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托孤情事：歲月悲欣喲看淡了情敵奪子

大海

“你來干什么？這里不歡迎你！”2014年12月26日上午，吉林油田職工總醫院住院處，病人鄒元林正兇狠地往外趕一個中年探望者。

“我來看看你，看看兒子……”中年男子的一句話，令鄒元林的回憶瞬間被拉回……

鄒元林是松原市寧江區人。1987年，19歲的他高中畢業后，去延吉當了邊防兵。小他一歲的高中同學、女友詹薇則考上了松原一所學院幼教班。部隊紀律嚴明，他一年也只能探家一次，偶爾詹薇去看望一下男友，兩人大多時間都是書信來往。詹薇身體孱弱，鄒元林不放心，就委托同學莫文君照顧詹薇。

莫文君與鄒元林同歲，和詹薇都是高中同學。念高中時，兩個人住上下鋪，是最好的哥們。高考落榜后，莫文君的父母調到了松原市，他在離家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家文印店，與詹薇就讀的學院僅相隔幾條街。詹薇家在農村，周末不回家時，她就去找莫文君。起初，她和鄒元林經常用莫文君店里的電話傾訴衷腸。

然而，漸漸的，這份感情開始發生了變化。一有時間，莫文君就騎摩托車帶詹薇去松花江邊玩，江邊留下了兩個人無盡的歡樂。莫文君做得一手好菜，詹薇吃食堂吃膩了，他索性讓她天天到店里吃。

正是花樣年華，對愛情的詮釋不過是朝朝暮暮。遠在外地的愛情抵不過眼前的溫情，兩人相戀了。

遠在延吉的鄒元林，雖不知道松原發生了什么，但女友的漸漸冷淡，他早就感覺到了，就給莫文君打電話詢問是怎么回事。對3個人的關系，莫文君也頗為尷尬，但他不想再隱瞞，硬著頭皮說出了實情。鄒元林的肺都要氣炸了，他將莫文君臭罵了個夠，又請假回來找到詹薇，確認她已移情別戀，鄒元林將莫文君狠狠揍了一頓。從此，他與兩人決絕。

1990年，詹薇師范畢業，應聘到寧江區文萃幼兒園做教師，莫文君拿出幾年來經營文印店的收入在繁榮街紅日住宅小區買了房子，兩人第二年就結婚了。1992年，他們的兒子莫海峰出生，一家人和諧幸福。

這時，鄒元林退伍，回到松原。他本來可以留在松原市找份工作，但因為愛情，他連這個痛失戀人的城市也不想呆了。加上當時農村發展勢頭很好，于是他回到鄉下。看準花生受外地客商歡迎，他貸款成立了一家花生代購公司，當年就賺了一大筆錢。

1994年初，經人介紹，鄒元林與鄰鎮姑娘高潔結婚。高潔高中文化，個性內向，父母也是農民。婚后，雙方老人都盼著抱孫子，可高潔遲遲沒有懷孕。鄒元林領著她去長春醫大一院檢查，結果，高潔竟然子宮先天畸形，就算做手術，受孕率也很低。高潔太渴望有個孩子了，抱著一線希望，堅決做了手術。之后她仍然遲遲懷不上，不斷吃藥調養，卻始終未能如愿。

1996年7月，鄒元林正在跟客戶談收購合同，手機響了。接通電話，對方竟然是前女友詹薇。

原來，詹薇生下兒子不久，莫文君就因受不良朋友的影響染上了吸毒，不到一年，就把家里的積蓄都吸光，把文印店也抵押了出去。詹薇忍無可忍，在1994年6月毅然離了婚，得到了僅存的一套50平米的小房子。離婚后，她把兒子的名字改成了詹海峰。又找了一家幼兒園，把兒子放在托管班里，自己也在該幼兒園做起了老師。莫文君不知去向了。

