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探宙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 北京 100732
煙臺話定中結構中居中的“個”和“的”*
劉探宙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 北京 100732
煙臺話定中結構的居中形式有“個”、“的”和“的個”三種形式,它們有時候可以互換,有時候相沖突,根本原因在于“個”有兩個:一個是前面存在隱性指示詞或數詞的量詞,這占絕大多數;另一個和“的”一樣用作定語標記,這只有極少數。用作定語標記的“個”在形式、語義、功能和句法位置上都需要具備一定的條件。含有“個”的定中結構在煙臺話中只出現在強陳述、強祈使、強疑問三類句子的話題位置。
煙臺話 “的” “個” “的個” 定語標記
漢語普通話中,定語和中心語〔1〕本文的“中心語”概念,如果不特殊強調,是指傳統語法中偏正結構的中心語,而不是指X-bar理論短語投射中的“head”,如果要指“head”,我們采用“中心”的說法。之間專用的定語標記(attributive marker)只有“的”,如“我的手、他寫的書”,而地處北方官話腹地的膠東煙臺(屬膠遼官話登連片),定語和中心語之間除了“的”之外,還常用“個”,或者用兩者的共現連用形式“的個”,如:
(1)莫枵薄個小羊皮襖!(“很薄的小羊皮襖”)
(2)今年剛下來個蟠桃兒兮甜兮甜的!(“今年剛下市的蟠桃很甜”)
(3)她的個手機,你什么時候掛都掛不通!
(4)她個后媽當得夠~〔2〕符號~表示該方言的合音變韻形式,見劉探宙、石定栩(2012)附注⑥。憋屈了!(“她這個后媽當得很委屈”)
(5)他拿的蘋果讓我給吃了。(*他拿個蘋果讓我給吃了)
這些“個”在煙臺話中大多能用“的”來替換;但也有不能替換的情況,如例(4);有時候“個”與“的”可以連續共現,即變成“的個”,如例(3);有時候“的”和“個”連續共現不能接受或者接受度很低,如例(1)、(2);而用“的”的句子有時候能用“個”替換,有時候不能,如例(5)。這其中的用法差異是什么?有哪些制約因素呢?這些是本文首先試圖梳理清楚的問題。
雖然像煙臺話這樣以“個”、“的個”甚至其他個體量詞做定中聯系項的現象在北方官話中少有文獻提及,但很多方言文獻數據顯示,在中國南方的粵語、吳語和江淮官話中,這是常見的現象。由于這些成分在句法位置和功能上的相似性(位置居中、聯系定中),很多學者將它們一并都看成是定語標記(如趙日新1999;陳玉潔2010;汪化云2012等)。另外,北京話口語中的指示成分(如“這”、“這個”等)也常常取代“的”做定中之間的聯系項,如“我這書”(張伯江和方梅1996),因而劉丹青(2008:9)認為,這些指示成分和上面提到的量詞等成分都是漢語中兼用的定語標記,而“的”是專用的定語標記。
我們對上述的定語標記說提出不同的看法,認為在煙臺話中,定中結構中居中的“的個”不是混用的定語標記(見汪化云2012),“的個”和大部分“個”都不能看做定語標記,“的”和“個”在句法結構層次中分屬于“定”和“中”兩部分,句法意義和功能也不同;但少數居中的“個”是屬定語標記,因為它們符合定語標記在形式、語義、功能和句法位置上的特點。居中的“個”與“的”在使用上也有分工:“個”只在說話人想表達某種強烈的情緒時使用,出現在“強感句”(徐杰1987:6)的話題位置。
本文對“的”字結構和相關結構的層次分析,采用石定栩(2008)對“的”字結構的DeP分析法:[YP[DeP[XP][De的]][YP]]。當“個”做定語標記時,亦采取相應的GeP分析。按照這種理論假設,口氣短語IllocP〔3〕Illocutionary Phrase詳見石定栩(2009:457):標示說話者的感情色彩,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口氣。(illocutionary phrase)中的強特征和語力短語中(force phrase)的句類,共同決定了話題短語(topic phrase)中的定中結構用“個”而不是“的”,而“的”則不需要IllocP中的強特征,沒有這些限制。
根據劉探宙和石定栩(2012),煙臺話的“個”在一個名詞短語中無論位置居前、居中還是居后,都出現在主觀性較強的命題中。也就是說,當“個”居于定中結構中間聯系項位置時,它和“的”的差異首先表現在包含它們的名詞短語所在句子是否表達說話人強烈的主觀感情和評判,如果說話人想表達其強烈情緒的時候(常用感嘆句、反詰句),優先用“個”,普通陳述語氣通常用“的”,這跟句子類型(sentence type)有關,我們后文在結構分析中會詳述居中“的”和“個”基本上是兼容的,如很多情況下,“的”、“個”可以共現連用為“的個”,但有時候兩者也會相斥,比如“的”和“個”不能互換和不能共現的幾種情況。
2.1 “個”不能換成“的”的幾種情況
盡管定中之間的“個”大部分都能用“的”來替換,而且意思大致相同,但以下幾種情況“個”不能用“的”來替換。
2.1.1 身份義準定語
身份義準定語是朱德熙(1982)歸納的三類準定語之一,鄧思穎(2009)稱其為“形義錯配句”:
(6)a.他個老師乜真是當得夠~累的了!(“他的老師那真是當得夠累的”)
b.*他的老師乜真是當得夠~累的了!
