做了一半的活計，那是濟(jì)良所要求她們做的工作。

林楚平咳嗽一聲，想要邁步進(jìn)去，卻聽見她緊張地輕喚了一聲：“等等！”

她背對著林楚平深吸了一口氣，走到臉盆架子邊，擰了毛巾仔仔細(xì)細(xì)擦了臉，雙手顫抖著攏了攏頭發(fā)，這才轉(zhuǎn)過身來，聲音細(xì)細(xì)小小的：“對不住，我剛剛哭過，你坐吧。”她的眼睛霧蒙蒙的，眼圈微微發(fā)紅，鼻尖也微微發(fā)紅。她輕輕咬了咬嘴唇，雙手絞在一起：“爺，別誤會，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太高興了。我沒想到會有人要我，我以為這世上我永遠(yuǎn)只能孤零零一個人了。”

“我只是來采訪你的”這句開門見山的話，此刻堵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了。林楚平出口的話換成了另外一句：“你怎么叫我爺呢？我叫林楚平。”

“林……？”她下意識地跟著念，卻沒聽清后面兩個字，投來探尋的目光。

林楚平的聲音放得溫柔：“楚平。”

她便跟著念，聲音軟軟柔柔，頭音和林楚平的尾音重疊在一起，混合成一個動聽的聲調(diào)。林楚平?jīng)]想過自己的名字有一天會被念得這樣好聽，他尷尬地輕咳，視線落到景愿的腳上，然后才像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樣，從包里掏出一個紙包來。他將那個紙包塞到景愿手上，景愿拆開，是一雙鞋。

不是那種舊式的繡花鞋，而是那種洋商店里賣給女學(xué)生的黑漆小皮鞋，可愛、雅致、純潔，不帶一絲風(fēng)塵氣息。

景愿的眼睛一下子就朦朧了，怔怔地看著林楚平，一眨就落下眼淚來。

林楚平手忙腳亂：“你怎么哭了，你不喜歡？”

景愿拼命搖頭，只低聲問：“您怎么知道我缺一雙鞋？”

林楚平下意識地再看向景愿的腳，傷口應(yīng)該還沒好，裹在濟(jì)良所粗糙的麻鞋里一定很疼。他的聲音有些恍惚了：“那天，我看見你跑進(jìn)濟(jì)良所，你的鞋子跑丟了。”

他說不下去了，景愿看著他的目光，像是繞過千山萬水找到了自己的良人。

三

濟(jì)良所的規(guī)矩是，男女兩相看中就可以當(dāng)場領(lǐng)走。但林楚平卻沒有那樣做，景愿帶著幾分絕望的目光讓他幾乎穿心蝕骨，他不得不撒了謊：“我要報備家母，你寬待我?guī)滋臁！?/p>

那單純的目光便又變得炙熱，直燙到人的靈魂里去。

邁出濟(jì)良所的林楚平郁悶地蹲在車水馬龍的街頭，他陪著景愿干坐了半天，發(fā)呆，傻笑，送了雙鞋，卻一句話都沒有問出口。腦子里全是景愿的眼睛，景愿的笑，景愿流著血的腳，一直到香煙屁股燒到了指尖，林楚平才猛地站起來。

那天晚上，林楚平熬出了一篇稿子，寫一個苦命的青樓女子脫逃到濟(jì)良所，最后得遇良人，兩廂美滿的故事，女主角被喚作愿姑娘。主編叼著煙屁股，慢條斯里地看完：“林楚平，你的稿子越寫越?jīng)]趣味了，這年頭誰愛看花好月圓的故事，你又不是在寫折子戲。再說了，都是青樓里的姑娘了，還寫得那么端著，你的葷段子呢？”

林楚平第一次痛恨自己是靠寫字吃飯的。他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改了一稿，準(zhǔn)備封卷時卻亂七八糟劃拉了個干凈，重新謄錄了一份，將愿姑娘改成了圓姑娘。

他覺得這個亂七八糟的故事不應(yīng)該沾惹那個名字。

主編過了他的稿子：“這一改就有趣了，有前傳嗎？”

他本來沒有理由再去找景愿，但這句話卻給了他動機(jī)。他想知道她真實(shí)的故事，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一切值得疼惜的過往。當(dāng)他提著糕點(diǎn)邁進(jìn)濟(jì)良所的時候，女教習(x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又來啦，一次又一次，以為逛窯子啊？”