1995年10月，詹薇小腹經常疼痛，渾身無力，嘔吐，她到醫院一檢查，竟然是子宮癌晚期。病情一天天加重，詹海峰成了詹薇的心病。原來，她父母早逝，沒有任何直系親人，一旦離開人世，兒子交給何人？這比疾病更棘手的生命難題，令她徹底絕望。1996年初，一個來探視她的高中同學，無意間透露出鄒元林婚后一直不育時，她猶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要來鄒元林的聯系方式，鼓足勇氣撥打了電話……

鄒元林十分震驚。他原本恨透了詹薇，可那畢竟是他深愛過的女孩，面對人生的無常，他再也不忍說出絕情的話。他憋了半天，才擠出了幾句：“你什么都不要想，先好好養病，我抽空去看你……”

回到家里，鄒元林把自己和詹薇的過去，以及詹薇的現狀，一一說給了妻子。他和妻子商量，抽個時間兩人一起看望一下詹薇，他想收養詹海峰。

鄒元林和高潔是媒妁之言成婚，婚前感情基礎一般。雖然高潔善良本分，但性格內向，有點小心眼。所以，關于他和詹薇的過去，鄒元林從來沒和她提及。這次，之所以開誠布公，是因為高潔此前一直想收養一個孩子，他以為這個建議，妻子一定雙手贊成。然而，高潔得知對方是鄒元林的前女友，反應非常激烈，還懷疑詹薇的孩子是鄒元林的，堅決不肯同意。

這樣的局面，鄒元林根本沒料到，他陷入了兩難。詹薇遇到的坎，是難以逾越的生命鴻溝，他不能袖手旁觀，否則，他一輩子不安。他一再向妻子解釋，自己和詹薇之間清清白白，他不懼怕任何流言。但高潔態度強硬：“即便那樣，我也不同意。”

不得已，鄒元林搬出了自己的父母。來自公婆的壓力，讓高潔終于答應了，但同時卻提出，孩子只是他們養著，不辦理正式收養手續，也不跟鄒家姓。鄒元林不敢再進一步要求妻子，怕激怒她，事情更沒有迂回的余地。夫妻倆談妥后，一起先后幾次去醫院看望病重的詹薇。每次，高潔對詹薇態度都不冷不熱。在第二次去時，兩人見到了小海峰。小海峰當時已4歲，懂事，乖巧，一見到高潔，就連喊了幾聲阿姨，還拖過凳子讓她坐。高潔的態度明顯緩和了下來，再去時，就提前給孩子買上一堆吃的。

從醫院回到家，高潔開始念叨孩子，總是感嘆他可憐。對于妻子的態度，鄒元林曾對詹薇說過，并真誠地勸她說：“如果你覺得這樣對海峰不好，我幫你找更好的人家……”詹薇搖頭說：“我只相信你。孩子在市區有戶口，收養不收養無所謂。你妻子是個好人，她也會對海峰好的。”一次，趁鄒元林和高潔在，詹薇將小海峰叫到跟前，告訴他：“鄒叔叔和高阿姨都是好人，以后，你就管他們叫爸爸媽媽好不好？”

詹海峰不懂媽媽的意思，他疑惑地搖著頭，掙脫著跑開了。3個月后，詹薇去世，鄒元林夫婦幫忙處理了詹薇的后事，把詹海峰抱回了家。

媽媽在世時，詹海峰已經熟悉了鄒元林夫婦，到鄒家后，他也沒鬧，只是蔫蔫的，話語特別少。

對這個可憐的孩子，鄒元林特別呵護，高潔也慢慢對孩子開始貼心，吃的，玩的，穿的，樣樣都是同齡孩子中最好的。對于詹海峰的到來，比鄒元林和高潔更高興的，是鄒元林的父母。他們把海峰當成了親孫子，愛他寵他。在這溫暖的包圍中，詹海峰徹底接受了鄒元林夫婦。然而，詹海峰到來后，高潔并沒有停止孕育的努力。但不管她怎么努力，就是懷不上。不能生育的煩躁，使得她開始把火發在丈夫身上，經常抱怨丈夫不關心她，有時難免找小海峰的茬。