煙臺話中沒有用“的”來標記的身份義準定語,要表達類似的意義多采取兩種結構:或用動詞拷貝句“他當老師當得夠累了”,或用(6)a這樣的含“個”的句子,但意思稍有差別,帶有中性指示義〔4〕這里的指示義,不分遠指和近指,也就是說,“個”是“這個”的脫落還是“那個”的脫落,并無絕對區別,陳玉潔(2010)稱這樣的“個”為“中性指示詞”。我們這里依然按照劉探宙、石定栩(2012)的處理方式,將“個”看成脫落指示詞的量詞,而不看成中性指示詞。這是因為煙臺話居中的“個”有時還表示無定,是“一個”的脫落形式,如“俺個同學”中的“個”就可能表示“一個”。如果將表示“一個”的“個”看做是“一個”脫落“一”的量詞,而將(6)a中的“個”看做中性指示詞,不利于整個系統的整齊劃一和經濟性。如果一個方言系統居中居前的“個”都表有定,則可以將“個”看做中性指示詞。(陳玉潔2010:76)。呂叔湘(1985:211)稱這樣的定語為“同一性定語”,傳統語法一般認為兩者有同位關系。(6) a中“他”和“個老師”就是同位關系,后者對前者是補釋、說明,(6)a中“他個老師”的句法結構宜分析為同位結構:
(7)[AppP[Anchor[DP他]][App’[DP[D?[ClP個老師]]]]]〔5〕AppP是同位短語(appositive phrase)的縮寫,居前項一般被稱為固定項、錨項(anchor),居后項是同位語(apposition)。有意思的是,身份義準定語在煙臺話中不用“的”來標記,但是技藝類準定語卻既可以用“的”來標記,又可以用“個”標記,如:
(8)a.他個乒乓球,莫有人兒能比得過!
b.他的乒乓球,莫有人兒能比得過!
據鄧思穎(2009:241-242),邵東湘語的情況跟煙臺話類似,而香港粵語、溫州吳語、臺灣閩語這三種方言,兩類準定語無論用“的”還是“個”都不行,這就跟普通話兩類都能用“的”不能用“個”的情況形成不同的方言類型:

表1 不同方言兩類準定語中“的”和“個”的使用情況
2.1.2 中心語為VP
根據劉探宙和石定栩(2012),煙臺話有“NP個VP”的結構:
(9)小張夠~能睡了,他個睡一般個人兒是比不了的。
(10)她兒個死簡直把她都弄彪了。(“她兒子的死簡直把她弄傻了”)
這些句子相當于普通話的“NP的VP”,但其中的“個”都不能換成“的”,煙臺話沒有“NP的VP”這樣的說法。
煙臺話的“他個睡”,北京話說成“他這睡”(方梅2002:346“他這吃”)。相似的意思除了用“NP個VP”結構表達之外,還常用主語從句:
(11)他睡覺一般個人兒是比不了的。
(9)-(10)中的“個”也帶有中性指示義,與2.1.1中的“個”性質相同。
2.1.3 親屬稱謂領屬結構
在煙臺話中,當領語是代詞時,一般不加定語標記“的”,關系越近越加不進“的”,如“俺爸,恁姐,他爺爺,她小姨”,可看做復合詞;如果領語是專有名詞時,領屬之間多用復指的“他”,如“小張他老婆、老王她兒”,關系較遠的才加“的”,如“小明的同學,老張的工友”,這些都跟普通話相同,因此,如果“個”出現在親屬領屬結構中,短語意義會因之有所改變,如:
(12)他個爹;俺個妹
當中心語所指的親屬類別是唯一性的,如“爹”,“X個Y”語義為“X那個Y”,即“他個爹”,意思為“他那個爹”,“個”提示說話人下面將要對該親屬進行主觀評論。當中心語所指的親屬類別不是唯一性的,“X個Y”定中結構就會產生歧義:或者表示指示,或者表示數量,如“俺個妹”既可以表示“俺那個妹”,又可以表示“俺一個妹妹”。無論表示哪個意義,“個”在結構中都承擔重要的句法語義功能。這樣的“個”不能換成“的”。表示“俺一個妹妹”的“俺個妹”的結構分析如下:
(13)[DP[D俺][NumP[Num?[ClP個妹]]]]
比較一下(7)的結構圖,可以看出兩者結構上的差異。不同于同位短語“他個老師”由兩個DP構成的同位結構,“俺個妹”是一個DP結構,DP的中心(head)由領屬性的“俺”充當。除了親屬領屬,“個”在其他典型的領屬關系中也存在歧義的情況,如:
(14)你個書包怎么管多不系帶兒!(“管多:老是”)
2.1.4 詈語
煙臺話中有一些以“娘、媽”為領屬語的詈語,居中項用“個”,不能換做“的”:
(15)a.娘個腿的!
b.*娘的腿的!
這些身體部件領屬性定中結構做詈語,用法相對固定,但前項既可以是單音節的“媽、娘”,又可以替換為復合詞“恁媽、他娘”。還有些詈語結構與之相似,用法卻沒有那么固定,居中項傾向用“個”。〔6〕這些詈語后項除了可以指身體部位,也可以指其他事物,如:他媽個破學校,什么東西也學不著,光坑錢!其中的“個”雖換做“的”不影響理解,但由于說話者情緒強烈,所以傾向于用“個”。
2.2“的”不能換成“個”的幾種情況
由于說話人用“個”表達主觀情緒或評判,因而語氣平緩的時候,說話人一般用“的”不用“個”。除此之外,下面四種情況的“的”不能換成“個”。
2.2.1 形容詞+的+名詞
(16)a.漂亮的小閨女誰不稀罕!
b.*漂亮個小閨女誰不稀罕!