他氣憤，卻又委實(shí)心虛，低聲爆了句粗口，從女教習(xí)身邊擠了過去。

女人們都在一個廠間里做活，他走進(jìn)來，一時無法從一群藍(lán)色工裝的女人里找出景愿來。他正要扭過頭去張望，卻忽然被牢牢抱住，身前扣著他的一雙手不停地顫抖。林楚平握著那雙手轉(zhuǎn)過身來，景愿的臉躍入他眼中。

比起上次見面，她瘦了很多，下巴尖了下去，一雙眼睛顯得越發(fā)大。景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嘴角也在微微抖動。林楚平卻看著她的手，上面布滿了傷痕，心里一驚：“怎么搞的？”

圍觀的女人們哄笑起來，繼而是竊竊討論。景愿忽然害羞起來，猛地抽回了手，往后退了兩步：“沒什么，在這里做工，大家都是這樣子。”

林楚平忽然想起來了，濟(jì)良所從來不養(yǎng)吃白飯的人，這里的女人多半要做繁重的勞動，如果趕上嚴(yán)苛的女教習(xí)，日子過得還不如在煙花柳巷中。他心疼景愿，眉頭便不由得皺了起來。景愿小心地看著他的眉眼，開口的聲音便涌上卑微的懇求：“林先生，我剛才……剛才看見你實(shí)在高興。我等了你好多天，她們都笑我癡心妄想，說你不會再來。你別看輕我，我剛才抱你，不是因?yàn)槲疑碓谀欠N地方。你……你……”

旁邊女人們的譏笑聲因?yàn)榫霸傅脑捛娜煌Ｖ沽耍际窃庥龃笸‘惖目嗝樱谑且浑p雙眼睛死死盯著他們倆。

林楚平猛地拽過景愿的手：“誰敢笑你！？我就是要娶你。”

四

林楚平好話說盡，女教習(xí)才同意林楚平帶景愿出去散散心，只是女教習(xí)將丑話說在前面，如果景愿被院子里的人抓回去，她們概不負(fù)責(zé)。林楚平帶景愿來到戲園子，本想帶她看場熱熱鬧鬧的新派戲，但他卻傻了眼，門口的海報上面寫著大大的洋文：“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林楚平便有些尷尬：“要不我們?nèi)ゲ铇亲俊?/p>

景愿的一雙眼睛卻仿佛被勾住了，聲音低柔地懇求：“林先生，我們可以看這個《歌劇魅影》嗎？”

林楚平既驚喜又詫異：“你懂洋文？”

面前這個姑娘幾乎是個珍寶。她害羞一笑：“小時候上過教會學(xué)校。”

林楚平讀大學(xué)的時候倒也修過洋文，但是換成詠嘆調(diào)，他就全然聽不懂了。景愿在他身邊卻看得虔誠而認(rèn)真，時不時隨著劇情的跌宕起伏輕輕驚呼。林楚平望著她搭在座椅上那在夜色中泛著象牙白的小手，想要握上去，卻又覺得不忍褻瀆她。

Think of me， think of me， fondly，

When weve said goodbye.

Remember me once in a while，

Please promise me youll try.

她跟著臺上的女主角輕輕唱完這段，回過頭用手背輕輕擦掉眼角的淚水，沖林楚平笑得像個孩子：“林先生，這段真好聽。”

他終于獲知了景愿的過往，長于清平，家學(xué)淵源。可惜家道中落，她便被賭紅了眼睛的親戚賣到漢興清吟小班。那個地段雖標(biāo)榜賣藝不賣身，但碰上高門豪客，照樣由不得自己。所有的姑娘進(jìn)院子第一天就知道，只要跑過一條街就是濟(jì)良所，可惜成功逃脫的人寥寥無幾。那里看管甚嚴(yán)，看家護(hù)院的打手還養(yǎng)了狗，碰上膽小的姑娘，連逃跑的念頭都提不起來。

景愿不斷地逃跑，不斷地挨打，直到和幾個長了心眼的姑娘商議著，選在正是當(dāng)班的累了一天需要歇覺的凌晨時分逃跑，她們千辛萬苦，卻也只跑脫了她一個。

從劇場出來已經(jīng)太晚了，濟(jì)良所大門緊鎖。景愿拉住了林楚平想要敲門的手，自己也有點(diǎn)不好意思：“別敲了，教習(xí)一定睡了，再說我這個時候回去也不好。”

