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外部環境,還是業主的素質,都決定了業委會在中國的發展需要諸多突破24年前的那個午后,陳之平不曾想到,一場商住電費價格的收繳,讓他這個物業管理處主任,無意間促成了中國第一個業主自治委員會的成立。
24年前,在深圳萬科天景花園里有一棟商住樓,小區規劃時設計了兩臺變壓器,分供住宅樓和商鋪。居民入住一段時間之后,由于變壓器負荷不足,管理處便向供電局申請通過供給商鋪用電的變壓器補充居民樓,電費統一按照商業用電收取。小區居民對此甚是不滿,部分干脆拒繳電費。
“要是全不繳可以直接停電,倒好解決些,只有一部分不繳納反而很難辦。”陳之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當時的處境。找供電局不能解決,又無法停電,管理處只能暫替業主墊繳,但這種墊支遠超物業公司的能力范圍。與此同時,業主的意見越來越大。
陳之平試著找一部分理性的業主心平氣和地一起協商解決辦法,并策劃以成立“業主管理委員會”的方式來搭建一個溝通平臺。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的方案是從小區全部6棟樓14個單元中以每單元為單位,選出1位代表作為業委會委員,加上管理處1位執行秘書共15人組成業主管理委員會。
1991年3月22日19點30分,中國第一個業委會宣告成立。包括王石在內的萬科高管,與第一屆15位業委會委員,對業委會的章程、用電、水使用及費用情況、增設休閑椅和果皮箱、管理費構成等問題進行了討論,并就議案形成了決議。
這是一個令陳之平至今記憶猶新的時刻。在業委會的協調下,商業用電的分類收取得以解決。在這一過程中,陳之平感受到了業委會成員的能量。
業委會宣布成立一個月后,第二次會議通過了《天景花園業主委員會章程》,選舉產生了會長、副會長。由于電費問題獲得圓滿解決,業委會這種社區組織模式也獲得了業主的認可。

而成立業委會之后的一次物業漲價,卻又促動了深圳物業管理條例的實施。上世紀90年代,天景花園延續舊的房產管理模式,提供水電維修及清潔服務,安全則是由派出所委派保安執勤,物業服務收費標準很低。
“清潔費每戶每月僅2元,根本不夠清潔工的工資。于是我就做了一個方案,要把清潔費提高到每戶每月10元,用以支付清潔工工資及相關工具更新。”據陳之平的回憶,業委會商議后,要求管理處做到了樓道、樓梯、草坪等隨時都看不見煙頭等垃圾,就認可上調收費標準。
物業管理處實現了業主的要求,業委會也兌現了承諾。但這次漲價違反了物價局的規定。“物價局對此以亂收費責問管理處。”當時,陳之平差一點受罰。
此后,陳之平參與起草了全國第一部物管地方性法規——《深圳市經濟特區住宅區物業管理條例》,該條例對物業收費調整做出了規定。這種“業主自治和專業服務相結合”的管理模式日趨成型,并有了一定的法規。
業主維權專家舒可心認為,這只是物業公司達到自己利益訴求的一種方式或者說策略,物業公司對業委會的成立從根本上講并沒有主觀之意,但其客觀訴求的確促使業主維權邁出了第一步。
上世紀90年代初期,深圳正處于改革的蓬勃期,很多領域的改革都在探索。而陳之平無意間踩中了業委會這塊石頭。
從全國范圍看,中國業委會的發展過程有一個清晰的脈絡:它們往往從革命性的維權起步,后來在各種現實的限制與考量后,慢慢轉向建設性。
在業委會的初創階段,“鬧”非常普遍。“這符合中國的現狀,‘鬧有時候更能有效引起關注。”一位受訪業委會專家表示。大多數的業委會,也是在“鬧”的過程中逐漸聯合成為一個組織。但在政府眼里,這就是不和諧因素,其所面臨的外界阻力也自然形成。
在中國,從“鬧”這一階段走出來的維權領袖有幾千人,分布在全國幾百個即時通訊群里。