但是狀態詞做定語時,居中聯系項可以用“個”:
(17)小小兒黢黑個皮膚,真結實!(“小男孩黢黑的皮膚,真結實”)
根據劉丹青(2005),蘇州吳語也有類似的情況,如“漂亮只面孔”不能說,而換成狀態詞就能說了,如“漂漂亮亮只面孔”。陳玉潔(2010)認為這跟修飾語的復雜程度有關,量詞做定語標記要求修飾語復雜度夠高,能提供足夠的信息保證NP有定。但煙臺話的情況顯示,形容詞作定語時,即使修飾語復雜度再高,也不能說,如:
(18)*樓上老張漂亮個小閨女誰不稀罕!
同時,中心語NP并非一定要是有定的,下面句子中的“花兒”和“草兒”都是通指性(generic)的:
(19)春天一到,赤紅個花兒,蔥綠個草兒,叫人看~心來真熨帖。(“熨帖:舒服”)
形容詞和狀態詞做定語的這種對比,跟狀態詞主觀評述性較強而形容詞通常表達客觀屬性有關。
2.2.2 賓語位置上的定中結構
當定中結構出現在賓語位置上時,定中之間的“的”一般也不能換成“個”,比較下面四個句子:
(20)a.你不能別管他的事嘛!
b.*你不能別管他個事嘛!
c.他的事你不能別管嘛!
d.他個事你不能別管嘛!
上面(20)a和c顯示,“的”字短語可以自由出現于謂語動詞之前之后,(20)b和d的對比顯示,“個”居中的定中結構只能出現于謂語動詞前位置。
2.2.3 提取賓語的關系從句
如果關系從句中的賓語是變項(variable),即傳統語法所稱提取賓語的關系從句,定中之間的“的”不能換成“個”,尤其是當從句的動詞是動作動詞時,如:
(21)a.他拿的蘋果叫我給吃了。
b.*他拿個蘋果叫我給吃了。
(22)a.她種的花兒咱還莫看見就都死了!(“她種的花咱還沒看見就都死了”)
b.*她種個花兒咱還莫看見就都死了!
在現代漢語中,“個+NP”常做賓語,出現在動詞后會優先理解為述賓結構,用“的”就能避免這種歧解。
2.2.4 數量短語充任定語的情況
當數量短語(number phrase)充任定語時,定中之間的“的”一般都不能換成“個”,如:
(23)a.倆禮拜的時間這么快就過去了吭!
b.*倆禮拜個時間這么快就過去了吭!
但如果度量短語(measure phrase)作定語情況則不同,看下面的對話: (24)甲:兩斤個魚不夠咱吃啊!=兩斤的魚不夠咱吃啊!
乙:差不多吧,三斤個魚太大了!=三斤的魚太大了!
2.3共現形式“的個”以及影響共現的制約因素
除了上文談到的幾種“個”不能換成“的”的情況,大多數情況下,定中之間的“個”都可以換成“的”,同時“個”也常常與“的”形成共現形式“的個”,只不過當說話人想表達強烈感情和情緒的時候,會優先使用“個”;而采用“的個”,提示后文會對這個中心語名詞的所指進行評述,如:
(25)a.她個手機一天到晚都不開!
b.她的手機一天到晚都不開!
c.她的個手機一天到晚都不開!
(26)a.萊山個房兒,現在都漲到1萬多了!
b.萊山的房兒,現在都漲到1萬多了!
c.萊山的個房兒,現在都漲到1萬多了!
(27)a.他個徒弟前幾天叫公安局抓~去了!
b.他的徒弟前幾天叫公安局抓~去了!
c.他的個徒弟前幾天叫公安局抓~去了!
上面幾例中的“的”、“個”和“的個”表達主觀感情的強弱序列為:個>的個>的。
但下面幾種情況下,“個”雖然能換做“的”,但是不能與“的”連續共現形成“的個”。
2.3.1 中心語是復雜復合詞
當定中結構的“中”是復雜的復合詞時,“中”越長越不接受“的”和“個”的共現,比較如下兩句:
(28)a.徐福記個點心可好吃了!
b.徐福記的點心可好吃了!
c.徐福記的個點心可好吃了!
(29)a.徐福記個九塊裝芝麻沙琪瑪,夠~好吃了!
b.徐福記的九塊裝芝麻沙琪瑪,夠~好吃了!
c.*徐福記的個九塊裝芝麻沙琪瑪,夠~好吃了!
上面兩句當“中”是簡單名詞“點心”時,“的”和“個”既可以互換,又可以共現;當“中”是個復雜的復合詞時,“的”和“個”不能同時共現。
下面的這兩組句子也體現了這種情況:
(30)a.俺妹個鞋你猜花~多少錢?2000多塊錢!
b.俺妹的鞋你猜花~多少錢?2000多塊錢!
c.俺妹的個鞋你猜花~多少錢?2000多塊錢!
(31)a.俺妹個高筒兒羊皮靴你猜花~多少錢?2000多塊錢!
b.俺妹的高筒兒羊皮靴你猜花~多少錢?2000多塊錢!
c.?俺妹的個高筒兒羊皮靴你猜花~多少錢?2000多塊錢!