2000年7月，詹海峰上了小學，已完全融入了這個家。不久后的一天，詹海峰和一個男同學吵架，對方大聲跟同學嚷起來：“野孩子，沒爹沒媽的野孩子！”詹海峰上前就給男孩一拳，大吼道：“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爸爸媽媽！”男孩不屑地說：“那你為什么不和你爸一個姓呀？”詹海峰回答不上來，兩人打成一團。

第二天，詹海峰說什么也不去上學了。無論高潔怎么追問，他就是不說原因。鄒元林直接去學校找老師問，才了解到了事情的經過。鄒元林沒有生氣，而是懇求老師跟班里的孩子講清楚：“詹海峰的爸媽都去世了，他不但不是野孩子，而且他有兩對爸媽。”吵架男孩的家長得知后，也領著兒子來到鄒家，讓兒子給詹海峰道了歉，他這才同意上學。

此事處理圓滿，并沒有在詹海峰心里留下陰影。然而，不是鄒元林夫婦親生的這個遺憾，卻一直在他的心里。2006年，詹海峰念初中了。這年暑假，夫婦倆領著詹海峰去查干湖玩。一家三口租了一只小船在湖上玩。鄒元林和高潔劃槳，詹海峰拿著相機站在船邊給鷗鳥拍照。由于過于專注，他不小心一腳踏空掉到了水中。“兒子不會游泳！”鄒元林急了，也不會游泳的他毫不猶豫跳入水中，憑本能把兒子頂上小船，自己卻溺水了。幸虧旁邊的游船很多，兩位游客跳入水中，將他撈了上來。當時，由于嗆水太多，鄒元林被人急救了好大一會，才醒了過來。睜開眼，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海峰呢？”

詹海峰嚇得泣不成聲，沖過去緊緊抱住鄒元林：“爸，我在這里。”詹海峰懂得了爸媽對自己的深愛，心底的遺憾也徹底消弭，個性越來越開朗，學習成績也節節攀升。2012年，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東北電力大學（位于吉林省吉林市），夫婦倆無比驕傲。

天有不測風云。2013年9月，鄒元林經常尿血，到長春208醫院做檢查，結果竟然是腎癌。

鄒元林是全家的頂梁柱，這個消息令一家人慌了神。反倒是鄒元林自己，顯得非常豁達，身為病人，他還一再安慰父母和妻子：“得了病就治，治得好是運氣，治不好是命。再說，咱們兒子長大了，我就更不會怕了。”隨后，鄒元林開始了系統化療，其間，怕打擾兒子學習，堅持不讓妻子告訴兒子。

鄒元林在吉林油田醫院進行治療期間，詹海峰曾回家呆了兩天，媽媽騙他說爸爸出門幫人辦事去了，詹海峰并沒有在意。2014年初，鄒元林忽然病情加重，再次入院，高潔不敢再隱瞞，這才告訴了詹海峰。詹海峰難以置信，非要留在醫院里照顧爸爸，在媽媽和爺爺奶奶的勸說下，他才返回了學校。每到周五，他就要趕長途汽車，顛簸4個小時返回松原陪伴爸爸，周日再回校。

2014年12月23日，鄒元林再次到吉林油田醫院住院。26日上午，一個男人突然闖進病房，這才出現了文章開頭的一幕。

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正是詹海峰的生父莫文君。見到他的瞬間，鄒元林怒不可遏，把莫文君趕出了房間。隨后對妻子和父母說出了實情。原來，當年莫文君與詹薇離婚后，就投奔了在哈爾濱的舅舅。起初，他依舊惡習難改，后來舅舅強行將其送去戒毒，并嚴加管教，他才改邪歸正。因沒臉見前妻和兒子，他在哈爾濱一家公司拼命努力，想干出人樣再見兒子，并一直未娶。2009年，他終于混到了單位的中層，才開始尋找妻兒下落。直到2014年10月，他才打聽到了詹海峰的下落，找了過來。高潔和鄒元林的父母一聽，就急了。這么多年，他們因為照顧高潔的情緒，一直沒有給詹海峰辦收養手續。如今生父找來，他們很可能被迫交出孩子，孩子也就白養了。于是，一家人決定當務之急，是必須做通詹海峰的工作。詹海峰驚呆了，從小他就知道自己不是鄒元林和高潔親生的，但關于生父，每個人都告訴他已經死了。怎么，現在突然冒出來一個親爹來？