她看著林楚平，目光很坦誠。林楚平卻生出一股羞赧，單身男人的住處多半是不能見光的。他猶豫了一下：“我?guī)阏覀€地方湊合一晚。”

他找了一家不錯的飯店開了房間，柔和的燈光里兩個人都相對無話。林楚平索性搶先裹著被單倒在地板上：“你睡床，我睡地上。”

景愿沒說話，靜靜地躺在了床上。林楚平腦子里最后轉(zhuǎn)著的念頭是，這可真不像自己，平日里自己和那些貴婦、名媛游戲人間，可從來沒有這么客氣過。

他最終迷迷糊糊睡著了，依稀聽見有輕柔的女聲在他耳邊唱：

Think of me， think of me， fondly，

When weve said goodbye.

Remember me once in a while，

Please promise me youll try

他以為是夢。

五

次日送景愿回濟(jì)良所的時候，教習(xí)堵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都過夜了，嗯？”

林楚平和愿景擦過她身邊往里走，卻不知誰一口吐沫吐出來，黏在愿景的皮鞋面上。她慌不迭蹲下去用手擦拭，抬頭卻發(fā)現(xiàn)濟(jì)良所的女人們都三三兩兩圍著她，七嘴八舌地說著“賤胚子”“改不了的臭德行”之類。饒是林楚平自詡不打女人，此時手也忍不住暴怒地顫抖起來。

景愿卻牢牢按住他的手。迎面過來一個高壯女人，擋在景愿面前：“你還回來干什么？好好的人家來接你、娶你，你不從，非要讓這個小白臉白嫖！”

林楚平終于忍不住，一把搡開景愿就要掄拳頭。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聲音，眾人抬頭看去，是教習(xí)踢翻了痰盂。女教習(xí)走到景愿面前，神態(tài)冷冷：“再有一個人來求你，你就跟他走，好好的濟(jì)良所沒道理讓你給壞了規(guī)矩！”

景愿的臉忽然露出了極度的恐懼：“教習(xí)！我跟您說過的，來的那幾個人都是原來書寓（民國高檔青樓）的打手！他們是冒充的！他們要抓我回去！”

女教習(xí)冷哼一聲：“我看你現(xiàn)在就跟回去差不多。”

“夠了！”林楚平一聲厲喝，回身抓住景愿的手腕，“我們走！現(xiàn)在就成親！”

景愿卻止住了步子，一雙眼睛藏著試探：“林先生，你的母親同意了？”

林楚平一下子啞住了。她飛快地推開他的手腕，像是怕自己后悔一樣：“你別讓自己為難，晚幾天不要緊，再說我這兩天也有東西要收拾收拾，我有東西要送給你。”

林楚平又是心疼、又是為難，景愿卻回身飛快地跑進(jìn)了屋子。女人們看好戲散了場，私下散去，林楚平愣怔了半天，才把衣兜里昨天兩人花費(fèi)剩下的錢全數(shù)給了女教習(xí)：“別再為難她，說話算話，我一定來接她！”

林楚平比平日晚到報社，主編卻難得好興頭，沒罵他個狗血淋頭，還仰臉大方地給了他一個笑：“楚平啊，你寫的那個賣得不錯，讀者反饋也很好，前傳寫好沒？”

林楚平想起來自己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故事，忽然從心底里泛起一股子惡心來。他整理著文件，頭也不抬：“沒有，我不寫這個了。”

主編也不生氣：“你不寫，我可交給陳三兒寫了，他的文筆比你勁多了，將來發(fā)薪水時你可別來跟我鬧。”

林楚平將文件放在桌子上一拍：“隨便。”說完他走到主編面前，“這周我要請個假，我要結(jié)婚了，要回家一趟。”

六

林楚平雖然胡鬧，卻是個孝子。他家里算得上是鎮(zhèn)上的深宅大院，父親死得早，母親守寡多年，但她的出身卻是知書達(dá)理的大家閨秀。林楚平不敢告訴母親真相，只說有了喜歡的姑娘，她懂洋文，識大體，是自己大學(xué)同學(xué)的妹妹，外文系的。