雖然有這么多人的努力,但目前建立業主委員會的小區占比仍然偏低。據業主維權專家陳鳳山估算,全國目前擁有業委會的社區占比為10%左右,公開數據中產生過業委會的小區占據30%~35%。
在業委會的成立方面,上海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城市。陳幽泓等人提供的數據顯示,上海整個城市業委會小區所占比例為85%。
陳幽泓是海淀和諧社區發展中心的教授,研究中國社區發展狀態多年。和諧社區研究中心原是中國人民大學2002年成立的一個研究課題組,2005年海淀區政府破例讓其登記注冊成為一個民辦非企業法人。陳幽泓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上海市是一個強政權城市,有點類似新加坡,有著強權政府干預的基因。在這個城市,業委會幾乎都是由基層政府組織成立,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業委會的維權屬性,也不可能形成權力制衡。
在全國性的社區論壇上,陳幽泓可以感覺到上海的業委會領袖相對較少,其知識儲備和自發的維權素養也較低于其他省份。
而與上海緊鄰的江浙地區,卻完好地保存了傳統的民間組織氛圍。陳幽泓以工商聯為例,對《中國新聞周刊》闡述了溫州的業委會發展環境。全國各地的工商聯組織,基本都屬于具有行政事業編制的民間組織,而唯獨溫州是小商業主自發組織成立。這與其經濟發展基礎有關,也與民間意識有關。政府看到了這些私有經濟業主組織在發展GDP時所做的貢獻,于是在業委會這個民間組織上表現出更為開明和寬松的態勢,“無為而治”。
在江蘇省,這種政府環境則更為明顯。陳鳳山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2014年最新實施的《江蘇省物業管理條例》,是全國第一個將“業主委員會代表制度”明文寫進地方法規的,這在法律意義上明確了業主委員會的發展模式和法律地位。
相比上海和江浙地區,沈陽則成為中國業委會發展最好的地方。陳幽泓說,沈陽屬于東北老工業基地,特定歷史時期形成的老舊小區特別多。這些小區的物業管理相對落后,而且盈利性相對較差,于是出現了大面積的托管現象。這給沈陽的業委會組織提供了成長的沃土。
陳幽泓介紹說,在托管的期間,一些小區業主委員會發揮了很大的作用,該市社區業主委員會協會會長楊樹林所起的建設性作用,也得到了政府部門和業主的認可。“業委會這種組織的存在,讓政府省了不少心也嘗到了甜頭。”
多位受訪專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業委會的成立與發展,既受制于整體的大環境,也受制于區域環境。比如,雖然深圳市在業委會的發展上有很多的經驗,但基于特區的背景,其經驗并沒有普適性。
知名打假人王海,也在和同伴一起探索業委會管理的模式。
王海和崔麗娜同為和諧社區發展中心的成員,后者為天津業委會聯合會會長。他們在天津的幾個物業托管小區,正在推行“麗娜模式”。這種模式以業委會主導、合同制管理為中心,意在擴大業主的自主權,增進業主的公共意識,降低物業管理的各項支出成本。
對物業公司而言,“麗娜模式”的利潤相比傳統的模式要少得多,但好處在于明確了權責,減少了矛盾和摩擦。在很多業內人士看來,這是一種共贏的經營模式。過去,物業管理企業通常是從開發商手中接單簽約,之后由于成本壓力、與業主之間的矛盾等,或棄盤不管,或與業主之間水火不容。
陳幽泓把這一模式解讀為“共有財產區分,財產權關系明確的業主自治經理人模式”。其實現階段分為業主當家作主、財產明確、經理人實現、專業化管理外包四個階段。該模式的核心,是“區分窮盡、物權自主、量化公開”。