上面幾個例句反映出,如果定中結構的中心語是1-3音節詞時,“的”和“個”能共現,如果中心語是4-6音節詞時,“的”和“個”共現的可接受度就降低了,如果音節更多(如例(29)中的8音節復合詞),那么“的”和“個”就不能共現了。
2.3.2 定語是復雜的關系從句或復雜狀態詞
上文提到,并非所有關系小句做定語都不允許“的”和“個”連續共現,但是定語從句越復雜、提供的信息越多,“的”和“個”就越傾向于不能連續共現:
(32)a.咱乜陣兒上學個時候,誰懂乜些事兒啊!(“咱們那陣兒上學的時候,誰懂那些事啊”)
b.咱乜陣兒上學的時候,誰懂乜些事兒啊!
c.*咱乜陣兒上學的個時候,誰懂乜些事兒啊!
除了復雜的關系從句外,復雜的狀態詞做定語時,定中之間“的”和“個”連續共現也受限,比較如下兩句:
(33)a.血乎里拉個大北風,簡直能把人刮跑了。(“血淋淋的大北風,簡直能把人刮跑了”)
b.血乎里拉的大北風,簡直能把人刮跑了。
c.?血乎里拉的個大北風,簡直能把人刮跑了。
(34)a.大冬天血乎里拉個大北風,簡直能把人刮跑了。
b.大冬天血乎里拉的大北風,簡直能把人刮跑了。
c.?大冬天血乎里拉的個大北風,簡直能把人刮跑了。
上面兩例顯示,隨著定語的加長,“的個”共現形式的可接受度就降低了。
如果定語和中心語都是超過三音節的復雜成分,如,下句定語是狀態詞“莫狹窄兒”(狹窄)的重疊形式,中心語是數量短語,這種情況下“的”、“個”不能連續共現:
(35)a.莫狹窄兒莫狹窄兒個三間小草房,十來口~人怎么住啊!
b.莫狹窄兒莫狹窄兒的三間小草房,十來口~人怎么住啊!
c.*莫狹窄兒莫狹窄兒的個三間小草房,十來口~人怎么住啊!
無論是復雜中心語還是復雜定語,“的”、“個”不能共現的現象都具有連續性特點,究竟復雜到什么程度,“的”和“個”就開始相互排斥,這在形式和意義上都沒有一個能一刀切開的規則。
2.3.3俗語
有些俗語中,“的”和“個”可隨意互換而意思不變,但居中形式卻不允許是連續共現形式“的個”,如:
(36)a.煙臺的蘋果萊陽的梨,都是沒比的!
b.煙臺個蘋果萊陽個梨,都是沒比的!
c.*煙臺的個蘋果萊陽的個梨,都是沒比的!
從上面幾點我們可以看出,煙臺話中“的”和“個”從能共現到不能共現,定語和中心語的長度是非常重要的影響因素,這除了韻律的因素之外,定語或中心語里的修飾成分越復雜、長度越大,中心語核心的可識別度就越高,“的”和“個”共現就越受限制。
2.4 小結
這部分我們詳細列舉了煙臺話定中之間的“的”和“個”在使用上的差異,包括兩者不能互換和不能連續共現的情況。當定語為身份義準定語、中心語為親屬稱謂和VP,居中的“個”不能換成“的”;當定語為形容詞和數量短語時,或者賓語為變量的關系小句時,或者定中結構出現在賓語位置時,“的”都不能換成“個”;當定語為復雜關系小句和復雜狀態詞時,當中心語是復雜復合詞時,“個”能換成“的”,但兩者卻不能連續共現。這些語料展示的“個”、“的”差異提示我們注意到:因為有不同的“個”,所以“的”也有兼容或相斥的不同的選擇,而“個”的句法性質是這一現象的關鍵。
上文的語料顯示,煙臺話中“的”和“個”有時候互相排斥,有你沒我,有時候又能彼此尊重,相攜并行。既然“的”、“個”和“的個”三者都可以在定中之間出現作為聯系定語和中心語的紐帶,這是不是說明它們三個都是定語標記?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牽涉到我們對定語標記的認識和理解。
3.1 關于兼用定語標記
上文引言中提到劉丹青(2008)對定語標記的論述:漢語專屬的定語標記只有“的”,但漢語中還存在一些兼用定語標記,比如北方話的指示詞、指量短語和南方話的量詞等,“說它們是‘兼用’標記,是因為它們在幫助連接定語時,全都保留原有的指稱或量化語義,對核心名詞的指稱量化屬性有嚴格的選擇限制”(2008:11)。兼用定語標記,顧名思義,雖然是兼用,但其句法性質依然是定語標記,即當“的”不出現的時候,這些指稱量化成分的身份和功能和“的”一樣,是定語標記。這樣處理會出現三個問題。
首先是對于“標記(marker)”的理解。我們先看一下它的詞典定義。王維賢的《語法學詞典》對“標記”的描述是,“指短語內部決定短語功能的特殊成分”(1992:16)。這條描述說明“標記”至少有兩個特點:一是,“標記”和它所標記的成分是在一個結構層次里,不論它是自由的還是黏著的;二是,“標記”標明的是它所標記成分的語法功能。按照這兩個特點,我們看一下上面提到的指量成分等兼用標記是否合格。比較下面兩句北京話的句例:
(37)a.凳子上這書是你的嗎?
