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論文一條命：為一個寒門學子的“風骨”致哀

朱飛

2015年5月18日下午5時，28歲的中南大學機電工程學院研三學生姜東身，沒有任何征兆地從學校圖書館六樓飛身躍下，當場身亡。

與此同時，網上和朋友圈里瘋傳著一封他跳樓前留在學校機電QQ群里的“遺書”，后經學校認定，這的確是姜東身絕筆。兩個小時的時間，同學和老師想盡辦法，都沒能再找到他。正如他哥哥姜東中說的那樣：“如果人生像拍戲一樣，拍壞的部分可以NG（重來）許多次該多好，我相信我弟弟這一次肯定不會做這么傻的選擇?！?/p>

本刊記者采訪了多位相關人士，對這起自殺案背后折射的問題進行了深度追蹤。

一篇論文一條命，那沒有意義的縱身一躍

5月18日，周一，這一天是博物館日。而這一天的長沙，和以往也沒什么不同。暴熱造成紫外線升高，唯一和這天氣相反的是，這一天股市在沖過前高后，收盤下跌25個點……

此時，正在中南大學機電QQ群里“潛伏”的研三學生馬鳴（化名），發現群里出現一個群發郵件，他好奇地點開一看，一行字先映入眼簾：“無數不眠夜，一跳輕松解決。你要我陪著你，那就永遠陪著你吧。你要留我，我就長留，我會經常去機電院和圖書館逛逛的。”馬鳴頓時冷汗直冒，這分明就是一封遺書啊。洋洋灑灑5000多字，滿是絕望和憤怒。

因群里要求實名制，馬鳴注意到發信的同學名叫姜東身，是機電專業研三的學生。此時，也有一些同學注意到這封信，有認識姜東身的同學馬上給他打電話，發現無人接聽。為了安全起見，該同學報告給了學院的輔導員。

與此同時，遠在上海一家公司做保安的姜東中，接到一個自稱是弟弟姜東身學校老師的電話：“你弟弟在網上留下一封遺書后失蹤了。你馬上來學校一趟。”掛斷電話后，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放心。于是跑進保衛室，打開電腦上網查了一下，發現剛才的電話竟真的是長沙中南大學打來的。姜東中拼命撥打弟弟的手機，也是無人接聽。他用微信呼叫弟弟：“強生（姜東身小名）你在干什么？快回話?！?/p>

死一般的沉寂持續了半個小時后，姜東身終于發來一個短信，開頭是他的電腦、銀行卡密碼，以及自己手里的一萬元股票交易密碼。后面附著一句話：“人已死，勿聯系。哥哥你把所有股票兩個月以后賣掉，以后不要炒股了，風險太大。”一小時后，他從中南大學圖書館頂樓一躍而下，當場身亡。

下午5點，姜東中再次接到中南大學機電學院辦公室的電話，告訴他姜東身跳樓了。姜東中感覺都快站不住了，同事幫他訂了一張上海到長沙的動車票。一路上，他反復看著弟弟發給自己的最后一條短信，分析他可能是炒股虧了“大錢”，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還有什么能讓弟弟走上絕路的事情。

5月19日凌晨，姜東中終于來到了中南大學新校區升華公寓2棟1樓樓下，這里是姜東身最后居住的地方。學院黨委副書記馬俊一直等候在那里，他告訴姜東中：“姜東身跳樓是由于論文沒過關?，F在人已經拉到了殯儀館?！?/p>

那一夜，姜東中一直在打哆嗦，直到第二天上午，他在長沙殯儀館看到姜東身的遺容，這個30歲的漢子才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一切幻想，都破滅了。5月20日清晨，姜東身的母親付建琴和表哥楊光亞也從河南趕到了長沙，在姜東身跳樓前的半個小時，他曾經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可是付建琴并沒有接到。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村婦女聽說兒子留下了遺書，便要求看看。學校將姜東身發在群里的遺書打印出來，交給了姜母。姜東中念得結結巴巴、斷斷續續、嗚嗚咽咽：你說沒有同學的幫助，我連小論文都發不了。這就是我發的小論文，3月10號投，3月27號錄，18天錄用，改都不用蓋（改）。95%自己寫，同學幫看看格式而已。他媽的改了六七遍，改到想死，發篇cscd（中國科學引文數據庫）你媽要改這么多遍，遍遍玩出新花樣！你就是個虐待狂！

你說我的大論文都是抄的，沒有自己的東西，我也希望你睜大狗眼，給我翔實的指出來，關鍵部分哪兒抄了？這還有我的論文每個版種，還有你的批改意見，合適改的改了，不適合改的也改了，我忙幾個月，不敵老板一個意見！也不敵老板的勢利眼，畢竟兩個同門中南本校的，不時去給你修電腦，也不及同門的家底殷實！