在“麗娜模式”中,將小區共有部分的管理,設定為對“分不出去”部分的管理。凡是“分不出去”的,由物業管理公司管理,由全體業主承擔成本,由物業維護費開支費用,在權責分明下實現物業管理費最低。
還有很多的業主維權人士在探索自己的模式,并在幾百個業主群里“百家爭鳴”。
作為和諧社區的研究專家,陳幽泓更期待“業主自治”的“鄉規民約”。在她的架構中,把實現和諧社區分為五個階段,稱為“五部曲”:業委會成立、物業酬金制、契約機制、兩委三方(物業、居委會、業委會)聯動、生態社區。陳幽泓的最終目標,是靠目前的NGO力量實現生態社區建設。
陳幽泓說,目前這個階段,社區治理領域的政策法律仍處于初步發展階段。而業主自治的問題,僅靠國家的法律遠遠不能解決,需要小區在相關政策和法律的基礎上,去協商制定自己的規則。“兩委三方”應該通過聯動,依托三方協商制定的“鄉規民約”來約束和實現自治。
陳幽泓說,國家和社會之間從來就存在一種博弈,有時候是進退關系,有時候是互補關系。他說,目前形勢下,政府應該退,民間應該進。
但在當下,業委會在中國的發展不僅面臨誰進誰退的問題,還有很多其他的困境。
陳幽泓說,目前,在占據城市面積一半左右的居住小區內,業主組織仍處在體制的邊緣,其法律地位和組織特征不是很清楚,共有區域的法律確權也相對模糊。在很多小區,物業公司已經架空了業主的所有權。
物業專家舒可心認為,小區里在住宅以外、規劃紅線之內的區域,全都屬于全體業主。“公有的東西很多,包括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但中國現在在所有權的登記上還有缺失,法律不登記共有財產。另外,在小區內,居委會、物業公司與業委會的權利也不對等。這導致業委會很難在法律上主張這部分共有權利。
陳幽泓表示,在中國,物權的突變式變革,造成了小區管理制度的缺位和斷層。物權所有人在自治意識尚不成熟時,就已經肩負起維護小區共有權利的責任。這是政府大跨度改革的一種冒進。
而在業主的意識和能力層面,業主大都是遇到事了才聚起來,聚起來就打打殺殺。而受訪專家大多認為,業委會要發展,就必須形成固定的議場。要定期選舉,產生一個組織去執行議事規則下達成的具體協議。但是目前在小區內部,正常換屆都很困難。
一位受訪專家認為,在業主現有的意識和能力下,業主的組織很容易呈現一種循環的狀態:當外部勢力入侵,到了一定程度,大家開始組織對抗,就有了業委會。而一旦有了業主組織,發展商就不太敢侵權。業主一看發展商不再來了,就容易做鳥獸散。而業委會一旦不存在,物業公司就又開始來欺負業主,到了一定的程度后,就又組織業委會。一位受訪專家認為,業主組織發展的一個突出問題是可持續性的問題。“一個可持續的小區的評價機制,是業委會能不能正常更換,正常選舉。一個小區是不是成熟,要看小區有沒有發生過對業委會的罷免。”
但是現狀不容樂觀,大多數業主組織都遇到了可持續發展的瓶頸,定期選舉無法實現,參與者后繼無人。房地產商人任志強在一次受訪時說:“年輕人連業主委員會的責任都不愿承擔。”
業主維權專家陳鳳山把小區比喻成一個五臟俱全的社會。他說,現階段民間組織遇到的問題,業委會都有可能遇到,但最主要的還是制度建設和法律依據。陳幽泓說,《物權法》中并沒有規定關于侵犯物權的懲罰性措施。按照《物業管理條例》的規定,開發商、物業公司侵犯業主的物權,僅被處罰幾萬元。
多位受訪專家認為,對于私人財產權長期以來缺乏法律保護,政府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政府應該在自己的權力范圍內培育社會自治能力,因為如果沒有政府的支持,業主組織要維權并不容易。
(實習生田姬熔、張詩妤對本文均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