b.凳子上的書是你的嗎?例(37)a定中結構中居中位置用的是“這”,例(37)b用的是“的”,但一般認為,兩個名詞短語的結構并不相同,意思也略有差異,如下:
(38)a.[DP[PP凳子上][DP[D這][NP書]]]
b.[DP[DeP[PP凳子上][De的]][DP書]]
上面兩個結構顯示,例(38)b“的”是與定語“凳子上”在同一個句法投射(DeP)中的,而指示詞“這”是跟定中結構的中心語“書”同在限定詞投射(DP)中的。也就是說,“這”與定語并無直接的結構關系,它的主要句法功能是對其后的“書”起指示限定作用,因而不符合定語標記的兩個特點。
其次,居中“的”和“這”還有一點不同:如果定中結構居中形式是“的”,一般就能斷定其前面的成分是定語,但如果居中形式是“這”,就不一定能據此判斷其前的成分是定語了,因為前后兩個成分還有可能是同位關系。雖然呂叔湘(1985)稱有同位關系的前項為“同一性定語”,但兩種“定語”結構關系不同,意義也不同,很有區別開的必要,如下面這個句子的歧義就是由兩種不同的結構關系造成的。
(39)張三這同學心眼很好。
當“張三”和“這同學”是同位關系時,“張三這同學”就指“張三”;當兩者是定中修飾關系時則指“張三的這位同學”,屬于領屬關系。到底是定語還是同位語,靠一個“這”是標明不了的。
第三是關于定語標記的語言類型是“附從”還是“附核”(見完權2010)。劉丹青(2008:9)談到,“定語如何標記也是一種語言NP的類型特點。漢語在定名關系方面是從屬語標注語言,即若用標記都加在定語上,而不像有些語言可以在核心名詞上標注,如匈牙利語和鄂倫春語”。完權(2010:122)在分析比較“之”和“的”后總結,指示性較強的“之”是附核的,前附于中心語,而“的”是附從的,后附于定語。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如果將前附于中心語的指示成分也看做定語標記,那么漢語定名關系類型到底是附從的還是附核的呢?這就出現了理論內部的沖突。當然,如果將“的”的性質看作是限定詞投射的中心,即DP之D(如司富珍2004;熊仲儒2005等)或其他類似的處理方式,也就是認為“的”是“附核”的,“的”和指示成分在定名關系類型上的這種沖突就不存在了,但依然解決不了前兩個矛盾。
事實上,匈牙利語(Hungarian)的情況是,人稱代詞領有者可以不作為單獨一個詞出現,而是作為黏著語素標記在表示被領有者的名詞上,如:auto(車)加上領格尾m(表示my“我的”)變成autóm(= my car“我的車”)(Rounds 2001:140),這是一個形態詞,而非漢語這樣的由多個詞組成的定中結構,這個m尾是標明它所附著的目標成分的領格功能。而該語言一般的定中結構中,定語標記也是附著在定語上的,如詞綴“i”附在哪個成分上,就會使該成分(一般是名詞、介詞及其短語)變成定語(Rounds 2001:217-218)。

基于以上三點,我們認為,方言中的定中結構,居于定中之間的指示和量化成分,即上文提到的“兼用定語標記”,大部分都不適合看做定語標記,無論“的”出現還是不出現。當一個句法成分還保留著自身的語義和特點,承擔著它常規的句法功能,并且與這個語言專用的某個標記不相沖突不相排斥、句法位置也不相同時,就不能算作同類標記,即便它的出現能“說明”一定的語法關系。這是由語言的經濟原則和語用上的足量原則決定的:說話人出于省力,一般不會讓兩個起一樣作用的成分挨排著說出,其中一個必然因為是冗余成分而被拋棄。人類語言中應該沒有冗余成分(Chomsky 1995)。
那些居中的指示量化成分,應該根據具體情況具體對待——凡指量成分前面能補出“的”的,或者指量成分與“的”不相沖突排斥、能連續共現的,都不看做定語標記;如果這些指示詞和量詞,在形式上,它們不能換做“的”或者不能與“的”連續共現;在語義和功能上,它們不需要負載指示意義或個體化功能(大河內康憲1993);在結構位置上,它們已經變成后附于定語的成分,這時我們才認為它們真正發展為定語標記了。當然,“的”是否能和這些指量成分共現,可能還有韻律、詞匯和語用等因素。北京話的居中指示詞即使補不出“的”來,如下面例(41),也很難完全失去指示義:
(41)要是肉價還是前兩年那價——*前兩年的那價(曾美艷2004:53例(52))
3.2 “個”發展為定語標記的條件和證據
3.2.1 滿足定語標記條件的居中“個”
按照上文關于定語標記的看法,煙臺話定中結構中居中的“個”不能換成“的”的,才有可能成為定語標記,因為這意味著“個”有取代“的”充任標記的可能性。但上文第二部分提供的語料顯示,“個”不能換做“的”有三種情況:
A.個=這/那個:他個老師;他個睡
B.個=一個:俺個同學
C.個=的:娘個腿(詈語)上面三種情況中,只有C,詈語中的“個”在語義、功能、位置上相當于“的”,A和B的“個”分別是指示詞和數詞“一”脫落的量詞。因而只有C的“個”才有做定語標記的條件。A前后兩部分經常是同位關系而不是修飾關系,B的“個”負載了數量及個體化功能,因而A、B的“個”都不能算作定語標記。
多數情況下,煙臺話居中的“個”能換做“的”,并且能夠與“的”連續共現,如前文(25)句的“的”、“個”、“的個”三種居中形式可以互換:
(42)她的手機——她個手機——她的個手機
不過,“她個手機”和“她的個手機”中的“個”,前面都存在一個隱性指示成分“乜”:她個手機=她乜個手機;她的個手機=她的乜個手機。隱性指示功能要由顯性的“個”來表達,同時它還承擔著本身作為量詞的個體化功能,因而煙臺話里的這種“個”不是定語標記,“的個”更不是一個復合形式的定語標記,“她的個手機”結構如下:
(43)[DP[DeP[DP她][De的]][DP個手機]]
“的”和“個”分屬于兩個結構層。
把方言里居中的“的個”看作定語標記(如汪化云2012)是需要論證和仔細分辨的。如果“的個”之后可以再補出指示、數量成分,也就是說“的個”整體后附于定語、而指示和數量成分結構上屬于中心語部分,才能看做定語標記;若補不出來,則不宜看做定語標記。否則在句法構造上講不通。“的個”成為定語標記得是如下的結構:
(44)[DP[DeGeP[DPX][DeGe的個]][DP[D?][ClP[Cl?][NPY]]]
其中D?和Cl?處都能補出詞匯形式。
少數情況下,煙臺話定中結構居中的“個”雖能換做“的”,但“個”前面不能再出現“的”,如上文的例句重復如下:
(45)*徐福記的個九塊裝芝麻沙琪瑪,夠~好吃了!