母親心里高興，卻還有幾分隱憂：“聽說學(xué)外文的姑娘都有些新潮，那姑娘，沒沾上什么不好的毛病吧？”

林楚平心里跳了一下，卻仍然故作淡定：“媽，你瞎操心什么，那么多讀外文的好姑娘，難不成都有傷風(fēng)化。”

母親便訕訕地笑了，心里其實(shí)還是很歡喜：“你喜歡就好，領(lǐng)回來成親吧。”

回到漢興就是他約好去接景愿的那一天，在去濟(jì)良所之前，他按例先去報社銷假。主編不在，同事們卻一個個從報紙堆兒里乜斜著眼睛嬉笑著瞅他。終于有一個人忍不下去了，吃吃笑著走過來：“林記者，聽說你要結(jié)婚了，不弄點(diǎn)喜糖給大伙吃？”

林楚平覺出不對，卻又不好對這句正常的話甩臉子，勉強(qiáng)笑了笑：“是我不周，過兩天就給大家買。聽說丘記新出的雪花糕不錯，到時候管夠。”

又一個人湊上來，憋不住了，開始胡說：“雪花糕算什么，聽說新娘子的身子在前頭那條街的書寓長三里，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白。”

世界一片轟鳴，像金屬猛然被切割開的聲音。

林楚平幾乎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腦子里，拳頭先于理智砸到了那個人的臉上，聲音像是從火碳里炙烤出來一樣：“你說——什么？！”

兩個成年男人帶著桌子和成摞的書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摔在了地板上，主編從外面幾乎是蹦了進(jìn)來：“搞什么！搞什么！”

兩個人被強(qiáng)行拉開，被揍的人氣憤地將報紙摔在林楚平懷里：“你自己的文章，你自己看！”

林楚平粗粗掃過那些鉛字，只覺得熱血上涌。那上面講的完全是一個風(fēng)塵中千嬌百媚的女人，她淪落濟(jì)良所后不堪寂寞，勾搭上報社記者的故事。用詞之放浪淫蕩，幾乎讓人不忍入目。主人公依然被喚作愿姑娘，而作者一欄，赫然印著林楚平三個字。

他嗓子嘶啞：“作者不是我！”

主編從他手中把報紙抽走，恍若無事：“陳三兒說既然第一稿是你寫的，后面還刊登你的名字，省得外人覺得咱們報社太沒章法。人家大度，說寫好了的話，名頭給你，只拿稿費(fèi)、績效就行。至于那個愿字，是我要改回來的。什么圓啊、方啊，多俗啊，又不是陳圓圓。”

他頹然癱坐在椅子上，幾乎無力承受四周的目光。主編輕描淡寫地把報紙扔在一邊，拍拍他的肩膀：“你也懂點(diǎn)事兒吧，要真娶了她，你不要臉，我們《漢興晚報》還要臉呢。話擱在這里，寫點(diǎn)艷稿無妨，玩真的你就準(zhǔn)備收拾收拾走人吧。”

終究是他一時熱血，若真的娶了她，他如何在社會上立足，又如何養(yǎng)她穿衣、吃飯呢？

他痛苦地抱緊了頭。

還有她的身子，那裹在粗布工裝里的嬌軀，那因他的珍惜而尚未探索的神秘，是不是早已經(jīng)是大眾茶余飯后的談資？那雙流血的雪白小腳，那雙玉致玲瓏的小手，又被多少人親吻過、賞玩過？

他在自己發(fā)瘋的想象中瀕臨絕望。

七

那天晚上，林楚平失眠了。他坐在自家的地板上，抽了一地的煙頭，形容枯槁，仿若老去。太陽落下，太陽又升起，平日督促自己上班的鬧鐘又生機(jī)勃勃地響起來了。他將它一腳踢開，覺得外頭灑進(jìn)來的陽光燙得自己生疼。

他踉蹌走過去，想要拉上窗簾，卻冷不丁響起了《歌劇魅影》的音樂。

他幾乎忘了，隔壁住著的是一個歌劇女演員，她每天早上都有練聲的習(xí)慣。那歌聲在他平日洗漱時是美好的伴奏，但不是今天。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對門，想要像個酒后狂徒一樣砸開門，讓那女人閉嘴。

但他的手卻懸空定住了，清洌的聲音響起：

Think of me， think of me， fondly，

When weve said goodbye.