付建琴問大兒子這個“你”是誰，姜東中說是弟弟的導師，叫楊忠炯。之后，他把些地方用紅筆圈了起來。姜東中文化不高，但能看得懂這些地方就是讓弟弟直接跳樓的原因。

一個貧困生的成才之殤，寒門不再出貴子

2015年5月21日下午2時，當記者來到中南大學圖書館樓下時，已經看不到任何痕跡。記者輾轉找到姜東身生前的同學王芳（化名），她向記者證實，在姜東身跳樓當天的上午，他還專門去找過導師楊忠炯，希望能夠論文通過，但卻未能如愿。王芳親眼看到姜東身氣哼哼地從楊忠炯的辦公室跑出來，幾個小時后，這份“5000字遺書”在網絡傳播，迅速引起軒然大波，而遺書的主人，也隨即消失。

一個參與了當時尋找姜東身的同學吳恒（化名）告訴記者，當時他和十幾個同學，還有五個老師兵分幾路，快把學校翻過來了。起初姜東身的電話還能接通，在電話中他說馬上就回宿舍?？墒且粋€小時后，姜東身從學校圖書館6樓一躍而下。本刊記者隨后找到中南大學當時在場的輔導員和老師，但他們都無一例外拒絕了采訪要求，記者隨后又通過幾個同學，找到了尚在長沙的姜東中和他的母親、表哥、同學，基本還原了姜東身的人生軌跡：

姜東身1987年3月出生在河南省信陽市潢川縣定城區方店村，父親嗜賭成性，對兄弟倆的生活基本不聞不問。每到開學，付建琴都要挨家挨戶的幫兄弟倆借學費。姜東中初三那年，父親因肝癌去世，姜家已一貧如洗，為了讓成績更好的弟弟繼續求學，姜東中不得不輟學打工，也因此永遠地失去了讀書改變命運的機會。

家里債臺高筑，付建琴一人實在無力支撐，在丈夫去世兩年后，她選擇了再嫁，對方是鄰村的一個農民。據當地的村民說，繼父對他們兄弟不錯，可是姜東身兄弟對此事很介意。在信陽農村，母親再嫁是一件很丟臉的事。

2006年，姜東身以603分的成績，考入武漢科技大學，進入機械自動化學院學習機械工程及自動化專業。據他的大學班長張文波回憶：姜東身憑借高考成績得了當年為數不多的新生獎學金，并第一批通過四六級考試，而且入了黨，連續三年獲得校長獎學金。由于家庭貧困，每年他都能拿到學院給他的補助。那時他們班級只有3個女生，姜東身性格內向，穿著很普通，因此并不是很討女生喜歡，更沒談過戀愛。

大一的時候，姜東身并沒有給同學留下太多的印象。給學校的宿舍送水，每桶一塊錢。為了節約伙食費，他還曾到食堂打工。姜東身很晚才有手機。宿舍四個人里，只有他一直都沒有電腦。他們機械專業CAD畫圖需要電腦，姜東身只能每天泡在學校的公共機房里。張文波回憶：兩人最近的一次交流是在2014年底。當時姜東身說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見了一面，女孩就托朋友說不合適，沒了下文。

而對于姜東身在大學里的事情，哥哥姜東中知之甚少。在哥哥的眼里，弟弟是一個很誠實，不愛折騰的人。但姜東身對自己第一份工作顯然并不滿意。多次對哥哥表示：“本科生現在太多了，要找到好工作，起碼是個碩士?！?/p>

但2009年6月，臨近畢業。姜東身在報名參加研究生考試后，最終還是放棄了入學考試。因為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他身上背著三萬多元的助學貸款，而這筆錢，對月工資只有兩千多塊錢的姜東中來說，無疑是筆巨款。

2009年8月，姜東身來到武鋼礦業公司靈鄉鐵礦工作，主要負責礦內小型項目結算管理，一個月三四千塊錢的工資。那段時間，他節衣縮食，日子過得很苦，據他的同事劉超能回憶，姜東身連普通的同事聚餐都能躲就躲，因為他怕回請。每天一下班，就回到出租屋里自己做飯吃。但他卻用兩年時間，還清了助學貸款。

貸款還清后，姜東身心中的考研夢又再度燃起，他認為，這是改變他命運的唯一出路。2012年3月，他考入中南大學機電工程學院讀研。學費是自己攢的。2013年，他參與了學校兩項科研專利的申請，還參與了國家重點基礎研究發展計劃資助項目，研究強振動條件下的液壓元件動態特性，并且在CSCD上發表了一篇重量級論文。

致不再平靜的校園，誰為你夭折的青春買單

2014年的十一，姜東身很奢侈地買車票回家過了個節。這是姜東中最后一次在老家見到弟弟。他清晰地記得，那次弟弟的精神已經明顯萎靡不振。姜家的老屋背靠著一個池塘，秋天落葉滿地，姜東身每天坐在池塘邊燒樹葉子，一言不發。他以前并不抽煙，可是那次回家，他煙不離手。哥哥看他情緒不對，想問個究竟，得到的答復是：你真嫌人。姜東身就這樣把自己的內心完全封閉起來了。