(46)*咱乜陣兒上學的個時候,誰懂乜些事兒啊!
(47)*煙臺的個蘋果萊陽的個梨,都是沒比的。(46)和(47)反映出,無論是修飾語還是中心語,都是越復雜,“的”和“個”越不容易共現。陳玉潔(2010)曾注意到修飾語的復雜度對量詞做定語標記的影響。煙臺話的語料顯示,中心語的復雜度也是制約“的”、“個”不能共現的重要因素。(46)和(47)還反映出另一個制約因素,即中心語的個體化程度越低,“的”、“個”就越不容易共現,如(46)和(47)中“蘋果”和“梨”都是指一類事物,“時候”也是個抽象名詞,不存在個體化的需要。
這兩個因素制約“的”和“個”共現的根本原因在于,無論定語還是中心語,它們越復雜、提供的信息量越多,中心語的可識別度就越高,這樣“個”表達指示功能的需要就越小;如果中心語所指事物個體化需要不存在時,“個”需要負擔的功能范圍就進一步縮小到僅僅在“定”和“中”之間起聯系者的作用了,這就和“的”的功能趨同,于是就形成句法功能上的競爭關系:兩者如果共現,必有一個會因為是冗余成分而被淘汰,形成水火不容、有你沒我的狀態。比如上文(45)-(47)的定中聯系詞,可以單獨用“的”,也可以單獨用“個”,但由于這三例表達的是言者的主觀評判,所以說話者首先傾向于用“個”,而“的個”的連用形式是不允許出現的。
3.2.2 滿足結構位置條件的證據
上面提到的幾點是居中“個”發展為定語標記在形式、語義和句法功能上的條件。但根據上文,還有一個重要的判斷條件,就是它在結構上不再屬于定中結構的中心語部分,而是像“的”一樣后附于定語。下面的兩點證據可以認為是能證明“個”已經取代“的”的位置。
首先,如果“的”不能出現于定中之間時,它的位置和功能總需要有一個成分來實現。上文中提到,詈語如“娘個腿”,“個”不允許換做“的”,“的”的替代成分就只能是“個”。再如,當復雜的狀態詞做定語時,定中之間如果用了“個”,“的”就不能再出現,居中的“的個”不被接受;但是簡單的狀態詞做定語時,居中形式可以用“的個”,比較下面兩組:
(48)a.精瘦個人兒
b.精瘦兒的個人兒
(49)a.莫狹窄兒莫狹窄兒個三間小草房
b.*莫狹窄兒莫狹窄兒的個三間小草房
根據郭銳(2011),“狀態形容詞”沒有做定語和狀語的能力,只具有陳述功能,即做謂語的能力;張伯江(2011)也認為狀態形容詞是漢語形容詞的獨特的謂語形式狀態詞。如果要做定語修飾名詞,必須要加“的”(黃師哲2008)。這樣,如果狀態詞后面“的”不能出現,只能出現“個”時,那么,不僅“的”的功能要由“個”來承擔,“的”的位置也要由“個”來取代,才能滿足狀態詞做定語的條件。
還有一個看起來更重要的證據是,(49)a中的“個”后面出現了數量名短語,這意味著“個”作為量詞的個體化功能已經喪失。一方面定語之后的位置缺一個“的”,另一方面中心語部分不再需要“個”,雙重推拉作用使“個”在結構位置上往前發展,成為定語標記。(49)a的結構圖如下:
(50)[DP[GeP[ZP莫狹窄兒莫狹窄兒][Ge個]][DP三件小草房]]〔7〕本文的GeP是指煙臺話中的“個”字結構。這里居中起聯系作用的“個”與“的”句法性質一樣,是后附在定語上的定語標記詞,本文對“個”字結構的分析GeP采取和“的”字結構DeP一致的結構圖。“個”字結構在中國南方量詞發達型語言中也較為常見。
“煙臺個蘋果、萊陽個梨”〔8〕這個例子也可以說成“煙臺的蘋果,萊陽的梨”,即用“的”做定中聯系詞。用“個”時,短語“煙臺個蘋果萊陽個梨”表示說話者想進行主觀評價或發感慨。也有同樣的證明作用。因為“蘋果”和“梨”都是通指名詞(genericnoun),不再需要個體單位量詞,而“的”又不能出現在“個”前,需要有替代它的成分,雙重推拉造成了這種定中結構中的“個”發展為定語標記。
3.3 小結
本部分首先闡明,定語標記是標在定語上、表明它所附著的成分的語法功能是做定語,語言的經濟性不允許兩個句法性質和功能完全一樣的成分連續共現,因而當居中“個”在包含它的定中結構中,承擔指示或個體化的功能,并且能與“的”形成共現形式“的個”時,這種“個”不是定語標記,而是前面帶空指示詞或空數詞“一”的量詞;只有當它不能換成“的”或者不能形成“的個”共現形式時,才算是定語標記。煙臺話的某些俗語、詈語,以及定語或中心語復雜的定中結構,居中的“個”是定語標記,它們符合定語標記在形式、語義、功能和結構位置上的條件。
之所以“個”和“的”存在兼容和相斥的復雜現象,皆因同一個“的”和兩個不同的“個”(量詞、定語標記)搭配時,句法表現不同。
根據第三部分的分析,我們看到煙臺話中有少數居中的“個”已經發展為定語標記。那么“的”字居中和“個”字居中的定中結構在用法上有什么差異?這一部分我們來解決這個問題。
4.1 “個”字居中定中結構處在話題位置
我們先從上文“的”不能換用為“個”的語料入手,看“個”字居中定中結構在句中所處的句法位置。語料顯示,煙臺話“個”字居中的定中結構只能出現在話題位置上,而“的”字結構則可以出現在各種名詞性成分能出現的句法位置上,不受什么限制;“的個”居中的結構,雖然性質上屬于“的”字結構,但因為“個”的出現也只能出現在話題位置上,如:
(51)a.他個事你不能別管嘛!