Remember me once in a while，

Please promise me youll try.

When you find that，once again，

You long to take your heart back and be free.

If you ever find a moment，

Spare a thought for me……

思我思我，

笙簫已默；

念我頃刻，

允我婚契。

君心如故，

青衫別離；

切盼須臾，

君心有我。

她在那夜輕輕他耳邊念的，他竟然該死的現(xiàn)在才想起來！

她的眼睛，她的手，她溫柔的目光和膽怯的顫抖，都一起涌上腦海了。那是他的愛人，不是那條艷街的頭牌。她走入艱苦如斯的濟(jì)良所，便早脫去了一身的風(fēng)塵。

他猛地回身，不披外套，像個瘋子一樣沖下樓去。

他砸響了濟(jì)良所的鐵門。女教習(xí)開門，看見是他，譏諷地笑了：“林大記者，做啥子老來我們濟(jì)良所翻牌子？”

林楚平不說話，推開女教習(xí)往里面匆匆走去。女人們一個個披上衣服，從窗戶上探出頭來，只是沒有景愿。他猛地踹開門，在女人們的一片尖叫聲中簡單逡巡后撤出身來，聲音已經(jīng)啞了：“景愿呢？”

“配人了。”女教習(xí)的聲音居然帶著幾分愉悅，“有人來相親，兩個人看對眼哩，就跟著走啦！”

林楚平伸手將女教習(xí)一把推在墻上，聲音粗啞：“你剛才說什么？！不可能！景愿不會不等我！”

女教習(xí)撇撇嘴：“哪個說的，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進(jìn)了濟(jì)良所也是一樣的。”眼看著林楚平的拳頭快打下來了，女教習(xí)才總算松了嘴，“好嘛好嘛，她有等的，從天亮等到天黑。人家在旁邊也跟著等，她就是不肯跟人家走。最后還是我把報紙給她看了，她才死心。”

一股冰涼竄上心窩，林楚平仍然心懷僥幸地問：“什么報紙？”

早有好事的女人把報紙遞了上來，林楚平捏著報紙，順著墻根慢慢滑下來。女教習(xí)反而有些怕：“景愿也算是癡心，看了報紙也不信。說你約好了這天接她，差一分鐘、一秒鐘沒過都不算。結(jié)果熬到午夜十二點(diǎn)你都沒來，景愿就擦了一把眼淚，頭也不回地跟人家走了。”

林楚平慢慢走出濟(jì)良所，一步一步，恍如行尸走肉。曾經(jīng)罵過景愿的高壯女人卻追出了濟(jì)良所，在街角攔住林楚平，聲音壓得很低：“你快去救她。昨天我看見來接景愿的人偷偷給教習(xí)塞錢了，八成是舊東家找了個臉生的人，把她再騙回去，快去。”

林楚平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地說了聲謝謝。女人卻不屑：“若不是你能救景愿，我一定要捅你兩刀。”

八、

“客人，聽曲兒也不是這個兒點(diǎn)兒，您得晚會來。”書寓伙計很是客氣，但聽到林楚平來找景愿后，臉上的表情便變得有些微妙起來，“咳，您找她？可真是說巧不巧了，不巧的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唱曲了，巧的是您能去那邊找她找點(diǎn)別的樂子。”

林楚平尚未反應(yīng)過來，對方已經(jīng)甩著茶壺帕子回去了：“從濟(jì)良所再弄回來的，誰還會讓她做清倌人呢？昨兒晚上喊的價碼可是震了這好幾條紅街。”

他渾身一顫，只覺得一股血?dú)庥可虾韲担宦贩鲋鴫ψ叩交镉嬛更c(diǎn)的院子口，任他托了好幾個人捎條子上去，始終沒有回應(yīng)。婆子便有些訕訕地說：“照說愿姑娘昨夜剛做了新嫁娘，是要包個月的。我這已經(jīng)違了規(guī)矩，想來愿姑娘也不高興。”

他低頭嘔出一口血來，身邊的婆子、丫頭都跳著腳說晦氣。

樓上慢條斯里地走下來一個戴瓜皮帽的富貴人物，慵懶地說：“怎么一大早就這么吵？”說著用指節(jié)扣了扣扶欄，對婆子笑了笑，“阿愿昨晚上不錯，去問問你們老板，什么價錢贖身。”

