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
納什為社會科學創造了全新的研究方法——博弈論。對納什的最好紀念,是理解納什均衡,學會運用博弈論分析社會問題。
社會是由人組成的,社會因人而存在,為人而存在。作為理性的個體,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在追求自己 的幸福。這是天性使然,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改變。但社會的 進步只能來自人們之間的相互合作,只有合作,才能帶來共贏,才能給每個人帶來幸福。這就是我們應有的集體理性。但是,基于個體理性的決策常常與集體理性相沖突,導致所謂“囚徒困境”的出現,不利于所有人的幸福。
除了個體利益之外,妨礙人與人合作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的知識有限。即使到今天,盡管人類有關自然規律的知識已大大增加,真正做到了“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但我們有關人類自身的知識仍然不足以讓我們明白什么是追求幸福的最佳途徑。讓普通人接受自然科學的知識相對容易,但接受社會科學的知識很難。我們短視、傲慢、狹隘、自以為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經常不明白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
正是由于我們的無知,才導致了人類社會的許多沖突。許多看似利益的沖突,實際上是理念的沖突。事實上,大部分損人利己的無恥行為本質上也是無知的結果。損人者自以為在最大化自己的幸福,但結果常常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既損人又害己。有些人心地善良,一心為他人謀幸福,但由于無知,也給人類帶來不小的災難。計劃經濟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幸運的是,作為地球上唯一理性的動物,人類不僅具有 天然的創造力,也具有“吃一塹長一智”的本領。在漫長的歷史中,人類發明了各種各樣的技術、制度、文化,克服了囚徒困境的障礙,不斷走向合作,由此才有了人類的進步。諸如言語、文字、產權、貨幣、價格、公司、利潤、法律、社會規范、價值觀念、道德標準,甚至鐘表、計算機、網絡等發明,都是人類走出囚徒困境、實現合作的重要手段。
當然,每一次合作帶來的進步,都伴隨新的囚徒困境的出現。比如互聯網為人類提供了更大范圍合作的空間,但互聯網也為坑蒙拐騙行為提供了新的機會。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一部不斷創造囚徒困境、又不斷走出囚徒困境的歷史。
人類的合作與進步離不開一些偉大的思想家的貢獻。兩千年前的軸心時代,出現了諸如孔子、釋迦牟尼、亞里士 多德、耶穌等這樣一批偉大的思想家。他們以變“天下無道”為“天下有道”為己任,奠定了人類文明的基石。他們的思 想減少了人類的無知,成為后世思想的核心和支柱,至今仍 然在影響著我們的行為方式和生活方式。
經濟學自亞當·斯密發表《國富論》算起,只有238年的歷史。但經濟學對人類合作精神和道德水準提升的貢獻是巨大的。亞當·斯密在理性人假設的基礎上證明市場是人與人合作最有效的手段。今天我們看到,真正遵循亞當·斯密的理念、實行市場經濟的國家,人們的合作精神和道德水準比非市場經濟國家高得多。
自20世紀中期以來,整個社會科學領域最杰出的成就也許就是博弈論的發展。博弈論真正關注的是如何促進人類的合作。囚徒困境模型為我們提供了如何克服囚徒困境的思路。只有理解了人們為什么不合作,我們才能找到促進合作的有效途徑。
經濟學與社會學、心理學、倫理學等學科最大的不同是它的理性人假設。博弈論繼承了這一假設。這一假設經 常受到批評,甚至一些其他領域的學者和社會活動家把生 活中出現的損人利己行為和道德墮落現象歸罪于經濟學家 的理性人假設,好像是經濟學家唆使人變壞了。這是一個極 大的誤解。無論是歷史事實還是邏輯分析都證明,“利他主 義”的假設更容易使人在行為上變壞,而不是相反。
專制制度在中國盛行兩千多年,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假定皇帝是“圣人”,治理國家的官員是“賢臣”。如果 我們早就假定皇帝是“理性人”,是“自私的”,中國也許早 就實行民主和法治了。全世界最早實行民主制度的國家,正是那些最早不把國王當“圣人”、假定官員一有機會就會謀私利的國家。
當然,理性人假設不是沒有缺陷,現實中的人確實不像 經濟學家假設的那么理性。但只有在理性人假設的基礎上我們才能理解制度和文化對人類走出囚徒困境是多么重要。促進社會合作和推動人類進步不能寄希望于否定人是理性的,只能通過改進制度使合作變成理性人的最好選擇。
(作者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