盡管一時間難以接受，也難以理清自己的情緒，但作為一個懂事的孩子，詹海峰唯恐自己傷害了養父母，于是，他連連向媽媽保證說：“你們放心吧，我的爸媽就是你們。別人，我誰也不認。”詹海峰的態度，讓高潔放心了。

安撫好了孩子，鄒元林又和妻子一起趕到莫文君住的父母家，開誠布公地對他說：“文君，你想見孩子，可以，但請你不要有別的想法。這二十幾年，我們和孩子才是一家人。”誰知，莫文君卻撲通給鄒元林跪下了，他從衣兜里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張銀行卡：“這20萬元，是我的全部積蓄，我都給你們，作為這些年你們撫養詹海峰的撫養費。如果不夠，你們再說個數。我沒別的親人了，只有這個孩子。”高潔急得大罵：“我們好心好意跟你談，你還得寸進尺了？我們不缺你這倆破錢兒！”說著，她拉起丈夫憤而離開了。夫婦倆回到病房，詹海峰并沒有詢問見面的情形。兒子的這份敏感和細心，無疑是在照顧自己的情緒。而越是這樣，鄒元林越不是滋味。

就在鄒元林糾結不已時，3天后的一個早晨，一個高中同學告訴他，莫文君從父母家的6樓跳下，幸虧被三樓一家的防雨棚擋一下，人沒有摔死，但卻造成雙腿粉碎性骨折，正在江南雷氏接骨專科醫院治療。當時，詹海峰已回到了學校，鄒元林夫婦一下被這個消息震驚了。冷靜過后，正在發燒的他顧不上不舒服，坐上輪椅，讓高潔帶著自己趕到了雷氏醫院。

原來，莫文君戒毒后，自覺對不住死去的前妻，也對不住當年如親兄弟般的好友，更對不住兒子詹海峰。因此，他拼命改造自己。然而，當他學好了，終于找到了久別的兒子，卻……他萬念俱灰，所以才決定結束生命，就此了斷。

聽到莫文君的敘述，發自肺腑的懺悔，鄒元林嘴上大罵他：“孬種！你從頭到尾都是個孬種！你這輩子就沒干過一件讓人瞧得起的事。”這是一對老友反目以來，鄒元林第一次痛罵他，而從好友的罵聲里，莫文君又分明聽出了幾絲暖意。他顫抖著向鄒元林伸出了手：“兄弟，你罵得對。”鄒元林想甩開他，反被緊緊握住……

當晚，鄒元林幾乎沒睡。無數次反思后，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狹隘和自私：這么多年，自己付出很多，也收獲了濃濃的父子情，莫文君一個人形只影單，何嘗有一天是真正快樂的？他也許將不久于人世，何不將這份父子情還回去，給兒子的未來一個關于父愛的延續？兒子善良，他們的親情早已超越了血緣，讓他和生父相認，他也一樣會孝順自己和高潔。

鄒元林與妻子統一了意見后，又一個周末，等兒子回來，他們懇切地跟他交了心。鄒元林告訴兒子：自己和莫文君，早已因為兒子，難以分不清哪是恩，哪是怨了。沒有誰一輩子不做錯事，莫文君也一樣。所以，他希望詹海峰原諒并認下生父。詹海峰熱淚盈眶，這段時間，他也在糾結，而爸爸的這番話，無疑打開了所有的結。當天，在鄒元林夫婦的注視下，莫文君父子相認了。當詹海峰喊出一聲“爸”時，所有人都百感交集，熱淚奔涌。

2015年3月，莫文君痊愈出院，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鄒元林的病房，守候著，照顧著他。這對二十多年的老友，終于握手言和。

編輯/陳寶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