林楚平早已經(jīng)氣魔了，他俯身撿起月洞門后的一塊青石，用盡渾身的力氣蓋在了面前那個人的腦門上。

林楚平重新見到景愿，是在監(jiān)獄里。她裹著披風(fēng)，隔著探視窗遠(yuǎn)遠(yuǎn)站著，背影依舊瘦削。林楚平手上戴著銬子，聲音嘶啞：“我之前有去找你，”聲音慢慢微弱，“你不愿意見我。”

她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帽子上長長的紗網(wǎng)遮住表情，聲音卻是平淡的：“我怕你來找我，是為了來嫖我。”

他想要懺悔，想要解釋，嗓子卻偏偏干涸得一點(diǎn)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兩個人只是兩相對望。獄警走過來：“林楚平，外面還有人等著看你，說是你的母親。”

景愿像受驚的鳥兒一樣退了出去，終究還是在門外撞上了。“《漢興晚報》記者因?yàn)槊藲⑷恕钡男侣勗缫呀?jīng)傳遍了街頭，林楚平的母親投過來的逡巡目光在旁邊看好戲的獄警眼中得到了確認(rèn)，繼而就是她重重扇過去的一巴掌。

景愿應(yīng)聲倒地，側(cè)臉被林母手上戴著的戒指劃破，鮮血淌了出來。她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林母終究不是市井潑婦，不再看她一眼，被獄警攙扶著進(jìn)去了。

她慢慢爬起來，鮮血淌在面紗上凝成黑黑紅紅的血痂，她懵懂地用手去碰，這才感覺到鉆心的疼痛。

九

林母賣了祖產(chǎn)，到漢興為林楚平走動，上上下下都打點(diǎn)到了，仍然有人報以為難的神色說不好辦。最終還是銀子讓人松了口：“要讓你兒子活命，其一需要打點(diǎn)到漢興的各大報刊，控制輿論；其二需要打點(diǎn)警察局的張局長。前者還好說，張局長卻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人。那些庸脂俗粉都不說，他倒是惦記著煙花巷愿姑娘惦記了多年，你還要去求愿姑娘。”

林母顫抖著嘴唇，跪在大雨的煙花街前，懇求景愿寬懷那一掌之恨，應(yīng)下次日張局長下榻飯店的邀約。

景愿站在高樓上，看著侍女打著傘沖進(jìn)雨中要扶起她：“老人家快起來吧，我們姑娘答允了。”

林母身子一軟，卻強(qiáng)撐著在滿是雨水、泥漿的地上叩下一個頭：“多謝姑娘。”

景愿穿旗袍的時候一向很美，脖頸白皙纖長，薄薄綢料熨帖在纖秾合度的身體上，舉手投足盡顯風(fēng)情。她用一塊白色薄紗輕輕遮住臉，款款在房間的椅子上坐下。

張局長起先是歡欣鼓舞，繼而慢慢蹙起眉：“愿姑娘不肯賞臉？”

景愿用手指慢慢揭開薄紗，只看見她的側(cè)臉蜿蜒著一條疤痕，在雪白的肌膚上觸目驚心。張局長摔袖欲出，景愿卻慢慢開了口：“臉雖殘缺，身子還在，想必張局長不是那么膚淺的人。”

身后是衣料簌簌滑落的聲音，房間里暗淡的燈光朦朧著玲瓏玉體。男人笑出聲來：“姑娘哪里的話，這是瑕不掩瑜。”他將她攔腰抱起，“想不到你對那姓張的小子真有情意。”

景愿猛地顫抖，繼而埋下了頭。

林楚平出獄的那天晴空萬里，外面迎接他的是若干名面色嚴(yán)肅的男人。林母站在眾人前方，臉上清淚兩行，邁出步去挽住林楚平的胳膊。林楚平一抖，側(cè)過臉：“媽，景愿呢？”

林母忍住眼淚：“張局長幫了大忙，說你只是因患有腦疾才失手殺人。只是委屈了我兒，還要在靜安亭待上一陣子。”

靜安亭，是漢興唯一的一家精神病院。張局長保下林楚平一條人命，然而為了平民憤、民議，元兇林楚平必須入院管制。這個時限，是三年。

林楚平被走上來的青壯男子壓住，他回頭拼命掙扎著，聲嘶力竭，仿佛被獵人堵在末路的幼獸：“媽！媽！讓他們放開我！媽！我要去找景愿！媽，我求你！”