b.他的事你不能別管嘛!
c.他的個事你不能別管嘛!
d.*你不能別管他個事嘛!
e.你不能別管他的事嘛!
f.*你不能別管他的個事嘛!
“他個事”和“他的個事”處于該句的話題位置。
“個”字居中的結構也不能出現在介詞賓語位置上:
(52)a.*我在俺家個北涼臺兒上種~好多好多的花兒!
b.俺家個北涼臺,我種~好多好多的花!
c.我在俺家的北涼臺兒上種~好多好多的花兒。
d.俺家的北涼臺,我種~好多好多的花。
e.*我在俺家的個北涼臺兒上種~好多好多的花兒!
f.俺家的個北涼臺,我種~好多好多的花!
“俺家個北涼臺”、“俺家的個北涼臺”做介詞賓語的時候,句子不能接受,但是將其移至話題位置,句子就可以接受了。
這些語料顯示,“個”字居中的定中結構通常表達一個話題,位于句首,之后常有停頓,可加標記,與后面部分的句法關系較松散,后面的部分常常表達對該話題的評述和說明。這些句法語義特點符合徐烈炯、劉丹青(1998)對漢語話題的定義。因此“個”字居中定中結構位于句法樹中位置較高的話題短語TopP(topic phrase)中。根據Rizzi(1997),Top P處在高于IP的CP結構層里,如下:
(53)[TopP[DP他個事][Top’你不能別管嘛]]
但是也有“個”字結構出現在句子的評述部分,構成傳統語法所稱的“名詞謂語句”。評述性的“個”字居中結構,一般由狀態詞做定語,如:
(54)他家個小閨寧兒,絕細個小腰兒,挑白個小臉兒!
(“他家的小姑娘,很細的小腰,很白的小臉”)
這句話的話題是“他家個小閨寧兒”,后面的“絕細個小腰兒,挑白個臉兒”是用名詞短語對該話題進行評述。但實際上,這樣的句子常常隱含了一個后續的評述:“他家個小閨寧兒,絕細個小腰兒,挑白個臉兒(,可俊了)”這個真正的謂詞性評述,可以補出來,但實際交際中,由于語境和語氣等條件足量,省而不說不會造成交際障礙。Chao(1968,呂譯1979)曾指出漢語的整句是由零句組成的,沈家煊(2012)進一步指出,漢語的話題-說明結構正是零句的組合,而且“每一個零句都能充當整句的主語,就連最后的零句也是一個潛在的主語”。從這個角度看(54)這句話,“絕細個小腰兒,挑白個臉兒”也是潛在的話題,〔9〕上文曾提到,漢語中狀態詞的常規功能是做謂語。煙臺話“絕細個小腰兒”這種定中結構很可能是來自于下面從a到d的重新分析(reanalyse)過程,即經過了“話題——追補——合并——刪略”的重新分析:a.個小腰兒,絕細的; b.絕細的,個小腰兒;c.絕細的個小腰兒;d.絕細個小腰兒。“個”也可以看做話題短語里的成分。
4.2 “個”字結構出現的句類
上文第二部分開始就提到,說話人用“個”通常都是表達強烈的主觀情緒和評述。但是用“的”的定中結構卻沒有這個限制,這說明“個”與能表達強烈感情色彩的句類相關。英語一般根據語氣分成四個句類:陳述句(declaratives)、感嘆句(exclamatives)、祈使句(imperatives)和疑問句(interrogatives),漢語通行的語法系統也采取了同樣的分類法。根據這種分類,感嘆句是表達強烈感情色彩的句類,但我們看到,煙臺話“個”字定中結構不僅僅能出現在感嘆句中,還能出現在其他句類中。下面只有(55)句是感嘆句:
(55)恁學校個樓,蓋得多漂亮啊!(感嘆)
(56)他個事你別管!(祈使)
(57)萊山個房兒現在漲到1萬多了嗎?(是非問)
(58)咱乜陣兒上學個時候,誰懂乜些事兒啊!(反問)
(59)昨天個報俺爸看~五遍!(陳述)
只要是說話人用強烈的口氣說出來的句子,無論是祈使、疑問,還是陳述,都可以用“個”。那么“個”到底跟那個句類緊密相連呢?