他的表哥楊光亞在縣城的公司從事銷售工作，已經娶妻生子，有車有房。他用“老實、敏感”兩個詞來形容自己的表弟。他記得有一年春節，請表弟去唱歌、喝酒。他用新買的轎車去接他，但姜東身卻沒有坐。在楊光亞眼里，表弟是個為人很節約，甚至有點吝嗇的人。過年老表們湊在一起斗地主，大家說斗五元的，可是姜東身說只斗一塊的，不然就不玩了。

2014年11月12日，姜東身終于簽約中國兵器集團下屬的武漢濱湖集團。而他目前最迫切的事情，就是趕緊完成論文答辯，拿到碩士文憑。據姜東身的一位姓夏的同學回憶，那段時間，姜東身的寢室每天燈都會亮到后半夜。

5月15日下午2點，中南大學機電樓C203教室，姜東身和其他三位同學一起進行了畢業答辯。他的導師楊忠炯作為答辯委員會成員，參與了答辯的全部過程。在此期間，他給出了延期答辯的意見。對此姜東身非常煩躁。因為延遲答辯就意味著在工作單位轉正也可能會推遲，他就會比同期進單位的員工少拿許多錢。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按照國家教育部有關規定，畢業生的導師在學生答辯期間必須回避；因此，楊忠炯出現在答辯現場是明顯違規的。當記者提出想采訪楊忠炯本人時，當天的答辯委員會主席張懷亮表示：“學校正在調查此事，目前還不方便接受采訪?！?/p>

5月18日上午10點，姜東身再次找到楊忠炯，溝通畢業論文之事，沒談攏。在離開楊辦公室后，姜東身給楊忠炯發出最后一條短信：“不讓過，我就去死?！闭l都沒有想到，這條短信，竟是真的。但姜東中卻知道，弟弟走得并不平靜。在他遺留的手機上，姜東中發現弟弟在下午3點的時候還賣出了一百股中國銀行股票。但可能是后悔了，他隨后又買了回來。

姜東身最終用跳樓這種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留給家人的，是無盡的悲痛。姜東中在弟弟的微博上留了這樣一句話：“我不知天堂里是否有郵箱，我想寄一張媽媽現在的照片給你，一夜之間，媽媽本來花白的頭發，現在全白了。你懲罰的不是別人，而是媽媽，是我，是你最親最愛的人！若有來生，和我一樣，不要讀那么多書了吧，咱們兄弟倆種幾畝紅薯，也許能快樂過一生呢?！?/p>

5月23日中午12點，姜東中給記者打來電話，說學校已經安排他們家人與楊忠炯見面。兩個小時后，記者再次接到姜東中的電話，他告訴記者，楊忠炯說的總結起來有兩個問題：1、他自己是按規章制度來辦事，沒有刻意為難姜東身的論文答辯；2、對網傳遺書提到的其他問題，“上級部門已經在調查”，他不便說。姜東中提到一個細節，雙方見面時，那些老師讓楊忠炯與家屬們握握手，但楊擺擺手拒絕了。

河北石家莊世紀方舟律師事務所律師李耀輝是姜家聘請的律師。本刊記者隨后與他取得了聯系。他告訴記者：姜家與學校的最終協議是不予賠償，只能提供一定的補助。由于姜東身跳樓自殺的直接原因是論文答辯沒有通過，因此，學校論文答辯的程序違規問題與姜東身的跳樓自殺是否具有直接的因果關系現在還不能確定。

5月23日，中南大學官網發表聲明稱，學校已啟動調查程序，正積極配合有關部門依法進行深入調查。對此，校方給家屬的答復是：因沒有任何依據證明姜東身的死與學校有直接關系，所以只能提供一定的人道主義補償，不可能進行賠償。

2015年6月3日，姜東身在湖南長沙火化的當天，18萬補償金一次性打到付建琴的賬戶上。由于沒有婚娶亦無子嗣，姜東身沒有入祖墳的資格，他的骨灰只能被家人孤單地撒在滾滾湘江里……

[后記] 在姜東身剛剛制作好的研究生就業的個人履歷中，他這樣寫道：本人具有良好的學習動手能力，做事積極主動，認真負責，能夠承受一定的工作壓力；有較好的團隊合作精神以及溝通交流能力。但就是這樣一個認為自己能承受一定壓力的男孩，卻因導師讓其論文延遲答辯而跳樓自殺。記者在看完這長達5000多字的遺書后，感覺一直纏繞著姜東身的一個心結是：他偏執地認為導師在針對自己、為難自己，讓“不如”自己的同學輕松過關！而上過大學的人都知道，任何一所大學，每年都有延期畢業的學生。不可能只有他一個人的論文是真的，別人都是假的，論文通不過有很多種原因，而他選擇的解決方法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方向。這個誤區，最終也將他帶上了一條不歸路。姜東身作為特別貧困家庭出身的學生，身上承載了個人、家庭，甚至家族的有形或無形的重壓，可以說，他的人生是坎坷的，苦難的，但他沒能將這苦難變成財富，反而被它擊倒，潰敗。如何應對坎坷和苦難，永遠是年輕人必須面對的課題。學校和社會，也應當積極面對這個群體的問題，主動引導和疏通，避免悲劇的再次發生。

編輯/朱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