靜安亭的夜晚，凄厲而恐怖。濃濃的夜色中，時不時有病人凄厲的吼叫，以及時斷時續(xù)的低聲夢囈。林楚平被黑色的皮帶綁在病床上，鎮(zhèn)靜劑壓抑了他所有的憤怒和反抗。他望著窗外明亮到要淌出淚水的月亮，輕輕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他仿佛看見景愿坐在自己的床邊，面龐純潔無瑕，一如初見。

她的眸光如水溫柔，仿佛讓他有勇氣說出一切。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報紙不是我寫的。”

“我知道。”

“我是真的想要娶你。”

“我知道。”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聲音壓得極低：“景愿，我愛你。”

她的睫毛微微翕動，隨后俯下身子，觸上林楚平的唇，微微囁嚅：“我知道。”她的睫毛輕輕一眨，眼淚淌進(jìn)林楚平的嘴角，清涼且苦咸。

聲音飄渺，仿佛她真的原諒了他，鎮(zhèn)定劑發(fā)揮了作用，讓他帶著夢沉沉睡去。

可空蕩蕩的床邊哪里有景愿的身影。

十

林母去煙花街謝過景愿，亦想說服她去靜安亭探望一次林楚平。兒子在監(jiān)獄里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和折辱，她希望景愿能說服他忍耐一時，只要活著，什么都好。

但景愿的丫頭卻一反上次的客氣有禮，臉上猶如覆了一層冰霜。林母只能賠著笑臉：“姑娘，你家小姐不在嗎？”

“她死了。”丫頭的眼圈微紅，“老太太好大的本事，毀了我們姑娘的容，還要把她逼到絕路。”

林母一愣：“怎么會？”

“怎么不會？！”丫頭拼命將林母往外推去，“她哪里還活得下去，她一生心高氣傲，冰清玉潔，卻被林楚平辜負(fù)，被煙花街賣了初夜，被你毀容，還被那姓張的犢子凌辱。”丫頭的眼淚如串子一樣落下，“可憐她吞鴆酒自殺之前，還唱著洋文歌。她惦記著林楚平當(dāng)初說的要娶她！要娶她！”

她雖然豁出自己的身體救了他，卻終究對自己的愛情、自己的命運(yùn)絕望了。

林母如同遭遇晴天霹靂，轉(zhuǎn)身往靜安亭跑去。

森冷的病房，一推開卻是空空蕩蕩的，只能看到病床上今日的《漢興晚報》上大大的標(biāo)題，“花國總統(tǒng)愿姑娘自殺，傾城絕色香消玉殞”。依舊是香艷的筆觸，將林楚平和景愿的故事玩弄在筆頭，仿佛親眼所見。這一次的署名倒終于署上了耀武揚(yáng)威的陳三兒之名。

林母哆嗦著扔下報紙：“我兒子呢？我兒子呢？！”

旁邊的小護(hù)士嚇得顫抖：“老太太，不怪我。我想著病人之前是《漢興晚報》的記者，買份報紙給他看，興許有助于病情恢復(fù)。”

她推開小護(hù)士，這才看見病房外被人抬進(jìn)來一個人，正是林楚平。

他身上的囚服換成了藍(lán)白相間的病號服，看上去并沒有什么不同。他的眼睛圓睜著，瞳孔放得極大，嘴角卻勾出一個詭異的弧度，像在輕喃著什么。

旁邊的大夫神色冷靜：“老太太，請節(jié)哀。病人剛才發(fā)病，突然沖出病房，要爬鐵絲圍墻，打傷了我們好幾個大夫、護(hù)士。因?yàn)椴∪酥坝斜┝A向，我們不得已給他注射了大量鎮(zhèn)靜劑……”

因?yàn)檫^量的鎮(zhèn)靜劑，林楚平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可能醒來了。

林母緩緩走過去，在林楚平面前跪下，雙手顫抖著拂過兒子的臉：“他最后說了什么？”

大夫猶豫著，還是開了口：“他說 ‘景愿，你終于還是來了。”

他永遠(yuǎn)不可能知道，他產(chǎn)生幻覺的同時，景愿喝下了那杯鴆酒。這樣也好，起碼，在最后一刻，他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