徐杰(1987)提出的關于句類分類的意見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他認為感嘆句同陳述句、祈使句和疑問句三類句子不在同一分類層面上,這三類是根據“達意”標準分出的句類,但所有的句子還都能同時“表情”,只不過有強弱之別。根據“表情”和“達意”的標準,他去掉感嘆句這一類,把漢語的句子分成六類:強陳述句、強祈使句、強疑問句、弱陳述句、弱祈使句、弱疑問句。“個”能在前三個句類中出現,即強陳述句、強祈使句、強疑問句。也就是說,定中結構如果出現在這三類句子的話題位置上時,居中形式優先用“個”,其他句類、其他位置,用“的”。
其實徐杰的分類意見可以用兩層句法結構表示。Rizzi(1997)認為,句類跟語力(force)相關,表達句類的短語稱為ForceP,處于樹形結構圖中CP功能層的最高階層。但這是意大利語的情況,就漢語的CP層,石定栩(2009:457-458)認為,表示說話者的感情色彩的口氣〔10〕張斌(1999)將說話時表示感情的口吻稱為口氣。應由最上層的IllocP(illocutionary phrase)表達(鄧思穎2010:59-60認為還要更高,處于CP之外的語用層),往下一層才是ForceP,表示句子的類別。他建議的CP層從高處往下的頭兩層圖示如下:

IllocP中的強口氣特征與ForceP中的不同句類(祈使、疑問、陳述)一起,決定了TopP中話題短語采用“個”字居中結構。
4.3 小結
本部分分析了煙臺話“個”字居中定中結構在句子中只能居于話題位置內,而“的”字結構可以在任何一個容納名詞性成分的句法位置上出現;“個”只能出現在表達強烈感情色彩的強陳述、強祈使、強疑問三個句類中,表口氣的IllocP短語中的強特征與語力短語結構層里的句類共同決定了定中結構用“個”做居中項,而“的”不受這些限制。
煙臺話定中結構的居中形式有“個”、“的”和“的個”三種形式。有時候“的”、“個”可以互換,還可以連續共現,但有時候又有“的”不能換成“個”、“個”不能換成“的”或者“個”前不能有“的”的情況。本文分析了出現這種錯綜復雜現象的原因,認為“個”有兩個:一個是前面存在隱性指示詞或數詞的量詞,這占絕大多數;另一個是定語標記,這只發生在少數習用語等情況里。“的”和不同“個”搭配時會有兼容或相斥的不同表現。本文第三部分論證了定語標記“個”要滿足的形式、語義、功能和句法位置條件。第四部分又對“個”居中定中結構出現在句子中的結構位置進行了分析,認為“個”居中定中結構只出現在表達強烈感情色彩的強陳述、強祈使、強疑問三個句類中的話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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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語言與國家”學術研討會在潮州舉行
11月14日至15日,“2014‘語言與國家’學術研討會”在廣東省潮州市舉行。本次研討會由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孔子學院總部/國家漢辦主辦,韓山師范學院承辦。會議以“國家語言能力”為主題,旨在貫徹落實劉延東副總理在今年6月蘇州舉行的“世界語言大會”上的重要講話精神,以及大會形成的成果文件《蘇州共識》。來自教育部相關司所、清華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武漢大學、華僑大學、暨南大學、江蘇師范大學、浙江師范大學、北華大學、廈門理工學院、南陽理工學院、韓山師范學院和廣東省教育廳、廣州市教育局等單位的近30位著名語言學家和語言工作者參加會議并作學術報告。
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司長張浩明、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所長張世平、韓山師范學院校長林倫倫等出席了開幕式。張浩明司長代表教育部對本次論壇的召開表示祝賀,并對如何貫徹落實《蘇州共識》,提升國民和國家的語言能力提出了六點意見。語言能力協同創新中心主任、江蘇師范大學語言科學學院院長、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楊亦鳴在開幕式上做了《語言能力與文化強國關系》的大會報告。
會議期間,專家學者們圍繞“國家語言能力與國家發展、漢語國際傳播與國家文化軟實力、國家語言能力與國民語言能力,以及應用語言學科的發展建設與人才培養”等四個方面議題,進行了深入交流與探討。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副所長呂同舟等20位專家學者先后在會上作了學術報告。專家們圍繞研究議題的重點、難點、熱點,從自己學術專長角度出發,把自己的研究心得與大家交流、分享,研討會氣氛融洽,起到了開拓視野、啟迪思路、溝通信息的良好效果,同時對如何提升國家和國民語言能力提出了一些很好的建議和對策。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所長張世平還對如何利用好研究平臺,創新和提高國家語言能力學術研討會的成效提出了指導性意見。
(本刊記者)
Attributive Markers“de”,“ge”and“dege”in Yantai Dialect
Liu Tanzhou
Insititute of Linguistics,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Beijing 100732
There are three attributive markers in Yantai Dialect:“de”(的),“ge”(個)and“dege”(的個),which can be used interchangeably under some circumstances but conflict each other on some occasions.The primary reason of this phenomenon lies in that“de”co-occurs with two different kinds of“ge”:one is the classifier,the other the attributive marker.The word“ge”functions as an attributive marker only under specific syntactic,semantic,functional and positional conditions.The“ge”construction in this dialect only occurs as a topic marker in these three types of sentence:strong declarative sentence,strong imperative sentence and strong interrogative sentence.
Yantai Dialect;“de”;“ge”;“dege”;attributive marker
H146
A
1671-9484(2015)01-0089-16
2013年12月11日 [定稿日期]2014年10月24日
10.7509/j.linsci.201410.029108
*本文曾在“漢語方言定語助詞研討會”(2011年,香港中文大學)上宣讀,感謝與會專家和《語言科學》編輯部匿審專家提出的意見,文中謬誤,作者自負。
劉探宙,女,山東煙臺人,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句法與語義。