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躍霓虹

夏夜空

1.

東航MU517，武漢飛往福岡。

清晨，國際候機室，秋水緊緊繃直后背。雨敲打在玻璃門上，急促而又不安。登機口沒有一個工作人員，飛機停在一片曠野上，不遠不近。

踏上登機懸梯的時候，武漢正是狂風暴雨。秋水一身的短衣短褲，卻絲毫不覺得冷。就像她17歲離家那年擠上綠皮火車，因為無座被堵在衛生間18個小時，她卻絲毫不覺得累一樣。那種燒煤的舊式鐵皮火車，窗戶是可以打開的。經過洞庭湖的時候，車廂挨著湖邊的蘆葦一路滑行，嘩嘩的聲音，映著車燈的湖水泛著點點微光，仿佛行走在銀河鐵道之夜。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越來越快，然后騰空飛起，沖破蒼穹。秋水坐在靠窗的位置，這樣的天氣，窗外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就像她選擇的這條路，有著太多的未知，令人恐慌。受到上升氣流的影響，飛機不停地顛簸，機長在廣播里安撫著不安的乘客。秋水的心一直往下沉，胸口悶悶的，她感覺飛機也要跟著她一起沉入江底。

高中時，每個教室都有播音喇叭，全校開會抑或每天做操，就會響起來。即便是衛生間都要同去的女生們，這個時候往往會跟同桌或室友結伴而行，秋水總是落單的那個。同寢室的是另一個班的同學，同桌是個男生。她沒能交上朋友，或者一起說笑的伙伴。她也嘗試過融入別人的圈子，可當她笑著湊上去的時候，那種多余的感覺就愈加強烈。高中三年，她陷入了一個惡性的怪圈，她越討厭自己，就越變成自己討厭的模樣。成績不好，性格又孤僻，她寧愿蜷縮在教室的角落，沒有存在感，卻有安全感。一旦走出那個狹小的空間，她就會變得無所適從。既然一切都已注定，又何必掙扎呢？高考在夏蟬鳴泣的季節轟然而至，秋水勉強上了本科分數線。

飛機起飛半小時后，終于趨近平穩，空姐開始派發早點。一路顛簸了幾個小時，秋水一聞到香味，就開始狼吞虎咽。秋水喜歡吃，心情好的時候狂吃，心情不好的時候更要狂吃。胃被塞滿的那一刻，似乎連她心底的空虛也一并填滿了，讓她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每次和朋友一起去吃自助餐，吃完一輪肉食大餐后，秋水就會整一個水果拼盤當作中場休息，然后繼續第二輪掃蕩。她不需要保持淑女的形象，所謂別人的看法，在高考復讀那年，她就已經通通不在乎了。

2.

高中畢業南下打工，秋水本來打定了主意，不會再回去了。既然就讀省內的三本大學也不能走出噩夢，那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終結。一個月后，父親主動跟她聯系，說那所三本大學決定錄取她了，但他拒絕了。他又說，給她報了市里普通高中的復讀班，讓她立即回去復讀。

中考前三個月，秋水像打了雞血般拼命學習了兩個月。兩個月，她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 吃飯、上廁所的時候都抱著筆記本，她與外界隔絕，把自己封閉起來。最后中考成績揭曉，她以年級第三的黑馬姿態考取了市重點高中，所有人都驚呆了，只有同桌說一直相信她有那個潛力。

秋水開始懷念那些奮斗的日子，她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至少內心是充實的。她爽快地答應父親回去復讀，但條件是一個人在校外租房住。一個人，遠離所謂集體的勢單力孤，反倒讓她的內心變得強大。她重新拾起課本，開始將學習當作信仰、當作使命。一直待在幽暗井底的她，終于抓住了一根從豁亮的井口垂下來的藤蔓。

飛機穿過陰霾的記憶，穿過陰沉的云靄，終于在抵達上海之前，躍上了湛藍的天際。沒有云彩的藍天，不會動的機翼，還有熟睡的乘客，這一刻，時間停止了流動，秋水眨眨眼，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她的。這種無法言喻的感覺，跟18歲那年夏日的午后一樣。

3.

復讀班每天中午有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大家都自覺地趴在課桌上睡午覺，而那些利用午休時間學習的人往往被視為跟不上進度、腦袋不靈光的書呆子。秋水沒有午睡的習慣，她也做到了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她每天都在那個時間段學習。沒有風，窗外樟樹的樹葉都安靜了，教室的同學都把自己藏進胳膊里。那整個夏日的午后，只有秋水握著筆在書本上盡情地舞蹈，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她的。

直到現在，秋水都覺得她是真心喜愛學習的。對于童年的記憶，一直蟄伏在她心底的，是每學期新課本的墨香，語文課文中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還有上學路上的梧桐樹，風刮樹葉嘩嘩的聲音。回想起來，她整個心房都充盈著幸福感。

付出總會獲得回報，秋水覺得這是這個世界最公平的地方。復讀一年，她的高考分數漲了一百多分，她拒絕了省內重點大學招生老師的橄欖枝，將志愿填到了遙遠的北方。

武漢飛往福岡的航班，要在上海短暫停留一個小時，秋水跟其他乘坐國內航班的人一起下機，再轉乘上海直達福岡的國際航班。一路上馬不停蹄，從接機口到海關再到登機口，越過洶涌的人群，穿過特殊通道，一路綠燈，他們只需要緊跟著工作人員，什么都不用去考慮。秋水以前特別羨慕那些什么都不用去考慮的人，父母為他們安排好生活，安排好未來，他們只需要活在當下。而秋水的當下，總是蒼白無力。

4.

東航MU517，上海飛往福岡，旅途還在繼續。飛機升到日本海上空的時候，云層散盡，海天相接，整個世界漫溢著藍色，那深淺不一的藍從眼眸沁入心底，美得令人憂傷。飛機開始下降，低空游走的朵朵白云在地面投射出塊塊黑影，明明暗暗間，可以看見高樓、屋頂，然后是車輛、行人。秋水這才真切地感受到，她是真的來了。從大三開始為留學做準備，參加日語能力考試，搜索目標大學的信息，整理研究計劃書，聯系教授寫申請信，秋水按部就班，走得非常順利。

可最令她揪心的，是經濟來源。她早就想過出國后半工半讀，可巨額的學費不是她一時半會兒就交得起的。最絕望的時候，秋水甚至想過放棄。直到最后，她成功申請到獎學金，學費也終于不成問題了。

大學畢業的暑假，秋水在家里的雜物間整理舊書本。她翻出復讀那年寫下的零碎文字：日本的日語發音是霓虹，我想飛躍霓虹，去吉卜力美術館感受動畫大師宮崎駿的綺麗世界，去東京鐵塔仰望怪盜基德展翅飛翔的夜空，去鹿兒島親近新海誠動畫中魂牽夢縈的真實場景，去京都尋覓繁華盛世平安京時那個神秘詭譎的陰陽師。在那漫天飛舞的櫻花雨中，我一定能邂逅陪伴我成長的那些人。他們都還在那里，他們都是真實存在的，我一直這樣相信著。我想飛躍霓虹，那個夢幻神奇的世界，注定是一次穿越時空的奇妙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